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女子之卷：
一 畫中的美人
二 櫻花戀
三 浦裡
四 長谷姬
五 輝夜姬
六 松山鏡
七 孝女白菊
八 戴碗姑娘
九 海女
十 袈裟御前
十一 阿珠
十二 阿絹

貳 武士之卷：
十三 日本武尊
十四 菅原的悲劇
十五 俵籐太
十六 源賴光
十七 渡邊綱
十八 金太郎
十九 源賴政
二十 源為朝
二十一 源義經
二十二 武藏坊弁慶
二十三 盆栽傳奇
二十四 尋刀

參 異人之卷：
二十五 山幸彥與海幸彥
二十六 浦島太郎
二十七 桃太郎
二十八 懶太郎
二十九 開花爺爺
三十 摘瘤爺爺
三十一 一寸法師

肆 動物之卷：
三十二 鬧貉的寺廟
三十三 兔與貉
三十四 文福茶釜
三十五 聰明的猴子與野豬
三十六 水母和猴子
三十七 猴蟹相鬥
三十八 因幡的白兔
三十九 剪舌麻雀
四十 老鼠出嫁

伍 奇聞之卷：
四十一 不想死的人
四十二 安達原的鬼婆
四十三 提燈幽靈
四十四 壺坂靈驗記
四十五 菊花紋章
四十六 墜星
四十七 鬼瓦

譯者序
——花中櫻花，人中武士

很高興您能翻開這本《櫻與刀》，這是一本日本民間故事集，收錄了四十七篇故事。本書的作者是一位生活在一百年前的名叫尾崎英子的日本女性，相較於書中的桃太郎、源賴光、輝夜姬這些在中國也小有名氣的人物，您或許都沒聽說過她的名字。接下來，我將首先向您介紹一下尾崎英子，然後再對她的作品以及我的翻譯過程做一些說明。

