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言:
開創美國西部小說先河的經典之作
評贊恩•格雷與《紫艾草騎士》
一
在名家輩出、qun星璀璨,素有“第二次繁榮”或“二十世紀文藝復興”之稱的美國現代文學史上,贊恩•格雷(Zane Grey,1872~1939) 也許是一位長期遠離“嚴肅文學”批評家們視線的通俗小說家。然而,大半個世紀以來,他在普通讀者中卻極負盛名。他對美國大西部山野風光濃筆重墨的描繪,他精心構設的那些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場面和曲折離奇、令人回腸蕩氣的情節,他發人深省地塑造出的那些嫉惡如仇、義薄雲天的英雄豪傑,他獨特的敘事藝術和幽默詼諧的語言風格,以及他埋藏在作品字裡行間的生態意識和人文情懷,一直深受歷代讀者大眾的喜愛。
20世紀初葉,美國的新老作家們在歐洲新思潮的影響下,開始逐漸擯棄保守的“斯文傳統”,以各自不同的生活閱歷、思想軌跡和審美標準,努力探索新的思路,尋找新的突破,開拓新的文學疆域,力圖以全新的藝術表現形式去描繪風雷激蕩的社會風貌,展現傳統的價值體繫和倫理規範處於轉型期的各種尖銳矛盾,揭示現代人的憂患意識和精神危機,使這一時期的美國文學呈現出形態多樣,異彩紛呈,一派繁榮的景像。我們不妨可以這樣說,美國現代主義文學高度發展的時代,就是一個以轟轟烈烈的“自我發明”為其主要特征的時代。
在這個“文學的黃金時代”裡,贊恩•格雷以一個職業作家所特有的膽識、敏慧和堅忍不撥的精神,孜孜以求地在他所認定的文學領域裡辛勤耕耘著。他另闢蹊徑,以自己獨樹一幟、石破天驚的一繫列膾炙人口的作品,開創了美國“西部小說”的先河:他一生創作了八十餘部以美國大西部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和大量短篇小說;他曾經創下過連續九年(1917~1926)名列美國權威期刊《書籍與文人》月刊(Books and Bookmen)十大暢銷書排行榜的驚人記錄,銷售額逾四千萬;他的作品被翻譯成了20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廣為流傳;迄今為止,根據他的小說改編、拍攝的電影至少已有一百部之多,許多導演和演員也因此而得以成名。
贊恩·格雷在他眾多的作品中所創造的異乎尋常的形像世界,無疑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並對美國通俗文學的創作範式和具有拓荒精神的美國文化的發展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在各種文學流派紛呈,文學批評化的今天,這位頗有建樹、被譽為“美國西部小說之父”的作家,業已重新成為人們所關注和研究的對像,這一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二
贊恩•格雷於1872年1月31日出生在美國俄亥俄州曾斯維爾市的一個貴族世家。他父親,作為當地赫赫有名的農場主和醫術高明的牙醫,一心希望他長大之後能子承父業。豈料,事與願違。贊恩•格雷自幼就喜愛文學,閱讀了大量紀實和歷險小說,尤其熱衷於詹姆斯•費尼莫•庫珀以美國西部邊疆驚心動魄的鬥爭為題材的“皮襪子繫列小說” ,並立志要成為一名作家。
