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 一切仍像昨天發生的事情一般， 令我記憶猶新。他的眼眸中透著幼稚， 尚不能徹底觀察整個世界， 甚至搞不清楚自己身處何種境況。他隻顧凝望天空， 繼續等待著不歸人。

那雙手還很稚嫩， 連伸向他人的力氣都沒有， 也抓不住任何東西。那天， 他一直抱膝孤獨而坐， 我之所以去牽他的手， 一方面是出於負疚感， 畢竟他的一切遭遇很大程度是因我而起; 另一方面則是源於我的焦慮， 因為故友把一切都拋給了我， 我不能眼見她留下的骨肉身處困境。我在心裡不斷地告訴自己： “如果孩子不開心， 她會難過的。”

“你是誰?”

“我是誰無所謂。來， 拉住我的手。這樣我就可以牽著你。早晚有一天， 你的手也會拉起別人的手。現在， 抬起頭來！”

“嗯。”小男孩帶著一絲躊躇握住了我的手， 可他的手很無力。然而， 卻十分溫暖。

我飛快前行， 疾馳在空中。穿過這片雨雲， 闊別十年的那個小鎮就在眼前。見到他該說些什麼呢? 對方肯定不記得我了！ 不過這都沒關繫。因為在那個我朝思暮想的小鎮， 我又要與他重逢了。

幕間咖啡

我離開學校，獨自朝鵜野森神社方向走去，越想越覺得奇怪。朝霧說他難得和高橋出去玩一次，所以先走了。近他一直忙著解決因我而起的這次神秘事件， 所以我希望在這短暫的平靜之際， 他能夠忘掉一切煩心事， 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這麼想著， 又覺得放學要回到自家以外的其他地方還是有些不太習慣， 有些心神不寧。

說實話， 與朝霧一同回家的時候並沒有這種感覺，一路上會有各種想法在我腦海中縈繞， 這樣不知不覺就回到了鵜野森神社。無論是通往北鵜野森町的坡路， 還是上坡後稍有懷舊風的街道， 都讓我感覺很像是一個神奇故事中出現的場景。

雖說事出有因， 可是洋子奶奶和宗一郎爺爺對待我這個毫無關繫的外人卻像親孫女一樣， 他們是我人生中未曾遇到過的一類人。對於長期遠離他人、獨自生活的我來說， 這裡的人們毫無隔閡的獨特關繫給了我充分的新鮮感。

當然， 如何看待這種關繫或許因人而異、褒貶不一， 但於我而言， 這是一種非常舒心的關繫。甚至因為過於愉快，我幾乎懷疑這是我內心產生的一種幻想。

不行！ 不行！ 凡事總是硬要加入消極的情緒， 這是我的一個壞毛病。我搖了搖頭，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商店街。

“咦， 這不是小咲嘛！”洋子奶奶叫住了我， 她手上提著購物袋。“放學啦。今天怎麼就你一個人?”奶奶問道。“是的。朝霧同學好像要和朋友去個什麼地方。”

洋子奶奶在家穿和服很好看， 外出時身穿洋裝又別有一番風韻。總之， 根本看不出她已經有了一個上高中的孫子，人顯得特別漂亮， 可以說是光彩照人。

“哎呀， 怎麼能把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兒扔下不管呢！ 真拿他沒辦法！”洋子奶奶埋怨道。“沒事兒。”我正滿腦子胡思亂想， 隻隨口應了一句。什麼叫“沒事兒”！ 我可真是的。

“既然這樣， 小咲， 今天你能不能陪陪我呢?”洋子奶奶問。“好啊。”我欣然答應。“去那邊喝杯茶如何?”說著， 奶奶指了指旁邊那家磚瓦結構的咖啡館。

“可是， 您的時間行嗎? 不是還沒買完東西嗎?”“沒事兒， 買東西不著急， 而且我偶爾也想喝杯香噴噴的咖啡， 找人開心地聊聊天呢。”

洋子奶奶擠了擠眼睛， 感覺她十分可愛。這對我來說是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把戲， 我連起碼的笑都笑不好。

“走， 進去吧！”“哦， 好的。那我跟著您。”

哐啷哐啷， 掛在店門上的鈴鐺響了幾聲。櫃臺裡有一位男子。咖啡館裡不見其他店員， 我猜想他可能就是老板。此人身材頎長， 脊背挺直。不過， 從他頭發白多黑少這一點來看， 他應該已經上了些年紀。

“來啦， 歡迎光臨。”聲音雖然有些低沉， 但十分溫和，並不會讓人感到壓抑。“下午好。座位能隨便坐嗎?”奶奶問。“嗯， 隨便坐吧。”“謝謝。”洋子奶奶與老板打過招呼後， 催我坐進了包廂的座位。桌子和座椅都已經很有年頭， 不過並不破舊。天花板上， 一個隻有在老電影裡纔會出現的那種四個葉片的風車一直在緩慢地旋轉。

