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時代潮頭守望鄉愁
楊玉梅
侗族詩人姚瑤，是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天柱縣人。天柱是一塊盛產文學和作家的熱土。滕樹嵩、張作為、袁仁琮、劉榮敏、譚良洲、熊飛、粟周熊等當代侗族知名作家都來自天柱。姚瑤的文學之旅也是從故鄉天柱縣的一個叫圭研的小村莊啟程的。1996年，年僅17歲的姚瑤發表了篇小說，同時也開始了詩歌創作。離別家鄉外出求學與工作，甜蜜而苦澀的鄉愁滋味讓姚瑤的心變得敏感、細膩與豐盈，促使年輕的他聽從心靈的呼喚寫下了一首又一首鄉村戀歌。他的詩在侗族文學界早有名氣，在黔東南及貴州也頗為引人注目，他28歲即參加第六屆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2007年），如此年輕的代表在當年大概屈指
可數。
姚瑤說，故鄉的一草一木，故鄉的每一個生命都豐富了我的文學內涵。在姚瑤的文學世界裡，圭研被當成人間小的村莊，它既是現實地理的故鄉，又是他精神上的故鄉。他試圖以此作為切入點進入文學藝術想像的天地，用無數文字放大和守望這個小小的村莊。因此，他說，“為故鄉立傳，多少年了/你成了我文字中的絕大部分/比郵票還小的兩個漢字/藏有天地間偉大的愛，舉足輕重/陽光到，我的春天就到了/
有笑聲，我的世界就歌舞升平。”（《圭研記》）
姚瑤對故鄉的書寫充滿濃郁的抒情意味，幾乎每一首詩都飽含深情、動人心弦。如《紙上還鄉》是其感念故鄉的代表作。詩作開頭托物起興，寫婦孺皆知的燕子去了又回，“含在嘴裡的春泥/修補去年秋天的窩/一剪羽毛，拉長漫長鼕天的思念”，由日常所見的燕子思歸轉入詩人對故鄉的思念：
很多次，我在紙上/寫詩、囈語。/……/宿醉的夢，躲在故鄉的某一個角落/透過紙背，親人、舊事、童年/又回到了眼前，隻是我的眼睛/已經潮濕，那是昨天不小心/被故鄉的風，吹濕//滿紙鄉情、眼淚/隻有木屋前那株拇指花，還在驕傲地活著/與寂寞的柴門，蒼茫相望/……/恍然醒來，淚水濕了一張白紙/淚跡還未干，我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故鄉
之外。
全詩將生活的真實與藝術的想像融為一體，沒有直抒胸臆，而是在敘述與描寫當中傳達自己對故鄉的深切思念之情，情感的表達自然貼切，句句含情，畫面富有意境美與感染力，給予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
姚瑤離開故鄉多年，在美麗的高原小城凱裡市生活與工作，他的創作主要是在凱裡完成的，所以寫作其實是身處都市的他，站在時代潮頭的他在一次次回望和想像中回到故鄉，在紙上還鄉。故鄉的種種風物，一首民歌、一座山、一頭牛、一隻蝴蝶、一口古井、一條狗、一粒稻谷，等等，都能喚起他濃郁的鄉愁和獨特的情思。
如故鄉的晚霞：
如血的晚霞，從我指縫間流淌開去/時光的淚水，盈溢在我的眼眶……故鄉、晚霞，離別愁緒都在慢慢老去/能否給我一把熨鬥，熨平歲月的皺紋。（《晚霞如血一樣紅艷》）
詩作既是寫晚霞之景，寫思鄉之情，也是寫生命的感慨，內涵豐富，意味深長。
還有樸素無華的田野，習以為常的莊稼地，經過詩人情感的浸潤和藝術想像升華為愛的像征：
