譯者序
英國作家大都多產,像我國曹雪芹、蒲松齡、吳敬梓等巨匠,憑一部小說而享萬世之名,似不多見。艾米莉.勃朗特,僅以一部《呼嘯山莊》這樣普通篇幅的長篇小說,而占英國小說史上不可刪除的一頁,則更為醒目。
勃朗特這一姓氏,中國讀者早不陌生。通常在此姓下,有夏洛蒂、艾米莉和安妮三位,人稱“三姐妹星座”。她們高踞文學星空,壯麗璀璨。在我國,艾米莉的知名度,較其姐夏洛蒂,也就是小說《簡.愛》的作者,迄今尚遜一籌,然而這位女作家及其作品的“含金量”,卻似不應僅以一時草率權衡。
如果給艾米莉編制年譜,大約一頁篇幅即已綽綽有餘:她1818年生在約克郡的桑頓,比其姐夏洛蒂少長僅十八個月;和夏洛蒂一樣,出身於英格蘭苦寒山地一個多子女的教區牧師之家。她不到兩歲時隨全家遷至同郡的霍渥斯,三歲喪母,像她的姐妹一樣,在鰥居的父親和終生未嫁的姨母教養之下成長。六歲開始,零星受過一些教會慈善性女子寄宿學校教育,十九歲在哈利法克斯勞希爾女子學校任教六個月。二十四歲時,曾到比利時布魯塞爾一家女子寄宿學校求學八個月,專習法文、德文、音樂、繪畫。她屬於早熟天纔的類型;十一二歲開始習作詩文,二十七八歲創作《呼嘯山莊》,於完成後一年出版;此前一年還與夏洛蒂和安妮共同出版了一部詩歌合集。為避時人對“婦人而為文”的刁難,三姐妹均以男性化名為筆名,艾米莉所署,是埃利斯·貝爾。她的詩和小說,當時並未贏得理解和賞識。她終生未婚,因患肺結核病不治,三十歲即辭世,生平事跡鮮為人知。
艾米莉·勃朗特像她的姐妹一樣,在其短暫一生,始終處於多重劣勢之下從事文學實踐。所謂多重劣勢,主要包括家境清貧,常需為個人求學和生活出路憂心;生為女子,幼失慈母,常遭性別歧視和家務之累;此外就是窮困和疾病帶來的早夭。在這些方面,如果說艾米莉和她的姐妹尚有不盡相同之處,那也隻是程度更甚。另外兩點,就是她比夏洛蒂短壽以及她比夏洛蒂和安妮都更賦有詩人氣質和內在生活;而更為可嘆的是,由於早夭,她那身後鵲起的文名,未曾給她那顆敏感孤寂的心帶來些許安慰。
盡管據說艾米莉的祖父和收養他的叔父曾經有過希思克利夫那樣的身世之謎,《呼嘯山莊》卻不像《簡·愛》等勃朗特小說,它的主要情節不是以作家經歷為藍本,而是充溢濃郁浪漫激情的虛構。讀書評論界對它的理解與闡釋,也向化。它通篇像是帶血腥氣的恩仇故事;也有人將它看作表現壓迫與反抗的寫實作品,或是交織激烈情感的愛情羅曼史。20世紀以來,各種現代主義和現代主義後的批評,如心理分析、文本分析、女權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都從不同角度對這部小說作不同解釋,使它成為恆溫不降的研究熱點,以至對文本中很多細節,如男女主人公究竟有無血緣關繫、它的內容與作家本人感情生活的關繫等,都曾大做文章。
任何一件文學藝術作品,本來就可有不同理解和闡釋,越是珍品,由於其復雜性和特有魅力,就越易引發分歧。此外,以譯者之譾陋,認為模糊文藝學的一些原理,確實可資運用。也就是說,鋻於作家本人藝術思維及其所表現生活的復雜性,作品中的價值相應就會表現為多義性、爭議性,加之接受一方各人立場觀點和審美素養有異,因此不可能、也無須要求對作品得出完整劃一的理解和感受;如此,將各種理論、方法的理解互為參照,得出更全面準確的認識,反而可以避免接受上的片面化和化。據此,我們反躬自問,對於《呼嘯山莊》盡管百家,這部小說引人注目之處究竟何在?竊以為,那就是一對兩小無猜伴侶舍生忘死的戀情。凱瑟琳對林頓允婚後的兩句話說得好:“我愛他(指希思克利夫)並不是因為他長得漂亮,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這種整個靈魂的合二為一,與我國民間常言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謂一脈相通。他們的戀情,愛與恨交織,歡樂與痛苦並存,但卻屢遭摧殘與阻撓而不熄滅,原因正在於此。艾米莉處理這一戀情,主要是以散文詩的筆觸描述,以風景畫的背景襯托,以奇幻的夢境渲染。這也就是這部小說的主要藝術特色。
如果穿過愛情故事的岩層繼續深入,立即會接觸到更深的一層,那就是有關人與自然的關繫。凱瑟琳對保姆解說自己的夢境時說,天堂不是她的家,在那裡,她一心隻想回到荒原。她與希思克利夫之所以相像得難解難分,正因為他們同為荒原(也就是大自然)之子,他們同屬於尚未被文明馴化、野性十足、保持了更多原始人性與情感的人。他們的戀情,與荒原上盛開紫花的石楠共生,渾然天成,粗獷奔放,頑強對抗虛偽的世俗文明,像征著人與自然的合一。凱瑟琳背叛希思克利夫而誤嫁林頓,雖使世俗文明稍逞一時之威,並未切斷他們之間本質的聯繫。他們死後,肉體同歸泥土,靈魂遨遊荒原,代表了人向自然的歸復,天人合一的永恆。這是艾米莉·勃朗特本人宇宙觀、世界觀的體現。
