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定伯遇鬼

隻要是陰雨天氣，南陽私塾先生宋定伯就不由得要給學生們講故事，他講得多的是下面的這個。每次，他都講得非常認真，好像那夜的情景就在眼前。

“那天夜裡，我從孔明村回南陽，一個人走在路上，總感覺後面跟著個人。但幾次回頭，除了地上的影子，什麼也沒有。拐過一個彎，我藏了起來，一會兒後，就見一個人也拐了進來。這人走路飄飄忽忽，喝醉酒的樣子，他看不見我，急忙停下四處張望。我猛撲過去，想嚇他一跳，可沒想到，他倒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撲過去看見的，根本不是人，是鬼！這家伙個頭和我差不多，披頭散發，臉上竟然沒有鼻子，兩隻眼都是眼白，沒有眼珠，嘴歪長著，黑嘴唇翻出來，也看不見牙齒。他走風漏氣地問我：‘你是人是鬼？’我回說：‘我是鬼。’‘那你怎麼還是人的樣子呢？’我一時語塞。想想，說：‘我是新鬼的緣故吧。’‘怎麼稱呼你呢？’我趕緊換個話題。‘我活著時名叫談生。’‘你要去哪裡？’我問。‘不知道。’談生說，口氣變得充滿憂慮，‘你要去哪裡呢？’‘去南陽。’‘去南陽干什麼？’‘南陽趕集，去湊湊熱鬧。’談生沉默下來。‘想什麼呢？’我問。‘唉。’談生嘆口氣，‘我一直在找一個人，可是怎麼也找不到。’‘找誰呢？’我很好奇。‘找我的妻子。’談生吐出後兩個字時，聲音竟變得有些哽咽。

“我們沿路朝著南陽方向走，談生一邊咧著黑嘴唇，一邊走風漏氣地講他的故事。

“他說：‘我活著時，是個讀書人，喜歡讀《詩經》，尤其喜歡裡面歌頌愛情的詩篇。我常常在深夜的田野上，對著星光和草木高聲朗誦。孔明村的老人們看不慣我的行為，他們詆毀我，說我的壞話，因此，沒有人上門給我說親。我四十歲還是單身一人。但我有我的《詩經》，我經常徹夜不眠，朗誦那些動人的詩篇。終於，一個深夜，一個美麗的女子出現在我面前。她說，她路過這裡，聽到了我的朗誦，被我的朗誦感動，她願意留下來做我的妻子。但是，她提出一個條件，三年內，她隻能夜裡來陪我，而且不能用燈光照著看她。我非常激動，親吻著那本快要翻爛的《詩經》，流著淚全部答應下來。’

“他繼續說著，他的故事強烈地吸引了我，我需要集中注意力纔能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我把她帶回了家。從此，我們過上了夫妻生活。她叫依紅，是大戶人家的女兒，但她不告訴我她家在哪裡。依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們在家裡纏綿悱惻，在田野上彈琴吟詩，過著神仙般的日子。然而，這樣的日子，竟親手毀在了我的手上。’

“我邊走邊聽談生講他的故事，不時被路面突出的石塊絆一下，談生就友好地伸過胳膊來扶我。他走路身體飄飄忽忽，好像一點也不費勁。我習慣了他的聲音，他的講述也變得清晰起來。

“‘日子很快過了兩年，有一個夜晚，依紅睡著了，我突然產生了一股按捺不住的欲望，想完整地看一眼她的整個身體。無數的夜裡，我擁有她的肉體，卻從來沒有目睹過她的肉體。我取出火石，顫抖著打火點燈。燈盞放在炕前的衣箱上，燈光照亮了小小的屋子。我看到熟睡中的依紅，她呼吸均勻，一張白皙的瓜子臉上眉目清秀，黑發有些亂，襯著這張臉，看上去像一幅畫。我聽見自己的心怦怦跳著，聽見自己的呼吸急促。我把被子緩緩地一寸一寸從她的身體上往下褪。我看到了想像中的肉體。褪到腿部時，我驚駭地叫了一聲。叫聲驚醒了依紅，但她臉上現出的不是羞怯，而是驚恐和絕望。燈吹滅後，依紅說出了真相。原來她已死去多年，遇到我她有了復生的可能。三年中，她身體上的肌肉逐漸恢復，但燈光毀滅了她的希望。’談生泣不成聲。‘你看到了什麼？’須臾，我好奇地問。‘我看到她的兩條腿還是骨架！’‘後來呢？’‘後來，她消失了。第二天夜裡，我醒來，發現原來她躺的地方，留下一件綴滿珠寶的五彩鍛衣。’

“我們沉默著繼續朝南陽方向走。我以為他的故事結束了，卻不料他又開口了。‘沒有依紅的日子我沒法過，《詩經》也失去了魅力，我無所作為，以致身無半文，幾近乞討為生。後，我把五彩鍛衣上的珠寶變賣掉酗酒買醉。一天，官府的衙役找上了門，把我扭到公堂上。公堂上，一對老者告發我，說我盜了他們女兒的墓塚，因為我變賣的珠寶，是他們女兒的殉葬品。我問他們的女兒叫什麼名字，他們說叫依紅，我頓時明白了一切，我當即認罪。我突然有了希望，如果我也死了，就可以找到依紅了。我在牢房裡不喫不喝，活活餓死了自己。因此，我死後，得到懲罰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我等他繼續說下去，他卻閉上了嘴，很長時間一言不發。‘那你找到依紅了嗎？’我禁不住好奇心驅使，又問。他搖搖頭。這時，我們已經走了很長時間的路，我開始犯困。我們在路旁一塊大石頭上坐定，借著星光，我怎麼也不能把那個朗誦《詩經》的書生，與眼前這個沒有鼻子的丑鬼聯繫起來。我心裡喜歡那個書生，非常厭惡眼前這個丑鬼。

“天有了亮色的時候，我突然想，該擺脫這個丑鬼了。老師爺教過我幾句驅鬼的咒語，我心裡默念了一遍。路上，幾個羊販子趕著一大群羊，從我們身旁經過，他們要去南陽郡或更遠的市鎮上把羊賣掉。我念完第二遍咒語後，丑鬼的身體已經縮成一團，趴在地上，一滾滾進羊群變成了一隻羊。他頭朝著我，極不情願地被其他羊推搡著向前移動。隨後，我跟著那幾個羊販子進了南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