一

尾崎英子（1870—1932）是活躍於日本明治後期的女作家、翻譯家，全名叫英子·西奧拉多·尾崎（英子·セオドラ·尾崎），尾崎英子是她的作品在日本出版時的署名。她之所以會取這麼一個與普通日本人明顯不同的名字，是因為她是一個出生在英國的英日混血兒。她的故事要從父親尾崎三良講起。
尾崎三良（1842—1918）出生在京都郊外西院村的一個裡長家，他自幼父母雙亡，但因一直懷揣著追求學問的志向，而被日本政治家三條實美看中並收養。二十歲時，他跟隨三條實美去往江戶（東京），第二年卻因為“八月十八日政變”，又隨著被驅逐的三條實美前往長州藩。
1865年，尾崎三良又隨三條實美遷往太宰府。他在那裡學習了擊劍、騎馬，閱讀了大量書籍，並作為三條實美的代表，擔任與西鄉隆盛等尊皇攘夷派的聯絡人。在此期間，他的思想也逐漸向“日本開國”轉變。
1867年，尾崎三良去往長崎，與坂本龍馬等維新志士結為好友，並參與策劃了日本封建時代結束的標志性事件——大政奉還。這年12月，坂本龍馬去世，對其講述的海外故事憧憬不已的尾崎三良決心出國留學，並在伊籐博文的支持下，於次年3月與三條實美的嫡子公恭等另外七人一同從長崎啟程，赴英國留學，作為牛津大學的旁聽生學習英國法律。
1869年，尾崎三良與其借住的英語教師家的女兒芭琪亞·凱瑟琳·莫裡森（Bathia Catherine Morrison，1843—1936）結婚，這也是日本明治時代的第一場跨國婚姻。次年12月，尾崎英子出生，是尾崎三良的長女。
在英子未滿三歲時，尾崎三良回日本出任負責法制整備的太政官，並於次年接受家族的包辦婚姻，取了出身名門的戶田八重。雖說後來他被分派到俄國聖彼得堡的日本使館工作，與芭琪亞得以團聚，但他們的婚姻已幾近破裂，兩人於1881年正式離婚。
此時芭琪亞已為尾崎三良生育了三個女兒，她們遷往倫敦同芭琪亞的父母一同生活，直到芭琪亞的父親去世，家庭陷入困境。根據之前的離婚協議，芭琪亞如果無力撫養女兒，可以將她們送往日本。於是英子在十六歲時，與三妹君子一同去了日本。
英子曾在她的作品中回憶說，她很享受跟父親在日本的那一段生活，但當父親也試圖將她置於包辦婚姻的囚籠時，從小生活在英國的她與父親在價值觀上爆發了衝突。在先後四次拒絕了父親的包辦婚姻後，英子離開了家，通過做英語家教和文秘工作來養活自己。最終她結識了英國駐日公使休·弗雷澤的妻子，並於1891年成為英國駐日公使館的秘書。
1894年，休·弗雷澤去世，英子陪同弗雷澤夫人前往意大利生活了兩年，之後回倫敦與母親生活。但還是因為經濟困難，她們的日子過得並不輕松。1898年，英子的窘境傳到福澤諭吉那裡，在他的同情和介紹下，英子於次年返回日本，在慶應義塾幼稚舍（小學）擔任英語教師，借住在寺院裡。
在意大利生活期間，英子的寫作纔能得到了弗雷澤夫人的弟弟的賞識。正巧那時日本有一位名叫長谷川武次郎的富有創新精神的出版商，他趁著日本剛剛打開國門不久，海外尤其是西方世界對這個神秘的東方國度充滿好奇的時機，聘請了很多在日本的外國學者擔任翻譯、著名的日本藝術家擔任插畫師，組織出版了一繫列英文版的日本民間故事。每一篇故事都是作為單行本出版的，從1885年到1922年一共出版了二十八篇（冊）。日本怪談文學的代表人物小泉八雲也為他翻譯過五篇作品（參見我參與翻譯的《怪談》）。正是受到長谷川武次郎的成功的鼓舞，英子開始翻譯並寫作日本民間故事，陸續在一些英文雜志上發表。
1903年10月，英子的第一部作品集《日本童話》（Japanese Fairy Tales）由凱利和沃爾什（Kelly & Walsh）出版公司在倫敦出版，1922年再版時改名為The Japanese Fairy Book。這本書也是至今為止最受西方人歡迎的日本童話書之一。
1908 年，凱利和沃爾什出版公司在東京出版了她的《寶珠傳奇及其他童話》（Buddha's Crystal and Other Fairy Stories）。
1909 年，《日本武士及其他故事》（Warriors of Old Japan and Other Stories）由霍頓·米夫林出版公司（Houghton Mifflin Company）在紐約和波士頓出版。
1919年，《日本傳奇》（Romances of Old Japan）由布倫塔諾出版公司（Brentano's）在倫敦和紐約同時出版。
開始從事寫作工作後，英子經常收到雜志社、出版公司寄來的信件。有趣的是，她的信件時不時會被誤寄到與她同姓的東京市長尾崎行雄（1858—1954）那裡。一來二往，英子便與尾崎行雄發展出了戀愛關繫，兩人於1905年結婚，先後生下了三個孩子。他們夫妻倆日常用英語交流，家裡也基本過上了西式生活。但因為英子混血兒的身份，他們的婚姻遭到了守舊人士的非議。
這裡提一下尾崎行雄，他參與起草了二戰後的日本新憲法，被譽為日本的“憲政之神”“議會政治之父”。他也是一位著名的反戰人士。一戰後，尾崎行雄遊歷歐洲，目睹了被戰火灼燒之後的悲慘景像，內心深受震撼，從而走向了反對擴軍、擁護和平主義和民主主義的政治道路。20世紀20年代，他因厭惡日趨軍國主義化的日本政壇，退出了所屬政黨。“九一八”事變後，對日本現狀擔憂的他一度寫下遺言並公之於眾。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後，他開始隱居山莊，拒絕參加帝國議會，卻依舊熱心幫助同他一樣的反戰政治家。他甚至因寫詩揶揄裕仁天皇治下的時局，差點兒被以“大不敬”的罪名投入監獄。二戰結束後，他因為自己堅定的反戰立場而一度成為政壇紅人，被日本皇室招攬起草《日本國憲法》。他於1954年去世，享年九十五歲。
1930年，英子在去倫敦探望家人時突感肩膀不適，然而日本的醫生卻認為這隻是意外跌倒造成的，直到去美國纔被檢查出是長了腫瘤，並做了切除手術。
1932年，英子在倫敦的家中病逝，享年六十二歲。

