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幾年前，我坐在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的國立黃金博物館的餐廳裡，面前是一碗木藷湯，美味程度令我稱奇。這裡的飲食習慣和我當時常駐的阿根廷完全不同。阿根廷是一個幾乎純白人的國家，人人都講著意大利味兒的西班牙語，喫烤肉和豐富的奶制品，而哥倫比亞和委內瑞拉這種加勒比國家，有美味的水果、咖啡和玉米餅。

我在南美大陸是客人，從亞洲來。盡管人類學家沒有就美洲的人類從何而來達成共識，但是人類借助結冰的白令海峽從亞洲遷徙至美洲是一個相當普遍的說法。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和這片大陸的原住民來自同一個地方——古老的亞洲。在南美生活，這裡的文化有時讓外來者感到困惑，盡管歐洲移民在此建立起了城市、商業和工業，但是這裡的民風和歐洲迥異，節日中各種奇怪的迷信，對死亡蔑視，甚至對權威不以為然……魔幻現實主義在這裡發源，正是因為人們對真實和虛幻之間的分別不是那麼在乎。

在南美，隨處都是印第安人的文化，也許它出現在啤酒瓶包裝上，也許它出現在街上踫到的美女的耳環上，也許它出現在鄰居之間爭吵所秉承的奇特邏輯中。南美的文化像是一個漩渦，迷人、充滿未知，這個漩渦的中心，即一切信念的本源，正是原住民印第安人獨特的世界觀、宇宙觀和價值觀。

南美的印第安人沒有文字流傳下來，他們的秘密都藏在了口口相傳的神話故事之中。為了接近那個致命美麗的漩渦，這本《南美怪談》分門別類地記錄了在南美生活的印第安人的神話和古老風俗，試圖從中提煉出一個迷幻而真實的世界。

在這本書裡，可以看到隨性的造物主、隨意被毀滅的早期人類和巨人族。印第安神話中也很少能尋到史詩般的人類誕生故事，印第安人往往輕描淡寫，從血泊裡爬出來，從泥土裡長出來，動物生下來，等等，都可以是人類出現的契機。印第安人對神的態度也不完全是敬畏，他們也經常在神話中描述某些神明品行不端，勒索人類，或者將他們按照部落裡的閑漢或者脾氣古怪的老婦人的模樣進行描述，比如安第斯山的婦女對待大地之母帕查媽媽就像對自家的婆婆一樣，既不喜歡她，又不敢公然反抗。

南美地域遼闊，從溫暖碧綠的加勒比海岸一直到赭石色荒原巴塔哥尼亞，其間包括雲霧繚繞的安第斯山區、亞馬孫雨林、世界上干燥的沙漠阿塔卡馬、潘帕斯草原、大陸南端連綿的冰川。印第安人分散居住其中，地理上相互分隔，盡管我們統稱他們為印第安人，但是對於他們自己來說，他們是奇伯查人、瓜拉尼人、馬普切人、印加人……印第安不過是個外界的代號。各個部族之間過著不同的生活，所以也形成不同的世界觀和宇宙觀。雨林部落面對的幽深的綠色迷宮，隱藏著突如其來的死亡陷阱，所以

他們的世界是混亂而躁動的；安第斯山山巒重重，所以人們的目光自然向天上看，用星星的軌跡去對照世界；巴塔哥尼亞荒原上的馬普切人認為周

遭充滿了隨時可取人性命的各種妖獸，生活是一場死亡動物園中的冒險。在這些風格迥異的神話中有無脈絡可循？通過本書可以看到一些南美印第安文化的共性。首先，印第安人看重事物之間的關繫和維繫關繫的溝通渠道，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繫、神與人的關繫、人與物的關繫都是重要的；有的印第安部落對神的態度雖不那麼恭敬，但是他們認為和神的溝通是很有必要的，和動物以及陰間的溝通也是日常的一部分，溝通的手段有薩滿或者迷幻草藥，或者借助飛鳥、大樹、風、雨等等。另外，印第安人

往往模糊界限，如生與死、人與獸之間沒有清晰的界限，印加人可以讓死人繼續擁有生前的權力，叢林裡看到的美洲虎也可能是個變身為虎的男人，這個世界在變形中不斷切換，一切可能性都存在。後，在千奇百怪的故事和風俗的敘述中還能看到不同部族的印第安人的共同執念：對自我的敬仰和熱愛。這種自我的概念幾乎可以上升到哲學層面，可以是人的多重靈魂中強大的那一個，或者是勇氣、怨恨、歷法、秩序，總之，是使自己有別於他人或者其他部落的獨特之處，印第安人將其放大，視為至寶。其實，印第安人不相信神會永遠庇護自己，也不相信這個世界會萬古長存，重要的核心是自我的完整性。

地理大發現把美洲的土豆、番藷、煙草、黃金、白銀帶到了世界各地，這些物產的流通讓整個世界次聯繫在了一起，很多歐亞國家都開始消費這些來自美洲的產品。貴重金屬的積累讓歐洲得以比其他地方更早地進入了工業社會，但是印第安人卻在這片大陸上越來越失去主導地位，一個南歐風格化的社會在南美迅速生根，印第安人越來越退縮到角落中，他們的神的名字也漸漸被淡忘。第九章《逃離世界末日》正是講述了印第安人對外來者的態度和避世的幻想，結尾略有些沉重：“傳統印第安世界的瓦

解開啟了新世界，從美洲運出的白銀讓歐洲驟富，從美洲移植出的物種讓世界得以飽餐，冒險把世界的一頭和另一頭聯繫在一起，全世界在急劇地

彙流在一起，一個穩定的、順從天命的世界被這股洪流衝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由種植園主、船長、士兵、水手、奴隸、妓女組成的世界，印第安人的美德和生機被野心和特殊的腐朽所吞噬，神明也無能為力。” 但是這不是本書的結尾。在後一章講述的火地島傳說輕盈得像個夢。火地島是南美大陸南端的島嶼，是冰與火的土地，是歐洲冒險家眼中的地獄，這裡保存著沒有被歐洲文化影響的、為原汁原味的南美神話。所以這本書在冰雪一樣安靜的夢境中收尾，正如樸素而充滿哲理的印第安世界沒有結束。盡管不甘，但依然前行，這也是印第安精神的一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