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陳寅恪先生在馮友蘭 《中國哲學史》下冊的《審查報告》中說：“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後，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 其結局當亦等於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之地位，且亦終歸於歇絕者。其真能於思想上自成繫統，有所創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

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今天讀陳先生的話，感慨良多。先生所言之義：佛教傳入中國，其教義與中國思想觀念制度無一不相衝突。然印度佛教在近千年的傳播過程中不斷調適， 亦經國人改造接受， 終成中國之佛教。這足以告知我們外來思想與中國本土思想能夠融合、始相反終相成之原因，在於“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這就是我們經常講的，當下中

國文化必須“返本開新”。如有其例外者，則是“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蕩一時之人心，而卒歸於消瀋歇絕”。

    我以為近代中國落後於西方， 不應簡單視為文化落後，而是二千多年的農業文明在十八世紀已經無法比肩歐洲工業文明之生產效率與市場資源的合理配置， 由此社會政治、國家管理制度也紕漏叢生。由是而觀當下之中國，體制改革刻不容緩， 而從五四時代以來的文化批判也需深刻反思。啟蒙運動對傳統文化的批評固然有時代需求，未經理性拷問的傳統文化無法隨時代而重生。 但“五四運動”的先賢們也犯了“理性科學的傲慢”，他們認為舊的都是糟粕，新的都是精華， 對立的思考將傳統與現代對峙而觀，無視傳統文化在代際之間促成了代與代的連續性與同一性，從而形成了一個社會再創造自己的文化基因。美國學者席爾思寫了一部書《論傳統》，他說：傳統是圍繞人類的不同活動領域而形成的代代相傳的行為方式，是一種對社會行為具有規範作用和道德感召力的文化力量，同時也是人類在歷史長河中的創造性想像的沉澱。因而一個社會不可能完全排除其傳統，不可能一切從頭開始或完全取而代之以新的傳統，而隻能在舊傳統的基礎上對其進行創造性的改造。此言至矣！傳統與現代不應僅在時間序列上劃分，在文化傳承上可理解為“傳統”是江河之源，而“現代”則是江河之流。 “現代”對“傳統”的理性詮釋，使“傳統”在“現代”得以重生。由此，以“同情的敬意”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傳統是當下中國的應有之義，任何歷史文化的虛無主義都要徹底摒棄。從“五四”先行者到今天的一些

名士，他們對傳統文化進行激烈批判，卻也無法擺脫傳統文化對自己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的影響。這樣的事實豈可漠視。

    這套《中國文化經緯》叢書是在 1993 年刊行的《神州文化集成》 叢書的基礎上重新選目、 修訂而成。 自那時到今天，持續多年的“文化熱”、“國學熱”，昭示著國人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認同還處在進行時。文化決定了一個民族的性格，民族性格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命運。中國文化書院成立至今已有 30 年了，書院同仁矢志不移地秉承著“讓世界文化走進中國，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之宗旨，不負時代的責任與擔當。

此次與中國書籍出版社合作出版這套叢書，期盼能在民族文

化的自覺、自信、自強上有新的貢獻。

帝之下都

“帝之下都”，是指上帝在地上的統治中心（下界的都城）。中國神話中的這個中心是“昆侖之墟”、“昆侖之丘”，即昆侖山。神話中的昆侖山，在中原的西北部，方圓八百裡，高達八千丈，周圍被深淵包圍著，南面的一條淵壑竟達二百四十丈之深。山上長著一種木本莊稼（“木禾”），長達四丈，粗需五人合圍，它食之不盡，得來全不費功夫。

那裡有九眼神奇的井，用玲瓏剔透的玉石做井欄。昆侖有九座雄偉的大門，由“開明獸”守衛著。這開明獸也實在神奇：

它特大的身軀像虎一樣雄壯，九個頭顱卻都很像人。它立在昆侖山上遙望東方，似乎在監護著什麼……開明獸的西邊，有神異的“鳳凰”、“鸞鳥”：它們頭上帶著蛇，腳下踩著蛇，胸部還盤踞著赤蛇，真是蛇群出沒之地！北邊有“珠樹”、“文玉樹”、“圩琪樹”、“不死樹”等神異植物。東邊有一大群攀援天梯溝通神人之路的大巫：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丸、巫相等等。它們環繞著窳求復活。a南邊，有著六個

