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當年翠黛顰(節選)
文珍
憶語三篇,看了整整一月。三篇皆為情語,其實並不難讀;抑或是現代生活離這樣幽微深細的情感太遠,反復讀來,不是文章,竟是三段延綿不絕的絲麻牽扯:資料讀得愈多,愈覺難下筆;下筆一難,則愈發多讀,資料牽扯無盡,來回往復,耗時久矣。
譬如讀《秋燈瑣憶》,不能不重讀一遍《浮生六記》——誠如林語堂所言,秋芙和芸娘花開並蒂,怎忍單表一枝;看《影梅庵憶語》,則一發把錢謙益和柳如是、龔鼎孳和顧橫波、侯方域和李香君,乃至於馬湘蘭、陳圓圓的小傳都讀了個遍。秦淮八艷,風情各異,柳如是揚眉亮烈,殉夫以終;顧橫波封至誥命,位極顯赫;李香君哀感頑艷、馬湘蘭蕙質蘭心、陳圓圓則傳奇色彩濃——《影梅庵憶語》裡提及冒襄與董小宛相識不久即遇陳圓圓,用了四字考語:“欲仙欲死”。一生見名妓無數,所見女子皆願為之妾,名冠四大公子之首的冒襄會在專悼董小宛的憶語裡突然蕩開這樣一處閑筆,到了暮年猶對友人感慨“蕙心紈質,澹秀天然,生平所覯,則獨有圓圓耳”,這樣我便約略可以猜得,當年教吳三桂“衝冠一怒”、乃至於加快葬送大明王朝的這個“紅顏”,顏究竟是如何紅法。再說《香畹樓憶語》。這是這三篇中我不喜者,全文為憶而憶,雕文鑿字,大量夾帶陳小雲自家得意詩文——縱然如此,卻也引得我看了其妻汪端的小傳和留世詩文。這或許是我的痴念:我總以為,不知陳圓圓或顧橫波,便不可知董小宛,正如不識侯方域和錢謙益,斷難從字裡行間看到一個真的冒闢疆;不知汪端,光看一篇陳小雲風流自賞的《香畹樓憶語》,無可解紫湘嫁入豪門兩年而逝的寂寞;而若想真體會秋芙的可愛,不與芸娘的天真爛漫相互比對,“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則怎能“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他們是彼此際遇轉折的鏡像,也是彼此時代的注解。
其一 花事成塵塵猶艷:試解《影梅庵憶語》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這句著名的情話出自民國臨水照花人張愛玲之口,卻也正可以形容一代名妓董小宛與明末名士冒闢疆的初遇。冒闢疆說她嫁給自己,是“驟出萬頃火雲,得憩清涼界”。一半是以“救風塵”之舉抵消了董小宛對自己的一往深情,一半也是風流自賞,據說其人“所舉凡女子見之,有不樂為貴人婦,願為夫子妾者無數”,且冒氏一生的確妻妾成群,但這都是後話了。
當時風華正茂的冒公子正忙著青樓薄幸名存,每日穿花蝴蝶一般往來花叢,獵艷對像尚有與小宛齊名的沙姬、楊姬。但所謂“頡頏者”,恐怕隻是冒氏始終不得見小宛的酸葡萄語。當時小宛艷名正重,等閑難會。從這個“予日遊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裡,仿佛可以嗅到一絲酸意:你名氣大,恩客多,我偏不去會你。然而好奇心總是有的,終於一日,冒襄興之偶至,“重往冀一見”——這個“重”字用得微妙,恐怕已是多次訪而不遇了——然而皇天不負苦心人,這次終於見著了,今日小宛“薄醉未醒”,故“幸在舍”。冒襄次見她自然是驚艷,卻也不滿她的“懶慢不交一語”,沒待多久便以“惜其倦”為由告辭。己卯之夏初會,庚辰年的夏天重又想到小宛,“留滯影園,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遊黃山白嶽,遂不果行。”則已是第二年的事了。顯然在冒氏筆下,他們的初遇誠非一見鐘情,難拋舍。
