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可以稱為志怪的時代,當時的人對於鬼狐仙怪似乎抱有極大興趣,當佛教在中土廣為傳播後,更是拓寬了人的知識領域,激發對未知世界探索的欲望。設想,如果當時有微博的話,有兩個人一定可以成為知名博主:一個是劉義慶,一個是干寶。這兩人雖然都比較喜歡八卦,但一個是八卦名人逸事,一個是八卦鬼神異事。隻不過當時人不管這叫“八卦”,文雅一點稱之為“志人”“志怪”。如果說劉義慶《世說新語》可以穩坐“志人小說”界的把交椅,那麼干寶《搜神記》可算是“志怪小說”界當之無愧的龍頭老大。提到志怪小說,進入大家腦海的,想必就是干寶的《搜神記》。想要了解這本書,我們先來看看它的作者,這個“知名八卦博主”干寶究竟是何許人也。
干寶,字令升,《晉書》中記載他是新蔡(今河南新蔡)人,但新蔡隻是他的祖籍,干寶出生時,他的家族已經遷到吳地海鹽一帶。關於他的出生年,史書中沒有明確的記載,大致生於吳國末帝天紀年間 280 年左右。干寶出生於官宦家庭,祖父干統曾任吳國奮武將軍、都亭侯,父親干瑩曾任吳國丹陽丞。他的出身使他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加上他少年勤奮苦讀,博覽群書,在西晉末年就以纔華卓著聞名。在建興三年(315)左右,朝廷將他任命為著作佐郎,干寶在政治上嶄露頭角。在這段時間,因為參與平定杜弢之亂立下功勞,他還被賜爵關內侯。
在西晉末年的永嘉之亂中,干寶也跟隨朝廷南下渡江,因為當時東晉朝廷剛剛建立不久,官制不完善,沒有史官,所帝建武年間,當時任中書監的王導推薦干寶為史官,領修國史。後來因為家貧,干寶求補山陰(今紹興)令,繼而朝廷又任命他為始安(今桂林)太守。年(323)前後,王導又舉薦干寶為司徒右長史、遷散騎常侍。散騎常侍隻是虛銜,實際上他仍兼任著作郎的工作年(326),母親桓氏去世,干寶辭官為母守孝,服喪期滿後,返回朝廷繼續任散騎常侍、著作郎一職。晉成帝咸康二年(336)三月,干寶去世,享年六十餘歲。朝廷特加尚書令,從祀學宮。
從干寶生平看上去,他的一生沒有太大的起伏,基本是擔任編撰史書的工作,幾次遷官都是王導的舉薦,可見王導對他的纔能的認可。干寶在擔任史官期間,編撰了《晉紀》,《晉紀》從晉宣帝(司馬懿)迄於晉愍帝(司馬邺),記錄了西晉五十三年間事,共二十卷。唐代以前編撰“晉紀”的一共有二十多家,這其中干寶的《晉紀》算是比較好的,當時人評價說:“其書簡略,直而能婉,咸稱良史。”可惜如此用心編撰的史書卻沒有完整流傳下來,相反,一部記載鬼神之事的《搜神記》,卻讓干寶以小說家的身份揚名後世。一個史官,按理說應該秉承良史實錄傳統,不應對鬼神之事如此熱衷,究竟是什麼觸動了他,讓他產生創作《搜神記》的動機呢?這就要從傳說中他的兩件親歷之事說起。
一件事跟一個婢女有關。干寶的父親有一個寵愛的侍婢,但是干寶母親嫉妒心極強,等到父親去世,竟將小婢女推進干寶父親的墓中陪葬。當時干寶兄弟年紀尚小,對這件事不甚知曉。過了十幾年,母親去世,按理要與干寶父親合葬,當大家打開墓道時,發現婢女趴在干寶父親的棺木上,栩栩如生。大家把她抬回去,過了幾天竟然蘇醒過來。問她在墓中是如何生活的,她說干寶父親經常給她取來喫的喝的,對她恩情有如生前。大家問她家裡發生的事,她都能一一說明,生活在地下一點都不覺得難受。因為還年輕,家裡也不能留她,就將她嫁了出去,後來還生了孩子。