在田野，莊稼地裡，愛情/在蒼茫夜色裡，蒼翠生長/那些割下的稻草，成了愛的婚床/一轉眼，就到了秋天/那是愛的收獲//一粒愛的種子，從早春種植到秋天/承諾的誓言，可以茂盛一夏。（《那些生長在田野裡的愛》）
隻有心中充滿愛，眼裡含情，頭腦善於聯想，纔能從一粒微小的稻谷中看到愛，發現愛的生成和堅守。這也是稻作民族對水稻的深厚情感。他還寫到了稻花：
在故鄉/稻花總能打開心扉，並接納人間/全部的悲歡離合//田野遼闊，蛙聲一片。稻花醉人的舞姿/在陽光下袒露，以飽滿的姿勢/迎接從異鄉歸來的你。稻花/留在人間多長時間？一夏或是一生/不管長短，總能躺進你的靈魂裡/與你一起，把心事全部講完……（《稻花總能打開故鄉的心扉》）
在作者獨特的眼光裡，稻花既是實指也是經過藝術想像的虛指。稻花意像充滿人情味，雍容大度，是詩人心靈深處美貼心的花兒。
喜鵲被姚瑤美譽成是叫醒整個村莊的歌手：
喜氣的叫聲，把早晨叫醒/整個村莊，喜鵲的歌唱此起彼伏/它的叫聲，把故鄉的天空叫得更深藍/炊煙也在傾聽，幾句農諺/掛在老屋檐下，春天開始冒出嫩芽……喜鵲聲聲，把這個季節叫得更加歡快/我想，父親的那頭牛，一定如痴如醉了。（《喜鵲》）
作者寫炊煙也在傾聽喜鵲的叫聲，季節也因鵲聲而歡快，牛兒也陶醉了，擬人手法的運用，托物言志，既描繪了充滿鳥語花香的鄉村田園風光，也生動傳達出詩人對鄉村生活的喜愛之情。
以上這幾首詩選自姚瑤前幾年出版的詩集《蘆笙吹響的地方》。這些鄉村戀歌格調明朗，積極健康，充滿向美向善向上的力量。而姚瑤部詩集裡的詩作大多充滿痛感（書名取自集子裡追憶父親的同名詩作《疼痛》），內容主要是生活無法避免的苦難與令人心痛之事，比如疾病、生離死別、對逝者的思念、對弱者的同情、對惡行的憎惡與批判，等等。任何人都無法醫治人世間的種種疾病，寫作也就成為詩人自我療傷的方式，是在紙上宣洩。如在詩作《疼痛》中，作者追憶父親，其中寫到了小時候和父親喫橘子的畫面：
你一瓣一瓣地，喂給我/我們友好地推辭，我也一瓣一瓣喂你/此刻，在我手裡也有一瓣橘子/可我，再也無法喂給你/
像一劑苦藥，我怎麼也咽不下去了……什麼時候，你纔回來/在塵世間的某個角落，與我/再次相遇/一場雨過後，雜草又長滿了你的墳頭/我恨這隱晦的天氣，雨水多/適合萬物生長，卻長不出你/父親，請理解我，我沒有辦法/讓你重新，像一株橘子樹一樣長起來……
作者借橘子和橘子樹抒發情感，畫面生動，語言自然樸素，情感真摯，對父親的思念和愛而不在之痛躍然紙上，沉重的哀傷催人淚下。這份疼痛，其實也是愛，是悲憫。姚瑤的敏感、細膩、多情及想像的獨特，詩意營造的技巧，可見一斑。
前些年讀到這部詩集時，我心中還是隱含絲絲憂慮，擔心姚瑤無法承受生命與生活太多的愛與痛，而沉浸於宣洩個人的憂郁和多愁善感，妨害了詩人的繼續成長，或者走上充滿小資情調的自戀式孤芳自賞。令人欣喜的是，姚瑤詩歌的藝術境界一直在不斷提升。特別是新近讀到其入選“2022年度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項目”詩集《守望人間小的村莊》，幡然發現他筆下的圭研意像不再那麼令人憂傷和哀婉，村莊依然“活在你的文字裡/活在你的心裡”（《入村》），而筆下的“村莊多了幾分暖色/多了你對塵世義無反顧的贊譽”《小片段》，更令人雀躍的是村莊煥發出新時代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氣像，“合作社的天麻，綠了山坡/眼看就要豐收了/那個暑假，你常常打開窗戶/讓陽光跑進來，天空蔚藍/藍得讓你想哭”（《天空蔚藍》），“那天下午，我發現陽光/溫暖地照耀著每一個角落/小小村莊的背後/是我們強大的祖國”