“這是一種弔式風扇。現在的孩子可能對它比較陌生。”老板解釋說。那居然是風扇， 我還以為是什麼室內裝飾呢。“哦， 知道了。在車站前的咖啡廳裡沒見過。”我有些尷尬地應道。

“ 說起這家店， 從我上學的時候就有了。”洋子奶奶上學的時候， 那得是多少年前啊！ 記得朝霧好像說過“硬說她是四十幾歲或許也可以”之類的話， 那她很可能已經五十多歲了。如果是這樣， 那差不多應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吧。

這裡沒有張貼禁煙標志， 也擺著類似煙灰缸的東西， 卻沒有什麼煙味。開了四十年的咖啡館， 居然沒有煙味， 這實在很了不起。應該是下了相當大功夫精心處理的結果。不管怎樣， 即使對我這個學生來說， 這裡也不失為一個可以放松的地方。

“這裡很溫馨呀。”聽我這麼說， 洋子奶奶微微一笑， 問道： “小咲， 你能喝咖啡嗎?”“可以， 沒關繫的。”“圭一， 請給我兩杯咖啡， 再來兩塊芝士蛋糕。”

“好的， 知道了。”怎麼說呢， 這裡人和人之間的關繫的確非常親近。我從來沒喝過這種在眼前現磨咖啡豆的咖啡，無論是聞起來的那種醇香的氣味， 還是喝起來的那種恰到好處的滋味， 都與自動售貨機上的咖啡有著天壤之別。

“你覺得好喝嗎?”奶奶問我。“嗯。沒想到有這麼好喝的咖啡。”我如實回答。“是嗎， 聽你這麼說， 那家伙該高興啦！”老板……哦， 不對， 是圭一先生臉上露出了笑容。

“要是我過去剛到這裡的時候也對圭一你說這樣的話，那你一定特別高興吧！”奶奶笑著對老板說。“算了， 快別說了， 怪難為情的。”圭一先生面露尷尬的神情。“那時候圭一沏的咖啡那叫一個難喝， 要把它喝完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奶奶繼續說道。

“真的嗎?”我感到有些意外。“那都是過去啦。”圭一先生輕輕按了按太陽穴， 退到櫃臺裡去了。

“真是太有意思了， 都已經過去很久了。”奶奶帶著幾分感慨。“不由得讓我好生羨慕。這裡的人們， 都很熱情。可以找到時隔多年還可以一起回憶往事的朋友。”我順嘴說道。“而我， 卻從來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過去。”真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麼， 我竟然緊接著對洋子奶奶說出如此消極的話。“對不起。我怎麼突然說出這麼莫名其妙的話。”我前言不搭後語， 急忙將視線轉移到咖啡杯上。洋子奶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說：“小咲， 人活著是要不斷積累記憶的。”

洋子奶奶手上的溫度慢慢傳遞過來。“不僅是愉快的記憶， 難過的記憶、悲傷的記憶全都交織重疊在一起， 就這樣， 我也慢慢變成老奶奶了。”

可是， 洋子奶奶任何時候都如此開朗溫和， 況且她身邊還有小鎮的熟人和幸福的家人。與洋子奶奶相比， 我這短短十幾年的人生路是不是走得太累了? 我不會開心地笑， 笨嘴拙舌， 初中三年還過得十分淒慘。這樣的我與洋子奶奶根本上就有天壤之別。

“我呢， 小時候曾經是個孤獨的人。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能聽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這種事情無論在什麼年代都是惹人討厭的。所以， 我一直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 後來， 洋子奶奶是如何……”

“多虧與年輕時的宗一郎， 還有當時的菜店小姑娘景子，以及剛開始在這家咖啡館上班的圭一相識， 和他們成了朋友。要不然的話……在你內心脆弱的時候， 要是有人能拉住你的手， 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讓您想起不愉快的事了。”

“小咲， 你不必把痛苦的經歷都歸結為‘無可奈何’， 因為難過的事情就是會讓人感到難過， 悲傷的事情就是會帶給人悲傷。可是， 如果所有的事情你都想一個人扛， 那就太沉重了。”洋子奶奶把我的手握緊了一些。“所以說， 當你遇到能牽你手的人時， 你就會感到陰郁的天空突然之間烏雲散盡， 碧空如洗。這樣一來， 以後你也會俯身向其他人伸出自己的援手。”

等我緩過神來時， 發現自己的另一隻手也緊緊地握住了洋子奶奶的手。

“小咲， 你是個多好的孩子啊！ 今後你一定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奶奶鼓勵我說。“謝謝您。”我心裡感到十分溫暖。

“另外，”洋子奶奶略微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又向我眨眨眼， 然後說道， “我這個當奶奶的可能有點替孫子說好話，不過， 夢路絕不會半路松開拉著的手。”冷不丁冒出朝霧的名字， 我的臉開始一個勁兒地發燙。

“來， 咱們喫蛋糕吧。”洋子奶奶看著我的窘相， 好像發自內心地高興， 滿心歡喜地衝著我微笑。

咖啡館裡的老擴音器中傳出了一曲舒緩的爵士鋼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