二

接下來說一說她的作品和我在翻譯過程中的一些事情。
英子的故事來源於日本傳統民間文學與戲劇作品。例如，她的第一部合集《日本童話》是基於日本童話作家岩谷小波的童話集創作的。此外，書中的《畫中的美人》和《櫻花戀》分別出自日本志怪小說集《夜窗鬼談》中的《畫美人》和《花神》，《浦裡》出自歌舞伎劇本《明烏夢泡雪》，《袈裟御前》也出自她親自觀看的歌舞伎，《源義經》則主要參考了日本古籍《義經記》，等等。但正是她通過外部文化的視角，用現代的文學創作手法對日本古典故事進行重塑，纔使得它們煥發了生機，從故紙堆中走向了全世界。
英子的四部民間故事集原本共有五十篇，但《日本童話》中有兩篇分別講述黃帝和女媧的中國神話，我在翻譯時去掉了這兩篇，並將《日本武士及其他故事》中講述源賴光的兩篇故事合為一篇，故本書總計四十七篇。又考慮到這四部原著本身在題材歸類上不甚合理，且各部篇目數不均衡，於是我按照“女子”“武士”“異人”“動物”“奇聞”的題材，將這些故事重新分為五卷。因為“女子”“武士”兩卷的容量占了全書一多半，我就結合《尋刀》裡的那句“花中櫻花，人中武士”（花は桜木、人は武士），將本書取名為《櫻與刀》。
這本書的原著是用英文寫成的，為了突出故事中的日本味道，我在翻譯過程中對一些具有日本特色的詞沒有意譯為中文詞，而是采用了它的日文漢字寫法（一些詞用的是對應的簡化漢字），比如“障子”“草履”“緣側”，並通過腳注對其進行解釋。為了便於讀者理解故事並了解其背後的日本文化，我在書中添加了大量注釋，包括人物、地點、事件、風俗、詩詞、俗語，等等，雖然有些內容可以通過網絡搜索到，但那畢竟會打斷閱讀過程，降低閱讀體驗。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書的內容屬於民間故事，雖然有一些人物是歷史上出現過的，但他們的故事並不一定符合史實。
我在翻譯時，通過對比書中故事的原始出處和日本通行版本，對原著一些細節上的錯誤做了修正，主要集中在年代和人物上；對一些原著沒有提到的細節做了補充，主要是將一些模糊的內容換成了更明確的內容。