1896年從賓夕法尼亞大學牙醫學專業畢業之後不久,贊恩•格雷即開始在紐約開業行醫。然而,他的興趣依然是文學創作。在此期間,他以自己的祖先為創作原型,寫出了他的部饒有興味的邊疆歷史小說《貝蒂•贊恩》(Betty Zane,1904),並自費出版了這本書。此後,他繼續以其家族歷史為背景,創作並自費出版了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邊境精神》(The Spirit of the Border,1905)。從此,在妻子琳娜•羅斯的支持和鼓勵下,他棄醫從文,創作熱情一發而不可收。他早期的作品大多以西部邊疆的歷史故事為題材,雖然充滿冒險與傳奇,也不乏精妙之處,但風格和表現形式上仍未擺脫庫珀的遺響,也未充分展現出真正意義上的西部邊疆的精神風貌,因而屢遭出版社的退稿。之後,他深入到美國大西部的高山峻嶺,實地了解當地居民的現實生活狀況,采訪了許多傳奇式的人物,為他的小說創作收集了大量手資料和素材,也使他對自己的創作樣式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在此基礎上,他寫出的《大漠遺產》(Heritage of the Desert,1910),終於被哈珀斯出版公司所接受,並在《哈珀斯》月刊上連載,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部小說的成功,不僅堅定了他要成為職業作家的信心,也為他贏得了可觀的收入,使他做出了舉家遷往加利福尼亞州、專心於西部小說創作的決定。兩年之後,他的代表作《紫艾草騎士》(Riders of the Purple Sage,1912)問世。這部經久不衰、在美國幾乎家喻戶曉的小說,奠定了他暢銷小說家的聲譽。“西部小說”所擁有的龐大的讀者qun和巨大的商業利潤,不僅使哈珀斯出版公司從此對贊恩•格雷的書稿來者不拒,也使其他各家出版公司或競相與他約稿,或尋求與他相類似的作家,從而激發了美國“輕松文學”,尤其是西部小說的興盛與發展。
在20世紀前30年中,贊恩•格雷幾乎以每月10萬字,每年出一部小說的驚人速度,在“西部小說”這一獨特的文學領地裡筆耕不輟地耕耘著。為了不使創作的源泉枯竭,在寫作過程中,贊恩•格雷不僅勤於研讀和思考,同時也以敏銳的目光觀察和審視著發生在西部的各類重大事件,以嚴峻的態度記錄著自己和周圍人對現代生活的真切感受,甚至包括人們談話的內容和言語,不斷探索和創新,以期能在繼承傳統的同時,也使自己的作品更真實、更生動、更豐滿地反映美國西部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特征。他曾寫道:“的確,我的一切創作天賦和靈感均源自於大西部。大西部荒涼的大漠、無盡的美景、豐富的色彩,以及絢麗多姿的生活,既是我的至愛,也始終是我的文學創作的全部意義所在。”
在波及全球的“經濟大蕭條”期間,“嚴肅文學”和出版業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然而,贊恩•格雷的創作生涯卻幾乎未受影響,這主要得益於美國電影業在這十年間得到了蓬勃的發展。在這一時期,他的作品幾近一半被好萊塢各大影業公司改編、拍攝成了電影。他數量驚人的作品,不僅使他的名字在全美幾乎婦孺皆知,可觀的稿費收入也使他成為美國屈指可數、能夠“以文養文”的百萬富翁小說家之一。既便如此,他仍堅持不輟地探索著美國西部的未知領域,創造著為讀者大眾所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直至他因心髒病突發,於1939年10月23日在洛杉磯與世長辭。他晚年曾這樣寫道:“所謂人類文明的成果,連同人們所創作出的文學作品,終究會從地球上消失,然而,那些紅色的巍然聳立的懸崖峭壁、紫色的原野、直衝霄漢的石碑、廣袤無垠的蒼茫大地,卻不會顯現出能夠讓人感知到的變化。”
......
