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是新換的：會自動打開。真高級。艾丹上次來的時候還不是這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稀稀疏疏的幾排書——小時候，在小小的他看來，書架似乎永無盡頭，上面有形狀各異大小不同的書。即便是到了十幾歲，過來打暑期工的時候，他依然會把這裡當成避風港。雖然從沒和朋友們提起過，但他就是喜歡被成堆的參考書淹沒的感覺。或許他隻保留了記憶中美好的部分，臆想出了一片神乎其神的書之仙境。但現在，22 歲的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再次來到這裡，想把自己藏起來——避開外面的世界，避開朋友和家人。 
圖書管理員在他進門時抬起頭，對他微笑。艾丹收到了無聲的問候。在他的印像裡，這個地方從未如此安靜。當然了，這是個圖書館……所以向來很安靜，但也有嘈雜聲——混雜著人們四處走動的腳步聲、孩子和媽媽的低語聲，以及翻書頁、挪椅子、扭身子、咳嗽或抽鼻子的聲音。而今天，圖書館裡幾乎沒有一點兒雜聲。有人在手機上敲短信。圖書管理員有節奏地敲擊著笨重的老舊鍵盤。 
此外再無其他聲響。不久前，他在社區公告欄上看到了關於拯救布倫特圖書館的海報：特易購超市、健身房，甚至地鐵站附近都貼上了，和蛋糕打折、圖書館編織俱樂部、靜坐、請願的廣告一樣。 
但他從未想過，哈羅路圖書館竟然會需要拯救。在他心中，這個圖書館人氣非常高，但現在，他站在這裡，心情愈發沉重……下一個要失去的可能就是哈羅路圖書館了。 
他逛到陳列小說的書架前，懸疑小說區，手指撫過一本本書脊，停在阿緹卡·拉可的《暗流》上。好幾年前，他讀過這本書。可能還不止一遍。他懷著想逃離的心翻動書頁，回憶撲面而來……阿緹卡·拉可所在的休斯敦，活力十足、生機勃勃，同時藏著黑暗，充滿矛盾與悖離。眼下，他需要那種熟悉感，他需要回到那個遍布驚恐、扭曲、波折的世界，但在那個世界裡，他知道一切將以怎樣的方式收場。 
他需要知道某事該如何收場。 
小時候曾蜷臥過的那張桌子不在了，這裡的布置已經徹底變了樣。沒有什麼會為了取悅他而固定不變，這裡沒有，他的生活中也沒有。又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夏天。故事中的話語逐漸將他淹沒，他的手指循著一行行文字，試圖找回那種將軀殼留在原地，並通過閱讀讓思緒四處漫遊的感覺。他能感受到心魂被故事所攝，繼而出竅。他的思緒、擔憂，那個聲音，逐漸成了他腦後的嗡嗡聲，最終成了 
一片白噪聲。
小時候，媽媽萊拉會帶他和妹妹阿萊莎一起到這裡來；阿萊莎 一向更愛玩，她會不安分地到處亂踢，媽媽隻能帶她到外面去。艾丹獨處的時間從來不會超過幾分鐘，但就是那幾分鐘，就能讓他平靜下來，集中精神，平緩呼吸，逃離……那就是他最需要的東西。 
一聲巨響，提醒他旁邊有人來了。他用餘光掃了一眼，仍然專注於眼前的書本，他現在可不願被其他人破了法。他瞥見了一大摞書，堆得很高。簡直像個路障。 
傳來了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接著是從包裡扯出紙片的聲音，皺巴巴的收據、借書卡、背面朝上的填字遊戲紙，在旁邊的桌上壘成了起伏的白色紙堆。他盡力放輕呼吸，而他的鄰座開始以極微小的聲音喃喃自語。 
他辨不出對方到底是在唱歌、哼曲子，還是在胡言亂語。他發現最上面的小紙片上放著支鋼筆，隨後又響起了圓珠筆有節奏的刮擦聲。艾丹一直盯著書頁，掃閱書上的文字，細細琢磨，試圖喚起他 
上次這樣閱讀這些文字時的感覺。 
有那麼幾分鐘，艾丹任由自己的心思在書內、書外來回跳躍，從圖書館裡飄到馬路上，一直飄蕩到溫布利。他想知道他媽媽現在怎麼樣了。阿萊莎有沒有發現他不見了？他又把思緒拉回到這個房間，回到圖書館，回到坐在他旁邊的人身上。那人正匆忙地寫著什麼，好像出了什麼人命關天的大事。 
然後，那人突然站了起來，疊起來的小紙片就堆在桌面上。艾丹用餘光看著他動作緩慢地把幾張紙片排成一排，又用手指一張張地點過去……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然後把所有紙片都塞進了放在最上面的那本書中——他終於看到了，是《殺死一隻知更鳥》。 