（《修行》）。
不可否認，在脫貧攻堅戰勝利結束之前，圭研和全國其他的很多貧困村一樣苦不堪言。千百年來存在的貧困，遏制了鄉村的發展，使得鄉村之美與生活之苦相背而行，正是貧困的生活使得姚瑤在早年的鄉村書寫中袒露諸多憂郁和悲傷。扶貧與脫貧不僅讓人民的生活煥發出勃勃生機，也讓詩人的鄉愁更換了情緒。如在《春風，在一夜間抵達》這首詩中，詩人勾勒梨花盛開時節的村莊，喜鵲叫醒了春天，比這自然美景更醉人的是生活的喜氣：
書記帶來了春天/他來到扶貧線/他帶來了山外春天的訊息/炊煙飄過山梁，一縷縷/梨花如萬盞燈火/照亮村莊的每個角落……春風，在一夜間抵達/磅礡的梨花地/嗩吶聲響起/村莊的一對新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這裡的春天，既是自然之春，也是鄉村告別貧窮走向新時代之春；梨花如燈火照亮村莊的每個角落，是虛實結合，意境優美；梨花地裡一場盛大的婚禮，嗩吶聲響起，更是喜氣洋洋的人間盛景。
當年因為家窮初中沒上就輟學的祖林，遇到國家扶貧好政策，他在圭研成立了合作社，他帶動村民養羊，成群的羊漫過山坡，“祖林拍了幾張與羊的合影/背景是蒼翠的樹林/他笑得像個彌勒/他在圭研的山溝裡，拍下身邊的幾隻羊/連續發微信朋友圈/我給他點贊，更多的人在點贊/成群的羊正在和他走過春天/發出了咩咩的叫聲”（《祖林和他的羊正走過春天》）。祖林甜蜜的笑臉和樸素的生活，是新時代鄉村生活的新景觀，令人欣慰和振奮。
還有，到了秋天，“我在秋風中寫下一首詩/賦予它全新的涵義：/玉米、大豆、高粱擠滿糧倉/它們帶來了秋天/豐富的表情”（《秋風，經過你帶電的身體》），樸素如常的話語傳達出全新的感受，豐收的喜悅裡浸透詩人對故鄉的愛。
鄉村有了這些新變化，是因為“小小村莊的背後/是我們強大的祖國”（《修行》）。經過生活與工作的錘煉和洗禮，姚瑤的思想境界也在不斷提升，他意識到“再苦澀的生活/也要唱出優美的歌聲/再偏遠的地方/也要成為心中的故鄉”（《一曲侗歌響起》）。在村委辦公室之夜，他感悟對人間之愛：“從夢中醒來，你繼續寫作/夜晚也一直陪著你，星星眨眼/傳遞紙上溫暖/愛這人間//愛這人間，願所有的人/能在睡夢中找到幸福/你繼續與夜色一道，等待/太陽升起，春天醒來”（《愛這人間》）。由此可以看出，姚瑤是實現了從小我到大我、從自發寫作到自覺寫作的飛躍。他的詩歌不僅是來自心靈的呼喚，也是呼應了人民的心聲，響應了時代的呼喚。這強有力的召喚，激勵詩人不但表達自己，更表達人民，描繪時代，從而使得圭研這個小山村，這個郵票大小的故鄉，蘊含著豐富的思想和情感。
20多年來，圭研和祖國大地上的其他村莊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姚瑤的心與故鄉的脈搏同頻共振，他用心用情描繪鄉村，記錄鄉村生活的點滴變化，歡喜著人民的歡喜，悲傷著人民的悲傷。生活、思想與情感的活水綿綿不絕，正是姚瑤的詩歌創作堅持了20多年依然具有可持續發展力量的秘密所在。《守望人間小的村莊》這部詩集，是姚瑤在人間小的村莊裡守望鄉愁，是站在新時代潮頭的紙上還鄉，也是他獻給這個偉大時代和人民的深情的侗族大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