然而我常設想小宛那一方次見到冒闢疆的情形。當時名妓以與名士相交為榮,在她,也許知冒襄盛名久矣,但陰差陽錯,總未見著。好容易見上了,卻是自己未飾妝容的醉態。她在歡場,酒量自幼鍛煉,應該不會太小,況且又是“薄醉”,初次見面卻不發一言,也許不是冒襄所謂的“懶慢”,竟是驚羞難當。這樣或許可以解釋她第二次見到他時猛然爆發的熾烈情感。
第二次相遇,已經是三年後的事了。董小宛解釋說為什麼對冒襄仍然有印像,是因為自己的母親一直在背後誇獎他“奇秀”,怪她當時醉了沒有把他留住。不管此語真假,反正她懊悔了三年是真的,而冒襄所謂“三年積念”的可信度卻不高。在這三年裡,他已經邂逅了讓他“欲仙欲死”的陳圓圓,並且也因為“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的理由對陳始亂而終棄,給了陳圓圓一場從良希望,卻又終任由她被豪強擄去。關於這一切,已經厭倦了歌管樓臺且身患重病的董小宛自然無從得知。她隻是歡喜莫名,完全不顧女子羞怯地對這個已經思念了三年的纔子表白:“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王(通‘旺’)。”
……
其二 哀榮難慰芳魂斷——讀罷《香畹樓憶語》
所謂《香畹樓憶語》也者,沿襲《影梅庵憶語》舊例,並是諸多“憶語體”仿作之中的佼佼者,這大體是公認無疑的了。然而細較兩者,區別仍是甚大。
也是顯然者,陳裴之寫作《香畹樓憶語》時與《影梅庵憶語》的成文年代已相隔逾百年,整個社會男尊女卑的人文風氣有所進步,而陳性情的纏綿悱惻,與冒闢疆的剛強冷酷也有本質區別。因此冒襄懷念董小宛,情到深處情轉薄,通篇哀而不傷,樂而不淫,雖然風流,不以風流教主自詡,對董小宛一直有居高臨下的姿態;而陳裴之悼王紫湘,則唯恐不夠哀感頑艷,通篇皆籠罩在人為制造的傷情別緒中。
再說寫作風格。陳裴之的一往深情或勝於冒闢疆,但論及文章本身,《影梅庵憶語》顯然更勝一籌,以抒發性靈為主,為文行雲流水,當行者行,當止者止,並無過度渲染之嫌;而《香畹樓憶語》則更刻意為文,征引詩詞無數,文體雜糅到了不勝其煩的地步。說得刻薄些,似正應了《紅樓夢》裡“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敘事的意味大大弱於抒情的衝動,而抒情之外偶然透露的女主角真實處境,卻是傷心慘目,令人不忍卒讀。如紫姬一心想要趁丈夫留京的機會給生母掃墓,既淪為煙花,自感傷身世,將掃墓一事看得無比之重,甚至有“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懷,雖死無憾”的懇求,卻被陳裴之一句“不祥”敷衍帶過,後又因公公逝世、舉家南遷終於掃墓不得。這未嘗不是父慈子孝妻賢表面下的傷心別調,如此卑微的願望,於她卻終是奢望,而不久病後,更再不做隨夫侍行之望——這一層後面還要另文詳說。
又如紫姬回家休養時,與丈夫陳裴之、大婦汪端詩箋往來的詩作。裴之引友人語自誇“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淚珠凝結而成者。始知《別賦》《恨賦》,未是傷心透骨之作”,而紫姬當時尚未不治,如此為賦新詞強說愁,陳裴之此刻卻又絲毫不覺“不祥”,對比先前,豈非諷刺。
中間又突然插入作者舊撰《秦淮畫舫錄·序》來,誇口“餘取次花叢,屢為摩登所攝”——所謂摩登,也即是其他煙花美人,又借旁人之口贊己“兄生平佳遇雖多,然皆申禮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輕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報兄者以至矣”以自圓其說,而何以做這一篇序,卻是刻意要為紫姬爭得秦淮艷名之首。他的理想竟是“安得金屋千萬間,大庇天下美人皆歡顏”,其趣味也自庸俗無聊。而風流自賞怡然自得的程度,似較當年的冒闢疆更甚。