那人的手在書的封面上停留了一會兒。艾丹發覺自己已經有一會兒沒翻頁了。他想知道對方有沒有發現他在偷瞄。他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偷瞄。片刻之後，那人裹著黑色厚毛衣的手臂伸向前方，把書往自己面前攏了攏。伴隨著一聲輕嘆，那堆書從他的視線邊緣劃過。他聽見那人正拖著步子往前臺走，鞋子踩在圖書館的劣質地毯上，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響。他讓自己的思緒回到故事裡。

他終於從椅子上站起來時，暮光已透過窗戶灑了進來，圖書館又恢復成了他記憶中的模樣：真是如夢似幻。雖然他一向不信這些，但這簡直就是個奇跡。夕陽在髒兮兮的圖書館裡投下長長的影子，把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溫暖的琥珀色——看起來像是用黃金雕刻而成。他提起椅子，把它推進桌子下面，盡量不發出一點兒聲響——盡管這裡已經幾乎沒人會被他打擾到了。 
他隨即發現，隔壁桌面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張折起來的紙片——是張填字遊戲紙。環顧四周，沒有人在看他。他伸出手，把紙片拉到面前，然後一層一層地展開。他輕輕地擺弄著這張僅比卷煙紙厚一點兒的紙片。可別把它弄破了。他想到那個人，那個不知姓名的鄰座，快速地寫寫畫畫、專心致志的樣子。 
他展開了最後一角，謎底驟然揭開。 
優美的字體遊龍走鳳，他心馳神往的同時，胸中升騰起絲絲暖意。

“阿萊莎，”薩摩斯·弗拉斯克·德夫用手敲了敲桌子，“我現在下班。稍微打起點精神來。我知道這裡不是Tiger Tiger夜店，也不是你們這些孩子平時喜歡的地方，但來這裡的人還是希望能被服務好的。” 
阿萊莎趴在桌子上，擺著一張“天生臭臉”，她哥哥很愛這麼形容她。她抬頭看了眼薩摩斯·弗拉斯克·德夫，甚至懶得坐直身子。薩摩斯是她的經理。一個長得很高、干干瘦瘦、總愛穿針織背心的印度男人。他挺煩人的，但也能讓她萌生出些許被人關照的感覺。在這間圖書館裡，就是他說了算。圖書管理員們跟在他後面端茶倒水，試圖取悅他，就算他隻是坐在角落裡，喝著膳魔師保溫杯裡的東西，也總有人圍著他轉（她總懷疑他的保溫杯裡裝的是酒，因為員工休息室裡就有一臺時髦的——呃，反正挺不錯的——咖啡機，為什麼他還要自己帶咖啡來喝呢）。但隻要出了圖書館的門，她覺得他的氣勢就要減掉一半。因為在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在溫布利，人們可不太喜歡常年拿著保溫杯，穿著針織背心，還喜歡指使人干這干那的男人。她覺得，要是他在街上走得太慢，可能會有人衝著他大吼，或是從他身旁擠過，把他的“咖啡”弄灑。 
“別擔心，老板，今天肯定沒人來。”
他抬了抬眉毛，卻也沒法否認。幾個大聲吵鬧的孩子和他們視若無睹的父母已經在這裡待了一陣子。他們手上都拿著書，還信誓旦旦地說，下次一定會把逾期罰款付清。這筆罰款（分別是20便士和67便士）他們已經拖欠了三個月，而且可能會一直這樣拖下去。 
阿萊莎不以為意——她並不想管這事。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會有人心心念念地要做這份工作嗎）——她隻在這裡干一個夏天。她五月纔剛考完試，所以講真的，這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夏天。 
“現在還有人會去圖書館？”聽說她找了這份工作的時候，她的同學這樣問道。寂靜如死水。無聊得要命。她也試過去牛津街的快時尚應聘——成了的話就能享受員工，還能離開溫布利生活一段時間。但她最終還是來了這裡。“這兒是個安靜的地方，”面試結束後，薩摩斯對她說，“我們覺得非常驕傲。最近很多圖書館都關門大吉了，相信你也有所耳聞，所以我們正竭盡所能地去向當權者強調，這處空間對我們社區的重要性。”他張開雙臂，沉浸在圖書館無趣的寂靜之中，“很多人都是為了享受這份怡人的安寧纔常來這裡，你知道嗎？你哥哥以前也很喜歡這個特別的地方，對吧？你哥哥現在怎麼樣？” 