贊恩•格雷在小說中所精心設計的這位英雄人物,是一個思維敏捷、行動果敢、武藝高強、舉止溫文爾雅、卻又始終面帶憂色的中年漢子,然而,他同時也是一個對摩門教人懷有刻骨仇恨的冷面殺手。凝結在他身上的這些極具個性卻又相互矛盾的特征,使他在周圍人的眼中越發顯得高深莫測,令人望而生畏。他的名頭令摩門教人聞之色變,有關他的各種傳聞更是沸沸揚揚、莫衷一是。他一直在苦心孤詣地追查他失蹤的妹妹米莉•歐尼的下落,追查綁架他妹妹的摩門教的兇手,長達十八年的追蹤和尋仇生涯,使他踏遍了大西部地區的山山水水,使他對摩門教人充滿了仇恨,也使他成了西部地區赫赫有名、令摩門教徒們聞風喪膽的槍手。對摩門教人的生活方式,拉西特始終持懷疑態度,而且認定,摩門教自古以來所遵從的教義本身就存在嚴重的弊病。因此,他對摩門教的蔑視態度,在本質上已經不再是一個宗教信仰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的和倫理的問題。他說:“這些摩門教徒的思想大有問題呢。你在哪兒聽說過這種事情,一個摩門教徒已經有老婆了,居然還可以再娶一個女人,還大言不慚地說,這是在盡義務呢?” 拉西特是一個無神論者,也不受任何宗教教義的束縛。他遵循的是自己的價值判斷體繫,將匡扶正義和有仇必報視為高於一切的真理。在簡妮的感化和愛情的作用下,拉西特的價值判斷體繫的確曾發生過動搖。然而,當摩門教長老們重蹈覆轍,如同當年綁架米莉•歐尼的女兒貝絲一樣綁架了小菲時,拉西特又恢復了他的俠骨雄風和復仇心理,在教堂裡當眾殺死了戴爾主教,用槍杆子使正義得到了伸張。
五
愛情是人類生活永恆的主題,也是文藝創作永恆的主題。《紫艾草騎士》的另一重要主題,便是貫穿在整個故事情節之中的男女主人公之間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和愛情故事。作者試圖通過他所描繪的人物和環境向讀者宣示,男女之間的純潔愛情是人類為高尚的情感,其作用是強大無比的,愛情可以改變人生的軌跡,甚至重塑人的信仰。
這部小說的另一中心人物是伯恩•溫特斯。他既是一名受雇於簡妮的非摩門教的騎手,也是簡妮的男友。他對簡妮懷有深深的感恩之情,與她結下了義薄雲天的友誼,同時也對她懷有朦朦矓矓的愛意,卻又深知這是不可能的。因此,他的思想感情十分復雜。溫特斯身上具有諸多與拉西特相平行的特點,也體現了西部小說中英雄人物的諸多特征。但是,他遵循的是自己的榮譽準則和行為法則。當他重創了老圈的蒙面騎士,卻發現他竟是一名妙齡少女時,他毫不猶豫地救活了她,並悉心照料她恢復了健康,實踐了他“從不傷及女人”的騎士品格。在“奇異谷”中,在與貝絲朝夕相處的日子裡,他對她的感情,由原先的憎恨和厭惡,逐漸轉為同情和憐憫,繼而又化成了純潔、真摯的愛情。溫特斯與貝絲之間的關繫,是這部小說情節發展的另一條主線,也是他的生活信念和性格得以轉變的關鍵要素。
溫特斯之所以在楊樹村備受塔爾之流的迫害,不僅因為他是一名不信奉摩門教的外來移民,更因為塔爾追求簡妮不成而遷怒於他,既視他為情敵,也視他為巧取豪奪簡妮的龐大家產的障礙。在摩門教占統治地位的社區裡,人與人之間毫無平等可言。溫特斯在小說一開始時就聲稱:“我的處境很不幸——我的心情也不好——我已經失去了一切……我指的是良好的信譽,良好的名聲,現在全沒了——有了它,我纔能在這個村子裡立足而不感到苦楚。現在一切都晚啦……”在他與貝絲之間的關繫升華為愛情之後,他又恢復了對人生的信心,並渴望帶著貝絲遠離這蠻荒之地,回到他位於東部的繁華的家鄉,開始新的生活。
純情少女貝絲的脫胎換骨式的轉變,既為這部小說增添了對未來的樂觀態度,也強化了作者的愛情觀:高尚、純潔的愛情能夠改變人生,女人能夠輕而易舉地改造男人。由於有了愛情的滋潤,溫特斯纔懂得了活著的意義;貝絲纔得以死而復生,擺脫了過去噩夢般的生活的陰影,煥發出青春的氣息和活力,並對自己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我也發現了——自我。我還年輕——我還活著——我很充實——啊!我還是一個女人呢!”在愛情的作用下,拉西特也修正了自己的人生觀,改變了對摩門教人的仇視態度,放棄了他強烈的復仇心理;簡妮則對自己的宗教信仰的本質有了更加深刻而又透徹的理解。
六