綜上種種,大概是我不喜歡《香畹樓憶語》的主要原因。再深究之,或許女主人公的可愛程度,也影響了我的判斷。
紫姬儼然就是百年之後又一個董小宛,這一點在陳裴之好友蕙綢為他的《夢玉詞》序中亦點明:“聞紫姬初歸君時,秦淮諸女郎,皆激揚嘆羨,以姬得所歸,為之喜極淚下,如董青蓮故事。”誠如上文所憂,小宛果然成了立志從良的妓女楷模,而紫姬則是崇拜偶像的粉絲,一言一行亦步亦趨。她們確皆如花似玉,富有纔名;但的區別,卻在於挑選愛人的眼光。董姬愛慕的冒闢疆,除了兩人感情的不平等外,誠然還是翩翩濁世佳公子,慷慨好義,全節以終;而百年後清朝時局已安,陳裴之的格局則要小得多了,充其量隻是個還算清廉的好官。他以文名自賞,卻終不免流入酸腐一格;面對這樣纔不甚高的愛人,紫湘待他仍如董小宛待冒襄一般恭謹,甚至有過之無不及,曲意承歡,終於得到了全家認同,甚至大婦歡心——而陳的正室汪端,大概是這個故事裡面富有意味卻隱而不現的部分了。
汪端也者,字允莊,號小韞,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幼即能詩,熟於史事典故,喜高啟、吳偉業詩。選明詩二集,有《自然好學齋詩鈔》。就是這樣一個纔高八鬥的清代著名女詩人,正是湖北候補同知陳裴之,也即香畹樓主人陳小雲的妻子、紫湘侍奉的大婦。紫湘死後,汪端亦曾為她“有哀詞”。篇中錄入她的事跡有一處很有意思:陳裴之縱橫花叢,常被妓者糾纏愛慕,特意寫了一篇詞謝絕之,裡面有“隻怕惹、情多恨多。葉葉花花,鶼鶼鰈鰈,此願難麼”等語,汪端看後便批注道:又風流又道學,不沾惹也不拒絕,真是縱橫花叢的無上妙法。這個“道學”用得精準,好比現在說男人的“三不”法則: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而紫姬聽了,卻不禁觸動身世,為眾妓者告白道:流落風塵已足傷心可憐,如果夫君能夠一一慰藉,也是好的呀。——她倒沒想到如果裴之再行納妾會對自己造成的影響。比之汪端的明褒實貶,紫姬是真天真,真單純,真無心機。
……
其三 細意點滴到天明:掩卷《秋燈瑣憶》
憶語三篇,我獨愛此篇。林語堂說《浮生六記》裡的芸娘和這一篇裡的秋芙,是古代中國可愛的兩個女子,照我看來,的確各有千秋。芸娘天真嬌痴,盡情恣意,一生為憨直所誤;而秋芙慧黠聰敏,蕙質蘭心,卻是古代少有完美的女子。看《秋燈瑣憶》,雖然作者蔣坦並非高士,主人公秋芙也非名妓,其中的風流繾綣、古雅蘊藉,不輸《影梅庵憶語》裡的冒襄和董小宛;而鶼鰈情深、夫妻同心,更壓倒《香畹樓憶語》表面的一團和氣。
如果說陳裴之無法超越他所在的環境,那麼老秀纔蔣坦卻真正是賈寶玉式的人物,他說秋芙辯纔遠勝自己十倍,讓人看了好不眼熟,儼然大有“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之態。他對秋芙的欣賞愛慕,也頗有賈寶玉在林黛玉、薛寶釵纔學面前自慚形穢的神情。在那樣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能有如此見識,殊為難得。僅此一點,即使他終身未曾出仕,出身也非貴冑,纔學較之冒襄、裴之等人來說也不過平平,但對於秋芙而言,她生平之福,卻遠勝小宛、紫湘。所謂相濡以沫、情深意篤、夫唱婦隨、鴛鴦於飛……一切美好的夫妻考語,在他們身上都用得上;而志趣清逸,超塵脫俗,更是與眾不同。