阿萊莎點了點頭，又聳了聳肩作為回應。她的哥哥艾丹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在這裡工作過。“我總會被這些人迷住。”當她說自己確定要來這裡工作時，艾丹對她說，“就看著他們坐在那裡，安安靜靜的，要麼在讀書，要麼在做其他的事，而且他們並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該怎麼說呢，沒人會在圖書館裡掩飾自己。” 
阿萊莎不理解他的這種痴迷。艾丹一直都是個書獃子。他很好學，而且單純是為了學習而學習；她就不一樣，她學習隻是為了考個好成績，絕對不會像他那樣，拿著本書蜷在那裡，看到停不下來。 
小的時候，媽媽偶爾會帶他們到這裡來，但阿萊莎受不了這種安靜的氛圍。她會又踢又叫，想去外面的公園裡奔跑玩鬧。年紀稍長後，阿萊莎自己就再也沒有去過圖書館，不過艾丹倒是會在放學 
後去，有些時候是去寫作業，大多數時候都隻是開心地看書。 
所以，一聽到阿萊莎說，快時尚沒有錄用她，艾丹就建議她去那個又小又安靜，充斥著一股霉味的哈羅路圖書館工作。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因為艾丹纔選擇了這份工作。她有那麼點兒 
希望，這能讓他以自己為傲。
“我也要走了，阿萊莎，你一個人在這裡能行嗎？”露西是圖書館招的兩名志願者之一，她從書架中間匆匆地走了出來。薩摩斯說，他們雇不起更多的員工——也沒能力同時把兩個圖書館運營好。 
市民中心的那間圖書館已經超級豪華，所以他們要做的就是努力削減成本，但同時也要盡可能地提供“最好的服務”。露西已經在溫布利住了好幾年，自從資金籌措完畢、準備開業以來，哈羅路圖書 
館就一直是她的理想工作地。她喜歡暢談過去的美好時光，每逢假日，孩子們都會蜂擁而來。“阿萊莎，你是知道的，以前這個圖書館總是座無虛席，充滿了活力。我就喜歡每周來上幾次，這裡能勾 
起我和小家伙們的回憶。他們之前都會來這裡看書。”露西喜歡追憶往昔。這個故事她至少已經和阿萊莎講過十五遍了，而且她每次都說，“如果我以前說過這事，就別讓我再說下去了。” 
“近來這裡安靜多了，孩子們應該都在家玩 Xbox 之類的吧！”露西接著說道，“不過，我家的小孩都會把拿到的書一頁一頁地認真讀完。” 
露西的一個孩子後來開了自己的連鎖發廊，當地就有兩三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另一個孩子完成了會計師培訓，在城裡的一家律師事務所裡工作。這兩個孩子讓露西無比自豪，而且她總是把功勞歸在“這間圖書館”頭上。 
“今天挺平靜的，是吧？”露西看著他倆，披上夏天穿的輕便外套，慢悠悠地朝著大門口走去，“特別適合看看書放松一下。” 她衝他們眨了眨眼睛，“下周見！” 
確實很平靜。露西和艾丹都說對了。但是，平靜就代表著無趣，今天的時間著實難熬。
“也許吧。”薩摩斯走到門口，轉身對阿萊莎說，“你檢查檢查那堆還回來的書吧？要是裡面夾了紙片垃圾什麼的，你得把它們全部揀出來。有些常來的讀者”——什麼？總共不就五個人，阿萊莎心想——“抱怨說，書裡經常夾著些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抽屜裡還有乳膠手套。我知道一般都是凱爾樂意承擔這項工作，但如果你今天能把這事兒干完，那就是幫了他大忙了。”
老好人凱爾當然喜歡這些又累又煩的工作。她想過要不要直接忽略掉他的吩咐……但環顧四周，整間圖書館裡鴉雀無聲。有個男人在角落裡看書，一位媽媽和她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在兒童讀物區。他們都有自己的事兒做。沒人需要她的服務。她的手機放在桌面上：沒有新消息傳來。掛在門上的老式時鐘剛走到一點三十分。距離下班還有好幾個小時。一旦無事可做，時間就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所以，她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戴上了緊繃在皮膚上的乳膠手套，開始干活。 