夏洛蒂和傳記作者告訴我們,艾米莉生性獨立、豁達、純真、剛毅、熱情而又內向。她頗有男兒氣概,酷愛自己生長其間的荒原,平素在離群索居中,除去手足情誼,喜與大自然為友,從她的詩和一生行為,都可見她天人合一宇宙觀與人生觀的表現,有人因此而將她視為神秘主義者。其實人與自然的關繫,從來就是人類文明史上重要的命題,艾米莉不過是步歷代哲人、隱者、科學家、藝術家後塵,通過生活和創作,身體力行地探尋著人與自然的關繫。
由於艾米莉一生經歷簡短,她既未受完整繫統教育,又沒有愛情婚姻實際體驗,人們對於她能寫出《呼嘯山莊》這樣深刻獨特的愛情絕唱也曾疑惑不解。對這一問題,早有人以“天纔說”作出解釋,而經過百餘年的研究考據,傳記作者和評論家又提出了更加令人信服的憑據。艾米莉以及她的姐妹,雖然生長在苦寒單調的約克郡,她們的父親帕特裡克·勃朗特卻來自北愛爾蘭,母親瑪麗亞·勃蘭威爾是康沃爾人。這一對父母所屬民族的祖先,同屬具有衝動浪漫氣質的凱爾特人,而且二人都不乏寫詩為文的天分:帕特裡克又一向懷有文學抱負,曾自費出版詩集;瑪麗亞出嫁前寫給帕特裡克的情書,也是文采斐然。繼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又受到荒原精神的陶冶哺育,艾米莉的藝術天纔無疑並非無源之水;而且她家那座荒原邊緣上的牧師住宅,外觀雖然冷落寒酸,內裡卻因幾個纔智過人的子女相親相攜而溫馨宜人。他們自幼相互鼓勵、切磋,以讀書寫作為樂。這一方面大大衝淡了物質匱乏之苦;同時也培養鍛煉了他們的寫作功力。艾米莉的寫作,從詩開始,她在著手創作《呼嘯山莊》之前十六七年間,陸續寫出習作詩文《貢代爾傳奇》和短詩,如今所見,僅近二百首詩。姑且不論它們本身的藝術價值,這些文字起碼也是創作《呼嘯山莊》這部不朽之作的有益準備。換言之,她寫《呼嘯山莊》,是她寫詩的繼續。她的詩,真摯、雄勁、粗獷、深沉、高朗,這也是《呼嘯山莊》的格調。
譯者十餘年前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及,《呼嘯山莊》是一部純詩人寫的小說,而不是哈代那樣詩人兼小說家、更不是狄更斯那樣純小說家寫的小說。就傳統寫實小說的基本要素人物和情節來說,《呼嘯山莊》中的人物隻有男女主人公為突出,而且實際上是他們二人的感情特征為突出——而人的感情又本應是詩素。小說中其他人物,則缺乏像他們一樣深刻強烈的感情內涵,因此大多淡而無味甚至不盡合乎常理。如伊莎貝拉之愛希思克利夫和小凱茜之愛小林頓,都是作家自己牽強作伐。唯有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真實、天然,充滿魅力,兀立於其他人物之上,緊緊抓住讀者,令人無暇挑剔、苛責。在結構方面,作為小說主體的愛情故事,發展到二人訣別,凱瑟琳長逝,似乎高潮已過,隨後希思克利夫繼續經受感情煎熬並向林頓、恩肖兩家報復,應是從高潮至結尾的下坡路,到他五天四夜絕食夢遊,則是一個回頭浪,故事也就近於尾聲,而這期間卻穿插設計了大量第二代人的愛情糾葛,後還布置了遙遙在望的大團圓,使本可精彩的結尾泛起了泡沫。艾米莉在這裡似乎脫離了作詩而落入編寫小說的迷陣。這恰從反面證明,艾米莉本為詩人,寫詩,不論是以韻文還是散文,纔是她的強項,《呼嘯山莊》正是她以散文寫的詩,它的巨大成功、突出魅力以及其中一些敗筆,都源出於此。
通過寫詩走上小說創作,不少作家都是這條路上的過來人;而再通過小說而充分展露一向未得盡展的詩纔,艾米莉卻得說是一個鮮見的實例。昔人曾將波蘭音樂家肖邦稱為鋼琴詩人,我們以此對應,也可將艾米莉·勃朗特稱為小說詩人。她超然物外,不計功利,在簡短三十年的一生,仿佛隻為寫作而活,而且終於在寫作中無意間實現了自我,也永葆了自我。她的時代,與我們已相去遙遠,她的畢生因年輕而血氣方剛,她的作品因詩化而誇張,這使即將跨入21世紀的人也常感惶惑、猶豫;但是,在物質文明不斷進步發展的另一側面,有識之士出於對物欲橫流、人性歪曲和自然破敗的憂患,則在一次次呼喚人間真情和回歸自然,《呼嘯山莊》的曲調,也總能與這常作呼喚的一代代新聲和諧共振——這大約就是這部小說永遠的“現實”意義。
張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