鬧貉的寺廟

很久以前，在日本南部的熊本城住著一位年輕武士，他非常熱愛釣魚。他常常一大早就出發，帶著大籃子和釣具，用他最愛的消遣方式度過一整天，直到太陽落山纔回家。
有一天，他的運氣比平日要好。臨近傍晚，當他檢查籃子時，發現已經被魚裝滿了。他對自己的大豐收感到高興，優哉遊哉地回家了，路上唱了幾段歡快的曲子。
這時，天已經黑了，他踫巧路過一座荒廢的佛寺。他注意到寺門半開著，松垮地掛在生鏽的合頁上。這座寺廟顯得破舊不堪。
然而，這個年輕人看到了令人驚訝的一幕——一個漂亮的少女正站在寺門裡，與破敗的背景形成鮮明對比。
當他靠近時，少女走上前來，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似乎想要與他攀談。武士覺得她的舉止有些古怪，一開始對她還保持著警惕。然而，一種神秘的力量迫使他停下腳步，他著魔一樣站在那裡，欣賞著那美麗而年輕的面容。
少女示意讓他過來。她的魅力是如此之大，她微笑著勾了勾手，他就不知不覺地走上石階，穿過半開的寺門，踏進院子裡，少女正站在那裡等著他。
少女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領著他走上通往寺廟深處的石板路。整個寺院的情況非常糟糕，似乎已經荒廢多年了。
當他們到達僧人曾經居住的屋子時，武士發現屋裡的陳設要比想像中保存得好。他沿著緣側走進前廳，這裡的榻榻米還算看得過去，房間裡放置著一扇六折屏風。
少女舉止優雅地示意客人坐到凹間旁的上座。
“寺裡的僧人住在這裡嗎？”年輕人坐下來問道。
“不是的，”少女回答道，“如今這裡沒有僧人了。我母親和我昨天纔來到這裡。她去鄰村買東西了，今晚可能回不來了。請你歇息片刻，我去給你拿些茶點來。”
少女走進廚房，顯然是去泡茶，然而客人等了很長時間，也沒見她回來。
這時月亮已經升起來，皎潔的月光照進來，讓房間裡亮如白晝。武士這纔開始對這個少女怪異的行為感到懷疑。對方誘騙他到這裡，結果卻消失了，隻留下他一個人。
突然，屏風後面傳出響亮的噴嚏聲，把他嚇了一跳。他把頭探出屏風，令他大喫一驚的是，走出來的不是那個美麗少女，而是一個身材高大、面色通紅的禿頂和尚。那和尚肯定有兩米多高，因為他的頭幾乎踫到天花板了。隻見他舉著一根鐵杖，面相猙獰。
“你怎麼敢未經我的允許，就闖進我的房子？”相貌兇惡的禿頂和尚吼道，“如果你不馬上離開，我就把你打得皮開肉綻。”
年輕人嚇得魂不附體，撥腿飛奔出去。他逃到院子時，身後傳來大笑，直到他跑出寺門，那刺耳的笑聲還在繼續。這時，他纔想起剛剛慌慌張張逃跑的時候，忘帶上魚籃，把它落在了寺裡。他非常懊惱，因為他從來沒有一天釣到過這麼多魚。可他不敢回去找，隻得空手而歸。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奇怪經歷告訴了幾個朋友。他們都被這個奇聞逗樂了，其中有些人說，誘惑他的少女和氣勢洶洶的大漢不過是他清酒喝多了產生的幻覺。
最後，一個劍術高手說：“哎呀，你一定是被垂涎你的魚的貉騙了。那座寺廟裡沒人住，打我記事起它就荒廢了。今晚我就去那裡，結束它的惡作劇。”
隨後，他去魚販那裡買了一大籃魚，又借了一根釣竿。準備好這些後，他急不可耐地等著太陽落山。當夕陽西下時，他把刀掛在腰間，扛起裝滿魚的籃子，朝寺廟走去。他自信地笑著對自己說：“我要給那狡猾的東西一個教訓！”
當他走近破廟時，他驚訝地發現那裡站著三個少女，而不是一個。
“呵！它就是這樣騙人的嗎？不過，我不會被這狡猾的東西輕易捉弄的。”
三個美人一看見他，就用手勢勾他進去。他毫不猶豫地跟著她們進了寺廟，大膽地坐在地上。她們把茶和糕點擺在他面前，然後拿來一壺酒和一個特別大的杯子。
劍客既不喝茶也不飲酒，而是機警地觀察三個少女的一舉一動。
其中最漂亮的少女看到他不喫她們提供的茶點，便生硬地問道：“你為什麼不喝點清酒呢？”
“茶和清酒我都不愛喝，”這位勇敢的客人答道，“不過，如果你有什麼本事能讓我高興，比如跳舞、唱歌，我倒很樂意看看。”
“哎呀，你真是個講究禮法的老古董！你要是不喝酒，肯定也不知道如何享樂，你的生活一定很無趣！不過，如果你願意賞臉觀看表演的話，我們倒是很樂意跳一小段舞，用我們拙劣的表演來逗你開心。”