十分鐘後，她已經把書裡夾帶的東西整理成了兩堆。一堆扔掉：幾張火車票、舊收據和一張已經撕壞的2017年斯頓姆茲演唱會門票。一堆留下：孤零零的一張炸雞店積點卡——再蓋一個章就積滿了。可憐的凱爾錯過了這個寶貝，肯定會很傷心。 
就在她即將翻開一本髒兮兮的《戰爭與和平》時，透過眼角餘光，她發現圖書館的玻璃門外有一位老人，正試著把門推開，眼見那扇門紋絲不動，就揮起了雙臂。
活見鬼，她心想，你面前不就是按鈕嗎？她剛纔還以為，今天接下來的時間裡不會再有人煩她了呢。她翻了個白眼，等老人自己發現開門的按鈕。運氣好的話，他可能會失去耐心，轉身去做別的事情。
但她錯了。老人堅定地想要進來，卻始終找不到方法。他站在門前，一隻手搭在後背上，一隻手舉在那兒，脖子也伸得老長，仔細地觀察著門上的每一寸地方，想弄明白該怎麼開門。他從左看到右，腦袋也隨著轉來轉去。 
還是不行。 
她又等了一會兒，但當他的手開始伸向門頂時，她妥協了。如果這家伙想從上面的窗戶爬進來，卻不小心摔倒了或是出現了其他什麼問題，薩摩斯肯定會因為她的失職而對她大吼大叫的。 
她扯下耳機，走到門口，按下了開門的按鈕。大門緩緩地朝兩邊敞開。“啊哈！”門外那人喜出望外地喊道。 
“我隻是按了按鈕。門外其實也有。” 
“噢，謝謝您，小姐。”他點了點頭。 
阿萊莎慢悠悠地走回桌邊，再次戴上耳機，然後就準備再戴上乳膠手套。 
但她一抬頭，卻發現那位老人還站在原地。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玻璃門已經自動關上了，他卻沒有進來。她翻了個白眼，決定這次不再幫他。 
“小姐，可以幫個忙嗎！”他一隻手敲著門，另一隻手著急地摸索著，尋找那個先前沒找到的按鈕。她現在就拿這麼點兒工資，可不想管這麼多。 
他又是摸索，又是敲門，三十秒後，有位媽媽決定帶她的小孩回家，出門的時候順便就讓老人進來了。這次他沒有錯失良機，立馬進門，徑直朝阿萊莎的辦公桌走來。她緊盯著廢紙堆，假裝全神貫注的樣子，希望他知道自己現在很忙，別來打擾。 
耳機裡的音樂聲從未間斷，但她還是能聽到對方在不停地念叨：“打擾一下，小姐。”然後就開始敲她的桌子。眼看他要把手伸向服務鈴，她纔抬起頭與他對視。 
“我能幫您什麼忙嗎，先生？”她露出甜美的笑容，用那種標準的圖書管理員式的優雅而不失禮貌的語氣問道。
“我想還……”沉默片刻後，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不，抱歉，我其實想……”他使勁地搖了搖頭，“我想找些書。”她注意到他緊緊地抓著身側的小帆布包，好像死死地攥住自己的命一樣。 
“那您就來對地方了。”她揶揄道。 
“不，小姐，我需要你的幫助。請你務必幫幫我。” 
她嘆了口氣：“您需要什麼幫助？” 
“我……”他的聲音顫抖著，幾乎低不可聞。他的雙頰微微泛著紅暈，耳朵也變得通紅，“我不確定要找……什麼……書，能給我推薦一些故事書嗎？” 
“您可以用自助服務機找書。”她指向電腦桌。 
他看了看電腦，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不會用。”他說。 
“您要找什麼樣的書？”她嘆了口氣，轉向屏幕，快速瞥了一眼前男友拉胡爾發布的新照片，然後把Instagram的窗口最小化，打開了本應出現在界面上的數據庫。 
“我不知道，這也要請你幫忙找找。”
她拼命地壓制著不耐煩的情緒。
“如果您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書的話，我恐怕就幫不了您了。我這兒隻有個搜索引擎。” 
“可是，你難道不了解這裡的書嗎？圖書管理員應該知道人們想讀的是什麼書呀。我大致知道自己想找什麼類型的書。我想找些好看的書，或者甚至可以和我外孫女一起讀的書……比如說，名著類？小說吧。我剛讀完《時間旅行者的妻子》。”他的手迅速地放回到包上，緊緊地攥著，“對，我真的很喜歡那本書。它對我幫助很大，真的。” 