另一件事跟他哥哥有關。這一年,干寶的哥哥生病去世了,尸體停在靈堂,但是摸上去體溫卻如常人,大家覺得很奇怪,也不敢貿然下葬。過了不久,哥哥居然蘇醒過來。大家圍過來采訪他,問他死而復生有何感想,他說感覺自己並沒有死,好像做了一場夢,夢中自己往來穿梭於天地之間,見了一些大鬼小鬼、神仙妖怪,說得竟然頭頭是道。
這兩件事對干寶影響非常大,如果說年輕時僅僅對陰陽術數比較有興趣的干寶,對於道聽途說的鬼怪故事尚存有一些懷疑的話,那麼這兩件事則像兩顆深水炸彈般,直接衝擊了他的世界觀。從此干寶在編撰史書的時候,開始格外注意收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的故事,終將其整理為二十卷的《搜神記》(限於篇幅,本書編為上、中、下三卷)。
根據干寶所寫《搜神記》序言來看,《搜神記》的材料來源主要有兩方面:一種是“承於前載者”,即將前代諸多史書中記錄的鬼神之事采摘出來,限度地保留故事的原汁原味,不使其遺失;一種是“采訪近世之事”,因為史官出身,他在編撰《搜神記》時,盡力通過史書的體例呈現,比如在故事的開頭,先明確交代主人公的姓氏、籍裡、官職、出身等信息,這是典型的史書記載方式。這兩種編撰方式,其目的都是為了“明神道之不誣也”,證明鬼神之事是真實存在的,這也是干寶創作《搜神記》的主旨。
從效果來看,干寶的目的似乎達到了,因為現存唐代房玄齡編撰的《晉書》就“好采詭謬碎事,以廣異聞”,這裡顯然有干寶的影子,這也使《晉書》在“二十四史”正史繫統中備受詬病。除了《晉紀》和《搜神記》外,干寶還有《春秋左氏義外傳》,注《周易》《周官》凡數十篇及雜文集,可惜這些作品皆不傳於世。
《搜神記》的內容,按照李劍國先生的劃分,可分為:神仙術士及其法術變化之事、神靈感應之事、妖祥卜夢之事、歷史傳說、物怪變化及靈奇之物、神話傳說、鬼事、精怪、報應故事等九類。這是一種分類方式,如果再按照不同標準劃分,還可以分出很多類型來。比如按照題材類型劃分,有關於愛情主題、夢主題、復生主題、還魂主題、果報主題、復仇主題、應驗主題等。再從選取人物來看,《搜神記》也沒有一定的標準,這裡面有傳說中的神話人物,也有神仙人物;有普通百姓,也有達官貴人;有歷史名人,也有當代士族,但凡與神異相關的都納入其中,
正符合“搜神”之名。總之,《搜神記》選材廣泛,故事題材類型多樣,內容豐富多彩,反映的社會生活面極廣。即便如此,從結構上來看,《搜神記》也不顯得駁雜混亂,二十卷的分布雖長短不均,但每一卷幾乎都可以歸納出一個中心主題來,可以看出干寶在結構安排上的別具匠心。
從敘事的角度來看,這些故事的敘事手法基本有三種:一種是簡單的摘抄,比如卷六、卷七,幾乎就是簡單地從史書中摘錄過來,談不上敘事手段高明與否的問題;第二種是選取人物典型事件,比如管輅、淳於智、郭璞、左慈、華佗等人的故事,僅選取其平生有代表性的故事,來表現人物的奇特之處,這顯然是史傳手法的繼承;第三種則是具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比如弦超神女、胡母班傳書、三王墓、王道平妻、李娥、盧充幽婚、李寄斬蛇等,這些故事不僅篇幅較長,內容完整,而且情節曲折,動人心魄,小說的一些基本要素已經具備。從這些故事中,可以看出小說這種文體在魏晉時期從史傳文學中脫胎,並逐漸走向成熟的過程。
除了敘述性的故事之外,干寶還在裡面發表一些專門的議論。比如“論妖怪”“論山徙”“論五氣變化”等,通過這些議論,干寶表達自己對於超自然現像的理解,折射出當時人們的鬼神觀,這對研究魏晉時期的思想史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有時候,干寶還在故事中發表一下議論,比如“王道平妻”故事後面,加一句“實謂精誠貫於天地,而獲感應如此”的感慨,這也是史官常用的表達方式,其他諸如“掘地得犬”“馬皮蠶女”等故事中,還做了一些簡單的考證,這種嚴謹的態度也使他被當時人稱為“鬼之董狐”。
