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他都記得多麼清楚——拱起的一小叢松樹,後面陡峭的覆蓋著綠茵的小山!他在農場門口站住了。那低矮的石頭房子,那紫杉圍成的門廊,那鮮花盛開的穗醋栗樹叢——一點兒也沒有變,甚至連那張破舊的漆成綠色的椅子還放在那扇窗子下面的草地上,那天晚上他就在那兒向她伸出手去取鑰匙。接著他轉身走下小巷,站住,靠在果園的門上——依舊是當年那灰色的骨架子似的園門。甚至還有一頭黑豬在那些樹中間閑逛。難道真的已經過去了二十六年,還是他做了個夢,醒來後去找在那棵大蘋果樹下等候他的梅根?他不知不覺地伸手去摸他那一把灰白的胡須,把自己帶回到現實世界。他推開門,穿過那些酸模和蕁麻往下來到果園邊那棵老蘋果樹下。它沒有變!隻不過增多了一點點灰綠色的地衣,出現了一兩根死枝,其他一切依舊,仿佛就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梅根逃走了,他抱住那棵長著青苔的樹干,深深吸入它的木質的香味,頭頂上,月光下的蘋果花好像在呼吸、在活動。正是早春時節,已經有一些花苞鼓了起來;烏鶇在歌唱,杜鵑在啼叫,太陽又亮又暖和。一切都依然如故,令人難以置信——有鱒魚棲息的潺潺溪水,他每天早晨躺在裡面往自己肋腹和胸膛上潑水的狹小水池;還有遠處荒野的草原上那山毛櫸樹叢和傳說是吉卜賽妖怪坐的石頭。於是,他心裡一陣痛楚,對失去的青春的懷念和渴望,白白糟蹋了愛情和甜蜜生活的失落感扼緊了他的喉嚨。當然啰,在這個充滿荒野美的大地上,人本來是應該歡喜若狂的,就像這大地和天空一樣!然而,你卻不能!
他來到小溪邊,向下望著那個小水池,心想:“青春和春天!而我倒想知道,而今安在?”接著,突然怕踫見什麼人破壞了自己這種回憶的心境,他退回到小巷裡,沉思著返回交叉路口。
有一個花白胡須的老農民拄著根拐棍正站在汽車旁邊和司機說話。他似乎是怕失禮,馬上停止了說話,舉手踫了踫帽子,準備繼續一瘸一拐地走下小巷。
阿瑟斯特指指那座狹長的綠色土堆。“請問這是什麼?”
那老頭兒站住了,臉上露出似乎在思索的神氣:“您算問對了人,先生!”
“這是個墳。”他說。
“墳怎麼安到路邊來了?”
老頭兒微笑道:“可以說,這裡頭有樁故事。我講這故事也不是頭一回了——好多人都向我打聽這蓋著草皮的土堆是怎麼回事。在這一帶我們叫它‘姑娘墳’。”
阿瑟斯特把自己的煙袋遞過去。“來一筒嗎?”
老頭兒又舉手踫了踫帽子,然後慢騰騰地在他陶土老煙鬥裡裝滿一鬥煙。他那雙從一大堆皺紋和毛發中間往上瞧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要是您不介意的話,先生,我想坐下說——今兒個我腿有點痛。”說著他就在那覆蓋著草皮的土堆上坐下。
“這墳頭上什麼時候都會有朵花兒放著。而且這地方也不會太冷清;如今來往的人可多啦,坐著他們嶄新的汽車什麼的——可不像老早那會兒了。她在這兒可有伴兒了。這是個自尋短見的可憐人兒呵。”
“我明白了!”阿瑟斯特說。“葬在十字路口。沒想到還保留著這個習俗。”
“啊!不過這也是老早的事了。那時候我們這兒有個十分敬畏上帝的牧師。我來看看呵,到今年米迦勒節我領養老金就滿六年了,而出事的那年我纔五十歲。如今活著的人裡頭誰也沒有我清楚這件事了。她就是這兒附近的人;我那時候在納拉科姆太太農莊上幫工,她也是那個農莊的——如今是尼克·納拉科姆的農莊了;我偶爾還幫他干點活兒。”
身子靠在門上正點煙鬥的阿瑟斯特在點煙鬥的火柴熄滅以後很久還把他那隻拱成弧形的手掌擋在自己臉前。
“是嗎?”他說,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嗓門又嘶啞、又古怪。
“她可真是百裡挑一的,這可憐的姑娘!每回我打這兒過就給她放上一朵花。姑娘長得漂亮,人品又好,盡管他們不準她葬在教堂的墓地,也不讓葬在她想葬的地方。”那老頭兒停住了,把他多毛的、扭曲的大手平放在一束藍鈴花旁邊的草皮上。
“是嗎?”阿瑟斯特說。
“說起來,”老頭兒接著說,“我以為這裡頭有一段愛情故事——雖說沒人敢說一定是。你沒法知道一個姑娘腦子裡的事——不過我是這麼想的。”他用手撫摩著草皮。“我挺喜歡那姑娘——真不知道有誰不喜歡她的。不過她太痴心了——依我看,事情就出在這兒。”他抬起頭來。阿瑟斯特——他的嘴唇在胡子後面哆嗦——又輕輕地說:“是嗎?”
“那是在春天,可能也就是現在這個時候,或者稍微晚點兒——正是開花時節——在我們農莊上住了一位年輕的大學生——挺好一個小伙子,滿腦子幻想。我挺喜歡他,我從來也沒看到他們倆之間有什麼事兒,不過依我看,姑娘愛上了他。”老頭兒從嘴裡取出煙鬥,啐了一口唾沫,又往下說:
“您瞧,有一天他突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到現在他們那兒還留著他的背包和一些零星東西。讓我心裡存個疙瘩的就是這事——他從來也沒派人來取這些東西。他姓阿修斯或是這一類的姓。”
“是嗎?”阿瑟斯特又一次說。
老頭兒舐了舐嘴唇。
“姑娘啥也沒說,可打那天起,她看起來有點暈頭轉向的,怎麼看也不像正常的樣子。我一生中從來也沒看見過有人變化那麼大——沒見過。農莊上另外還有個年輕小伙子——叫喬·比德福,也是沒命地愛著她;我猜他老纏著她,都讓她煩了。她變得瘋了似的。有時候我在晚上把牛崽趕回家來的時候會見到她;她總站在果園那棵大蘋果樹下,直瞪瞪地朝前望著。‘咳,’我總想,‘不知到底啥事兒使你變成這樣,可你看來真可憐,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