少女們打開扇子，開始跳舞。她們的舞蹈技巧高超，舞姿優雅，讓劍客大喫一驚，因為對於鄉下女子來說，如此熟練的舞技是不可多得的。他看著她們，變得越來越入迷，漸漸地忘記他是來干什麼的了。
他完全沉醉於她們的舞步中，就像日本說書人講的，他進入了忘我的狀態，被她們的舞蹈迷住了。
突然，他看到三個表演者都沒有了腦袋！她們每個人都用手捧著自己的腦袋，然後把它們拋起來，在落下來的時候接住。她們像小孩兒玩球一樣，把腦袋來回傳著拋。最後，三人中最大膽的那位把腦袋朝年輕的劍客拋去。腦袋落在他的膝蓋上，那女孩的腦袋看向他的臉，嘲笑他。他對那個少女的無禮之舉感到憤怒，厭惡地把腦袋扔了回去。趁那個妖精舞者頑皮地拋起腦袋又接住的時候，劍客撥出他的刀，幾次想要砍倒那個妖精。
然而妖精比他更快，像閃電一樣躲過攻擊。
“你怎麼就砍不中我呢？”她奚落道。劍客感到羞愧，又做了一次絕望的嘗試，但她再次靈巧地躲了過去，然後跳到屏風頂上。
“我在這兒！這次你不來砍我了嗎？”她繼續嘲笑他。
劍客又一次向她衝過去，然而她實在是太敏捷了，他又失敗了。
隨後，那三個少女把腦袋安回各自脖子上，在他面前搖來晃去，伴隨著一陣奇怪的笑聲，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當劍客回過神時，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皎潔的月光照亮了破敗的寺廟，寂靜的午夜裡隻能聽到清脆的蟲鳴。他意識到此時已經半夜三更，一想到自己孤身待在這個詭異的地方，不由打了個寒戰。他的魚籃也不知所終。他明白自己也著了貉的道，就像他的朋友一樣，被這個狡猾的家伙迷了心神。
盡管他為自己如此輕易地上當受騙感到懊惱，但也無心去復仇。他能做的最佳選擇就是接受失敗並回家。
劍客的朋友中有一位郎中，是個智勇雙全的人。在聽說了這個顏面掃地的劍客的上當經歷後，他說：“交給我吧。三日之內，我定會抓住那隻貉，讓它為所有惱人的惡作劇接受嚴懲。”
郎中回到家，準備了一道美味的菜肴，並在裡面拌了些致命的毒藥。然後，他為自己做了另一份無毒的菜肴。傍晚時分，他帶著這兩份分開裝的菜肴和一瓶清酒，向破廟走去。
當他走進長滿青苔的老廟院子時，他發現裡面空蕩蕩的。他學著朋友那樣走進僧房，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房間裡空無一人，一片寂靜。他知道貉是十分狡猾的動物，無論多麼謹慎的人，都很難逃過它們的幻術。
夜色迷人，一輪圓月在巨大的黑色斜屋頂上泛著銀光，把一道道光束投進房間。郎中在耐心地等待神秘的敵人。時間一分一秒地慢慢流逝，半個時辰過去了，仍然沒有來訪者。最後，這個“不速之客”把酒瓶擺在面前，開始準備進餐，他想貉可能無法抗拒食物誘人的美味。
“沒有什麼能比得上獨處，”他若有所思地大聲說著，“多麼完美的夜晚啊！我真是太幸運了，能找到這座空無一人的寺廟，在這裡可以看到銀盤般的秋月。”
他喫著喝著，像鄉下的美食家那樣咂著嘴享受美味。沒過一會，令他高興的事情發生了，他聽到了腳步聲。他望著房間入口，期待著那個家伙偽裝成美人出現，用她的魅力對他施咒。
然而，令他喫驚的是，他看到的竟然是一位老和尚。和尚搖搖晃晃地拖著步子走進房間，疲憊地長嘆一聲，癱倒在地上。他看起來有七八十歲，穿著一身飽經風塵的舊衣，干癟的手裡拿著一串念珠。對他來說，爬上臺階都是一件難事，他喘著粗氣，看上去筋疲力盡。看著他那可憐的模樣，郎中心裡泛起了憐憫之意。
“敢問大師是何方人士？”郎中問道。
老人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回答道：“我是多年以前住在這裡的僧人，那時的寺廟還很繁盛。我從小就被父母送到這裡侍奉佛祖，年輕的時候在住持座下修行佛法。在西鄉叛亂的時候，我被送到檀那寺。唉！當熊本城被圍困時，檀那寺被燒為平地。多年來，我四處流浪，久歷風塵。在我年華垂暮、阨運纏身的時候，我的內心還是渴望回到這座寺廟，回到我作為弟子度過美好的青春歲月的地方。我希望能在這裡走完生命的最後幾日。你可以想像，當我發現這裡被完全遺棄，陷入衰敗的時候，我有多麼悲傷。如今，我唯一的願望就是籌集資金，修繕這座寺廟。可是，唉！年邁多病和食物短缺讓我力不從心，我怕是永遠也完不成我的心願了。”說到這裡，老人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他一邊用磨得破破爛爛的衣袖擦著眼淚，一邊饑渴地望著郎中正在享用的食物和清酒，一臉饞相地補充道：“啊，我瞧見你在一邊欣賞著月下美景，一邊享用美味，還有酒喝。求你可憐可憐我吧，我多日未曾喫過飽飯，已經餓得半死了。”