《秋燈瑣憶》不是從初遇開始寫的。新婚之日,“歡笑彌暢”,兩人坐在床邊聊兒時一起嬉戲的往事,從小青梅竹馬,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大概早已記不清了。——這一點也和《浮生六記》裡的瀋復和芸娘經歷相似。從小認識,知根知底,大概容易有比較深刻的感情。
多年以後的蔣坦清楚記得,那天秋芙梳的是墮馬髻,穿的是紅紗衣,當年情態,歷歷在目。兩個人聯句作詩,房間裡充滿素馨花的香氣,而蚊帳內外的蚊蟲嚶嚶,仿佛都還在耳邊;那一天他一定是非常快樂的,從這樣平淡的語句裡都能夠感知他恬靜的、漫溢的喜悅。不需要天雷勾動地火,不需要三生石上注定,更不需纔子佳人萬眾矚目,他和她都是尋常男女,求隻求細水長流的福分。
因是“瑣憶”,作者也便不管結構章法,隨意為文。寫文時大概適值秋芙歸寧,回娘家看望父母了。一別三十五天,思念不已,於是方得此文緣起。三十五日,日日掐指,平淡不過的數目字,卻洩露了一段鶼鰈深情,他想她在家姐妹眾多,“興亦不淺,亦憶夜深有人尚徘徊風露下否?”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其實並不是生離死別,隻是一個月左右的小別而已;古代多見閨怨詩,如此“夫怨”,卻是彌足珍貴,罕如珠寶的。
因妻遠行,家中岑寂,他又想起一樁小事來。她的琴技是他教的,不但教習,發現她病後疏於指法,還著急地督促她復習。有一天她彈啊彈,突然彈斷了第五根弦,大概因為五的數字主火,很快聽丫鬟報說不小心燒著了帷幔。這樣細小瑣碎的事體,本來不值一提;因為和她有關,仿佛也特別地富有情味起來。
……
更感人的則在結尾。那時的他們結婚十年以上,都已經年近中年了,兩人身體都不大好,時常互相照顧勞累。蔣坦名利心淡,一直也沒有考中舉人,一次將至考場卻發起病來,被僕從抬回。至此他已不以科舉為念,“惟念親亡未葬,弟長未婚”,但一家人住在杭州鄉下,負郭數頃田,也“足可耕食”。這樣與世無爭的時光裡,有一天他突然平靜地對秋芙說:“數年而後,當與秋芙結廬華塢河渚間,夕梵晨鐘,懺除慧業。花開之日,當並見彌陀,聽無生之法。即或再墮人天,亦願世世永為夫婦。明日為如來涅槃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
這真是我聽過美麗的誓言之一。他的意思是說,學了這麼多年佛了,人世苦多,當然日後不希望重回六道。可是如果是和你做夫妻,讓我再重頭來過也願意,生生世世也不厭倦。若是一個活在興頭上的人,又或者是兩情相洽正在情濃處,有這樣的海誓山盟一點也不奇怪。可是他和她已經在一起這麼多年了,依舊立此重誓,偏又用平淡的語氣,仿佛是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天下善男子,善女人,對彼此的愛念不能夠比這個更深厚了。而當今世間平凡女子如我輩,也當真要無可避免地羨妒起來,並不禁要問秋芙:如此之福,你知之一二否?
一問一答之間,我仿佛看到數百年前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秋芙,穿著蔣坦手繪的綠梅畫衣,“翠袖憑欄,鬢邊蝴蝶,猶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因這個故事過於真實而且美好了,這一刻,凝神專注的蝴蝶是我們——入了戲的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