頭的“樹鳥”，以及神格化的蛟龍、大蛇、豹類，還有連晉代人郭璞和今人袁珂等《山海經》研究家都未知其詳的植物（如烏秩樹）、動物（如誦鳥）等等……在這恍惚迷離的神話世界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片不真切的壯觀景色，似乎知道了一些，但不得而知的似乎更多。以開明獸為軸心，西以鳥類為主，東以群巫為主，北以樹木為主，南以爬行類為主。這種神話的宇宙模式十分特殊，它與古代宗教中“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所謂“四靈”圖式是多麼不同！也不同於“東木”、“南火”、“中土”、“西金”、“北水”的五行模式。

昆侖山，是中國的神居。那裡住著“百神”。中國的昆侖諸神，不像希臘的奧林匹斯諸神住著豪華的宮殿，而是過著“穴居”生活。他們的“八隅之岩”（即岩洞）是充滿著原始氣息的，但又布滿超自然的神能。那裡能通天，是隻有“仁聖”和智者纔能登上的中層宇宙之巔，那是可以醫治死亡、滌淨凡俗的超自然境界。

它由一個名叫“陸吾”的動物神掌管。這陸吾神體態怪異，像虎並長著九條虎尾，人的頭面和虎的利爪並生一體。陸吾神不僅掌管這“帝之下都”，還兼司“天之九部”。古代中國統稱上層宇宙為“九天”，天之九部，即整個上層宇宙。天帝的苑圃、田圃中的時令與節氣，也歸他管，堪稱是天帝的大管家。在陸吾的周圍，環繞著這樣一些神異的精靈：

一種名叫“土縷”的神獸，它像羊而長著四隻角，它不喫草而喫人；一種名叫“欽原”的神鳥，它像蜂一樣螫人，但大如鴛鴦，被它一螫，任何鳥獸都會死去，任何喬木都必枯萎；一種名叫“沙案”的果子，類似李子而無核，人喫了它，可以飄洋過海，踏水不溺……天帝的倉庫，是由赤色的鳳凰守護著……陸吾的戒備極其森嚴，顯然，其目的是要防御任何未經特許的闖入者。天國的淨土，豈容得凡夫俗子！

昆侖山上還有個“昆陵之地”，意思是“昆侖山上的山丘”，它的高度竟出乎日月之上。魏武帝曹操在其氣吞山河的詩中寫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但與昆陵之地的巍偉相比，卻不免“中氣不足”了。在古人的想像中，昆侖山已頂破了布滿日月星辰的天穹。它分為九層，山外有山，層層相疊。這與古代傳說的“九天”（天外有天）的觀念十分吻合。

這座超級的“摩天大樓”每一層次之間相隔萬裡，從山下仰望，五色雲霧繚繞，儼然組構，映出巍峨神聖的“城闕之像”。昆侖神居，不僅有陸吾的“禁軍”——還有一道針對覬覦者的地理“防線”：這空前超撥的神山（它並非現代地理學上的中國西部山脈），位於“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的神秘之地。這塊精神的聖土是任何地理探險家也尋覓不到的，堪稱中華民族理想的終極像征。它具有超物理的阻隔性能：整個聖所，由一條流淌著弱水的深淵環繞，任何物體都不能渡過它而不沉沒下去。弱水之外還有綿延不斷的火焰山，它能燒毀一切試圖飛越它的生命和物體，就連一根羽毛也不能幸免。昆侖山就這樣真正與世俗隔絕了，它仿佛是上層宇宙（天庭）插到中層宇宙（人間）的巨型楔子。這不禁使人想到：那開明獸東邊的六位大巫，究竟是神還是人？若是人，他們是怎樣進入昆侖“禁區”的呢？或許，是憑借那通靈的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