在藝術表現手法上,作者采用的是傳統的第三人稱敘事角度。《紫艾草騎士》的主要人物為兩對處於熱戀中的情侶:簡妮•威瑟斯汀與拉西特為一對;溫特斯與貝絲為另一對。在故事的開頭部分,在拉西特和貝絲尚未登場之前,簡妮與溫特斯,在他們周圍的人qun和讀者的眼中,已然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浪漫情侶,然而,事實上,他們之間的感情完全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純潔的友情,而絕非愛情。盡管他們的關繫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而迅速終結了,作者卻依然將敘事話語的焦點集中投放在這兩個人物的身上,通過內心獨白、意識流等手段,以細膩的筆法,分兩條主線,不厭其煩地描述了他們兩人的心理活動過程,表現了他們對外部環境的感知和對一繫列嚴肅問題的分析判斷,以此來闡述觀點,抒發情懷。這兩條主線時而互為平行,時而重疊交錯,通過兩種不同視角的頻繁交替變換,將小說的思想內容不斷深化,將故事的情節一次次地推向了新的高潮。在整個作品的構建和情節的鋪敘中,作者從未將筆觸伸向拉西特的內心世界,也未潛入貝絲的心理感受。讀者可以通過簡妮和溫特斯的互為映射的視角與各成體繫的價值判斷標準,逐步揭開籠罩在他們身上的神秘幕紗,認知和評判他們的性格特征和個體精神。因此,簡妮和溫特斯纔是這部作品真正的主角。
在這部小說中,作者並沒有刻意渲染驚險的槍戰和血腥的打鬥場面。他采用的是時空倒錯、事後敘述(Posterior Narration)、插入式敘述(Intercalated Narration)、故事外敘述(Extradiegetic Narration)、次故事敘述(Hypodiegetic Narration)等方法,通過這些層層相嵌的敘事關繫,使殘酷的暴力衝突和驚心動魄的槍戰被間接而又可感的再現出來,使小說的思想內容、情節和藝術表現形式有機、和諧地統一在整體的敘事框架中。
七
贊恩•格雷是文學領域裡別具一格的獨行俠。在他同時代的作家qun體中,人們很難找到風格與他接近、成就堪與他相提並論的同伴。他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是對詹姆斯•費尼莫•庫珀所開創的美國西部邊疆小說的傳承和發揚。庫珀和格雷都在自己的小說中融合了歷史的沿革,但更注重對歷史素材進行文學的再創造。他們都對美國大西部的自然風光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和鋻賞力,能以準確、細膩、生動的筆調描繪出西部地區絢麗多姿的景色,並使其成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在他們的筆下,生活在西部大漠荒野深處的人們,要遠比生活在現代世界裡的人更加高尚,更加真誠和淳樸。但相比之下,格雷的作品在情節構造上更為嚴密,更富有邏輯性,而且更注重對“現在”情節的敘述和演繹。誠然,作為一部以美國邊疆歷史為基本素材而虛幻出來的具有開拓性意義的小說,《紫艾草騎士》在藝術表現方法上難免也存在一定的瑕疵,例如:人物之間在對話時所使用的語言尚不夠自然、貼切,在一些細節問題的處理上還略顯唐突,不足以令人信服,人物的情感發展脈絡與讀者的閱讀體驗和閱讀期待也稍有脫節,過於細膩的景色描寫和緣景抒情的筆法,也使小說有越過散文或遊記門檻之嫌。然而瑕不掩瑜,這部作品自問世以來,一直倍受讀者的青睞,被翻譯成了多種文字,在世界範圍內廣為流傳,至今仍保持著它的銷售旺勢。此外,這部小說多年來已數次被好萊塢各影業公司改編拍攝成同名電影,在世界各地上映。它的文學價值及其強大的生命力由此可鋻。
“不論西方還是東方,能夠傳世的文學經典畢竟取決於作品本身的思想和藝術質量,這是為世界世界文學史所反復證明了的。那些流傳至今的中外文學名著莫不以其藝術的魅力吸引著世世代代不同社會、不同民族的讀者。” 在經受了不同時代、不同讀者的考驗之後,《紫艾草騎士》這部曾引發了一種新的文學樣式誕生的作品,在當代文化語境下依然擁有它龐大的讀者qun,真可謂一部不朽的經典之作。
吳建國
修改於2016-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