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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蕭紅作品精華本(精裝版)
    該商品所屬分類:文學 -> 名家作品
    【市場價】
    163-236
    【優惠價】
    102-148
    【作者】 蕭紅著 
    【所屬類別】 圖書  文學  名家作品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ISBN】9787535473462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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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16開
    紙張:輕型紙
    包裝:平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35473462
    叢書名:名家名作精華本

    作者:蕭紅著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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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推薦

    國內外受讀者喜愛的名家散文精華,
    一人一冊,一冊即可讀盡名家的生命體悟
    古今中外名作經典,大師解析,權威注譯
    長江文藝出版社50年文化積累,全情奉獻

     
    內容簡介
    蕭紅有三部長篇小說,《生死場》《呼蘭河傳》《馬伯樂》,這裡盡收精粹,時代潮流、作者身影與白山黑水風物躍然紙上。中短篇小說、散文也是蕭紅的重要成就,其《小城三月》是作者生活的另一個境界,也是蕭紅審美情懷的獨特表達。散文可謂蕭紅人生行程之曲線,她一面走一面寫,集中地展現了作者命運與思考。一部《蕭紅作品》,讓我們看到一代“文學洛神”的風采。
    目錄
    小說
    王阿嫂的死?3
    廣告副手?12
    生死場(節選)?22
    橋?38
    手?49
    牛車上?63
    朦矓的期待?72
    逃難?79
    黃河?86
    後花園?96
    北中國?114
    小城三月?134
    散文小說
    王阿嫂的死?3
    廣告副手?12
    生死場(節選)?22
    橋?38
    手?49
    牛車上?63
    朦矓的期待?72
    逃難?79
    黃河?86
    後花園?96
    北中國?114
    小城三月?134
    散文
    永遠的憧憬和追求?157
    歐羅巴旅館?159
    雪天?162
    他去追求職業?164
    家庭教師?166
    來客?171
    提籃者?173
    餓?175
    搬家?179
    最末的一塊木柈?182
    黑“列巴”和白鹽?184
    度日?185
    飛雪?186
    他的上唇掛霜了?189
    當鋪?192
    借?194
    買皮帽?196
    廣告員的夢想?198
    新識?201
    “牽牛房”?203
    幾個歡快的日子?208
    女教師?212
    春意掛上了樹梢?214
    小偷、車夫和老頭?216
    公園?218
    夏夜?220
    家庭教師是強盜?223
    冊子?224
    劇團?228
    又是鼕天?231
    門前的黑影?234
    最後的一個星期?236
    煩擾的一日?239
    家族以外的人?243
    索非亞的愁苦?244
    蹲在洋車上?250
    三個無聊人?255
    孤獨的生活?258
    魯迅先生記(一)?261
    魯迅先生記(二)?263
    回憶魯迅先生?267
    在線試讀
    王阿嫂的死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淒迷的香氣。
    霧氣像雲煙一樣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聲息,蒙蔽了遠近的山岡。
    王阿嫂拉著小環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著汗;小環雖是七歲,她也學著給地主們流著小孩子的汗。現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王阿嫂什麼活計都做過,撥苗插秧。秋天一來到,王阿嫂和別的村婦們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繩把茄子穿成長串長串的,一直穿著。不管蚊蟲把臉和手咬得怎樣紅腫,也不管孩子們在屋裡喊叫媽媽吵斷了喉嚨。隻是穿啊,穿啊,兩隻手像紡紗車一樣,在旋轉著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鈴鐺一樣,掛滿了王阿嫂的前檐;就連用柳條編成的短牆上也掛滿著紫色的鈴鐺。別的村婦也和王阿嫂一樣,檐前盡是茄子。
    可是過不了幾天茄子曬成干菜了!家家都從房檐把茄子解下來,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鼕天隻喫著地主用以喂豬的爛土豆,連一片干菜也不曾進過王阿嫂的嘴。
    太陽在東邊放射著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去,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著。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間,在山坡間,踐踏並且尋食著秋天半憔悴的野花。
    田莊上隻是沒有王阿嫂的影子,這卻不知為了什麼?竹三爺每天到廣場上替張地主支配工人。現在竹三爺派一個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頭目,愣三搶著說: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爺的允許,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愣三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為什麼不去做工呢?
    裡面接著就是回答聲:
    ——叔叔來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王妹子叫來,我頭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環坐在王阿嫂的身邊,她哭著,響著鼻子說:——不是呀!我媽媽扯謊,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地哭,不知是肚子痛還是想我的爸爸?——王阿嫂的死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淒迷的香氣。
    霧氣像雲煙一樣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聲息,蒙蔽了遠近的山岡。
    王阿嫂拉著小環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著汗;小環雖是七歲,她也學著給地主們流著小孩子的汗。現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王阿嫂什麼活計都做過,撥苗插秧。秋天一來到,王阿嫂和別的村婦們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繩把茄子穿成長串長串的,一直穿著。不管蚊蟲把臉和手咬得怎樣紅腫,也不管孩子們在屋裡喊叫媽媽吵斷了喉嚨。隻是穿啊,穿啊,兩隻手像紡紗車一樣,在旋轉著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鈴鐺一樣,掛滿了王阿嫂的前檐;就連用柳條編成的短牆上也掛滿著紫色的鈴鐺。別的村婦也和王阿嫂一樣,檐前盡是茄子。
    可是過不了幾天茄子曬成干菜了!家家都從房檐把茄子解下來,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鼕天隻喫著地主用以喂豬的爛土豆,連一片干菜也不曾進過王阿嫂的嘴。
    太陽在東邊放射著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去,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著。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間,在山坡間,踐踏並且尋食著秋天半憔悴的野花。
    田莊上隻是沒有王阿嫂的影子,這卻不知為了什麼?竹三爺每天到廣場上替張地主支配工人。現在竹三爺派一個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頭目,愣三搶著說: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爺的允許,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愣三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為什麼不去做工呢?
    裡面接著就是回答聲:
    ——叔叔來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王妹子叫來,我頭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環坐在王阿嫂的身邊,她哭著,響著鼻子說:——不是呀!我媽媽扯謊,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地哭,不知是肚子痛還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傷心處被小環擊打著,猛烈地擊打著,眼淚都從眼眶轉到嗓子方面去,她隻是用手拍打著小環,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環再說下去。
    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聽了小環的話,像動了親屬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環爬上窗臺,用她不會梳頭的小手,在給自己梳著毛蓬蓬的小辮。鄰家的小貓跳上窗臺,蹲踞在小環的腿上,貓像取暖似地遲緩地把眼睛睜開,又合攏來。
    遠處的山反映著種種樣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點似的,在雲霞裡爬走。
    小環不管這些,隻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辮。