“從沒聽說過。真的抱歉，我比較喜歡看非小說類的書，比如教科書，或是其他能教我實用技能的書。我不看小說。” 
老人震驚不已，嘴巴張得老大：“你應該了解小說。這是你的工作。你能給我指個方向嗎？就大致指個方向。” 
“不能，我想您也許可以用谷歌之類的找找看。” 
“我——”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太陽穴傳來了一陣劇痛。她回想起昨晚——媽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哥哥在外面過道裡踱來踱去，仔細地聽著房間裡的動靜，時刻關注著媽媽的狀況。他的臉上寫滿了憂慮。阿萊莎覺得眼睛既酸澀又疲倦，腦袋也變得沉重。“拜托了，先生，”她咬緊牙關說，“如果您想找書讀，可以隨意去書架上翻翻。小說區在那邊。”她朝大致的方向揮了揮胳膊。 
說完這句，她就坐了下來，看著那個人緩慢卻堅定地走向那邊的書架。他眉頭緊鎖，回頭瞄了她幾眼。她堅持盯著屏幕，決心不去理會他。某種像是負罪感的東西從她的喉嚨裡往外湧，她不禁咳嗽了起來。自己這是怎麼了？她抓起耳機，把它們緊緊地塞進了耳朵裡。
她戴上了一隻乳膠手套，把它往胳膊的方向提，感覺到自己的汗毛在被拉扯。在她就快把幾分鐘前發生的事拋諸腦後時，又來了一個跟她搭話的人。是圖書館的五位常客之一：那個愛看懸疑小說的家伙。他幾乎一直待在懸疑小說區，坐在桌子邊，眺望外邊的公園。 
那個區域有些許遮擋，和圖書館的其他區域分隔開來，就靜靜地藏在那裡。有幾次，等圖書館閉館之後，阿萊莎就喜歡獨自坐在那裡，往外面看。就是一兩分鐘的事。權當是回家之前的片刻休憩，好讓 
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什麼？”她怒氣衝衝地回道。她知道自己表現得很粗魯，但她已經沒有精力去在乎這些了。 
“啊，抱歉。”他咕噥著說。他的頭發很長——在她看來，對於一個成年男人來說，這也太長了——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他喜歡穿亮色繫的 T 恤，但總要再套上一件厚厚的黑色帽衫。在這令人汗流浃背的夏天，隻要看著他，她就打不起精神來。“我隻是想還這本書。”他拿著一本《殺死一隻知更鳥》。 
她戴著乳膠手套，指了指那堆還回來的書：“放在那兒就行了，我待會兒去處理。” 
他點了點頭。“這不是我平時愛看的懸疑小說，但寫得真好。我已經讀了好幾遍了——我一直在回味這本書……它能讓我放空自己——好吧，其實所有的故事都有這種作用，你知道吧？這個地方對我來說也是這樣。”
她皺起了眉——如果懸疑小說是他的避風港，那麼他究竟在逃避什麼呢？她點了點頭以示回應。 
這位懸疑小說愛好者仿佛領悟到了什麼，尷尬而羞澀地說道：“這本書……呃……我想推薦它。”他揚起眉毛，幾乎下意識地朝書架邊的老人點了點頭。阿萊莎又皺起了眉。犯罪驚悚小說愛好者再次朝著老人的方向晃了晃手裡的書，“這是部經典之作……每個人都應該讀一讀。”他磕磕絆絆地說完，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在其他被還回來的書旁邊——好像這是份珍貴的禮物似的——然後慢慢地轉身離開。 
他是不是有毛病啊？是想勾搭她嗎？ 
等他走遠後，阿萊莎拿起那本《殺死一隻知更鳥》，掃描錄入還書繫統，然後拿起來晃了晃，看看有沒有不應該夾在裡面的廢紙需要清理。這時，一張紙掉了出來，她還以為是他的電話號碼或Instagram賬號之類。但攤開一看，竟然是張購物清單。她嘆了口氣，想把他叫回來，責備他平白地增加了自己的工作量。不過，阿萊莎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字跡很好看，每一筆都恰到好處。那個懸疑小說愛好者應該寫不出這樣的字。她又仔細看了一遍：是一張書單。 
一張閱讀清單。 
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八個書名。第一本是《殺死一隻知更鳥》，也就是她手上正拿著的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