世界上固然是不存在鬼神的,有些看似神異的現像,其實從科學角度都可以進行合理的解釋。《搜神記》從歷代史書中摘錄了諸多奇異現像,比如龜生毛、兔生角、牛生五足、雌雞化雄,諸如此類,顯然是生物學上的基因突變,在當今社會其實也並不少見。但在古人看來,這些現像的產生一定與當時的政治相關,在天人感應觀盛行的時代,一切自然界的奇異現像,都被看作人世在上天的反映,甚至有些現像完全是人為虛構出來,其背後隱藏了諸多政治意圖。
雖然《搜神記》以記錄鬼怪神異為主,但不能因此完全否定《搜神記》的價值,因為鬼神故事中所反映的人情世態是千年不變的。在“搜神”的世界裡,鬼可以變成人,人也可以變成鬼,鬼有時騙人,人有時騙鬼,鬼有人的七情六欲,人有鬼的陰險詭詐。比如被宋定伯拙劣的演技欺騙後賣到集市上的鬼,簡直單純得令人心疼;秦巨伯被自己的疑心所蒙蔽,居然懷疑兩個孫子是鬼變的,竟手刃孫子;與鐘繇夜夜相會的女鬼,卻被鐘繇無情刺殺;風流儒雅、博學多纔的斑狐書生,卻被張華以千年華表照死烹了喫肉。讀罷這些故事,不禁讓我們感慨,有時真是人不如鬼。
《搜神記》對後世的影響非常大,尤其在唐傳奇以及鬼狐仙怪類小說方面,很多故事成為後世經常出現的原型,有些片段和細節描寫也常被移植到後世小說或戲曲當中。比如蔣侯助殺虎的故事,出現在《水滸傳》中李逵殺虎的情節中;“東海孝婦”的故事,就是關漢卿《竇娥冤》的原型;“三王墓”被魯迅改編成《鑄劍》,等等。歷代還有很多對《搜神記》的仿作,比如陶淵明《搜神後記》、劉義慶《幽明錄》、焦璐《搜神錄》、徐鉉《稽神錄》、洪邁《夷堅志》、祝允明《志怪錄》、蒲松齡《聊齋志異》、袁枚《子不語》、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等等,這些作品多多少少都有《搜神記》的影子,連蒲松齡都說自己“纔非干寶,雅愛搜神”,可見干寶《搜神記》的地位和影響。
坊間《搜神記》的注釋版本有很多,我們選取了馬銀琴譯注的《搜神記》做底本,標點和注釋基本與此書保持一致,對於有疑問的地方,適當做出修改。在篇目講解的選擇上,我們的選編原則是“去簡就繁”。太過於簡單的故事,重復出現的類型故事,以及情節上沒有太多起伏的故事,文學價值不大的故事,我們僅列出注釋,不再進行詳細的解讀。目的是為讀者提供更純粹、更具有可讀性的文學讀物。
在解讀時,我們更注意避免機械化的翻譯,語言力求通俗平易,采用風趣幽默的表達方式。新媒體時代,無釐頭式、公眾號式的解構性闡釋,成為一種普遍流行的趨勢,這種風格雖然便於讀者接受,但有時也會削弱故事中隱含的知識性和學術性。因此,我們在講解時,會針對故事中出現的知識點進行擴展,或者對其中不太好理解的地方,發揮想像,進行相對合理的解釋。也會對故事中折射的精神和內涵,從現代思維角度加以引申。作者之心未必然,而讀者之心未必不然,這種解讀僅代表個人的觀點,目的也是為了拋磚引玉,給讀者提供一個豐富而開闊的想像空間。畢竟《搜神記》就是一部凝聚了奇思妙想的傑作,在讀的時候,先要調動你的想像力,假如非要尋根問底,對裡面的故事一一進行考證,未免有損《搜神記》的“神”韻。
後,讓我們插上想像的翅膀,一起來遨遊“搜神”的奇幻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