一開始，郎中對這個故事信以為真，因為它聽上去合情合理。他的內心充滿了對老和尚的同情，因此認真聆聽著，直到老和尚用一種異於人類言語的腔調渴求食物。
“這人是貉變的！我決不能讓自己被騙！這狡猾的家伙打算拿它的慣用伎倆騙我，可惜它會發現我跟它一樣精明。”
郎中假裝相信老人的話，回應道：“的確，我對你的不幸深表同情。歡迎你和我一起用餐——不，我很樂意把剩下的都給你。而且，我保證明天還會給你帶些喫的。我也會把你想要修繕寺廟的計劃告訴我的朋友和熟人，並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力幫你募集善款。”隨後，他把那盤沒有動過的下了毒的食物往前推了推，起身告辭了，並答應第二天晚上再來。
郎中的所有朋友都聽說他在吹噓自己比貉更精明，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郎中家，想知道他踫上了什麼事。他們中的許多人對貉騙人的故事深表懷疑，認為被騙的人是因為喝多了酒。
郎中不願意回答他們的疑問，隻是請他們同去寺廟。
他們首先搜查了他昨晚坐過的那間屋子，除了他給自己和貉裝食物的空籃子外，什麼也沒找到。他們繼而把整個屋子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在寺廟一處陰暗角落裡發現了一具老貉的尸體。它有一隻狗那麼大，毛也因為年歲的關繫成了灰色。大家都相信它至少活了幾百年。
郎中帶著老貉的尸體得意揚揚地回來了。一連好幾天，附近的人們成群結隊地過來，隻為看一眼那灰白的尸體，並懷著好奇心聽那些老貉用幻術捉弄人的故事。
寫下這個故事的人補充說，關於這座寺廟，他還聽說過另一個關於貉的故事。附近的許多老人都記得那件事。
幾年前，這座寺廟香火旺盛的時候，住持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法會，一連辦了好幾天。在眾多朝拜的善男信女中，住持注意到一個十分俊俏的少年，他懷著無比崇敬的心聆聽布道和祈禱——這種品質在一個年輕人身上是不多見的。在法會結束後，其他朝拜者都已離開，他卻仍然徘徊在寺廟周圍，似乎不願意離開這片淨土。住持對這個少年心生好感，從他那文雅端莊的外表來看，他一定是某個上級武士家的兒子，可能想要出家為僧。
住持對少年堅定的信仰深感欣慰，便邀請他到自己的禪房，給了他一些修行上的指導。整個下午，少年都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住持的高談闊論，再三感謝他屈尊教誨。
夕陽西下，用晚膳的時間到了。住持讓人端來一碗面給客人。少年果然食欲旺盛，飯量足足是成人的三倍。
喫完飯後，他非常禮貌地鞠了一躬，和住持告辭。在和少年道別之時，住持覺得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奇特的魅力，便送給他一個金漆印籠作為離別的紀念品。
小伙子感激地拜倒在地，然後便離開了。
第二天，廟裡的雜役在打掃墓園時無意中發現了一隻貉。它已經死了，身上蓋著一層稻草，樣子很像人的衣裳。它的腰間繫著一個金漆印籠，它的肚子脹得圓鼓鼓的。很明顯，這家伙是被撐死的。住持確定那個印籠正是他昨日送給英俊少年的，這纔知道自己被貉的詭計騙了。
因此可以判斷，這座廟曾有一對貉出沒。而當這隻貉死後，甚至寺廟都荒廢後，它的伴侶依然繼續住在這裡。這家伙非常喜歡蠱惑路人，並且貪戀美食。它在用詭計和幻術迷惑人的同時，熟練地將他們的籃子或包袱一掃而空，靠偷來的東西過著舒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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