    在村裡,王妹子,愣三,竹三爺,這都是公共的名稱。是凡傭工階級都是這樣簡單而不變化的名字。這就是工人階級一個天然的標識。
    王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邊,炕裡蹲著小環,三個人寂寞著。後山上不知是什麼蟲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種不可忍耐的幽咽和淒怨的情緒來。
    小環雖是七歲,但是就和一個少女般的會憂愁,會思量。她聽著秋蟲吵叫的聲音,隻是用她的小嘴在學著大人嘆氣。這個孩子也許因為母親死得太早的緣故?
    小環的父親是一個雇工,在她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她的父親就死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又死了!她的母親是被張地主的大兒子張胡琦強奸而後氣憤死了的。
    五歲的小環,開始做個小流浪者了!從她貧苦的姑家,又轉到更貧苦的姨家。結果為了貧苦,不能養育她,最後她在張地主家過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爺看不慣小環被虐待的苦處。當一天王阿嫂到張家去取米,小環正被張家的孩子們將鼻子打破,滿臉是血。王阿嫂把米袋子丟落在院心。她走近小環,給她擦著眼淚和血。小環哭著,王阿嫂也哭了!
    有竹三爺做主,小環從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媽媽了!那天小環是扯著王阿嫂的衣襟來到王阿嫂的家裡。
    後山的蟲子,不間斷地、不曾間斷地在叫。王阿嫂擤著鼻涕,兩腮抽動,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簡直瘦得像一條龍。她的手也正和爪一樣,為了撥苗割草而骨節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澱了的澱粉似的,濃重並且不可分解。她在說著她自己的話:
    ——王妹子,你想我還能再活下去嗎?昨天在田莊上張地主是踢了我一腳。那個野獸,踢得我簡直發昏了!你猜他為什麼踢我呢?早晨太陽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沒妨礙,我隻是再也帶不動我的肚子了!又是個正午時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兩口氣,他就來踢了我一腳。——
    擤一擤鼻涕又說下去:
    ——眼看著他爸爸死了三個月了!那是剛過了五月節的時候,那時僅四個月,現在這個孩子快生下來了!咳!什麼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喪在張地主的手裡,我也非死在他們的手裡不可,我想誰也逃不出地主們的手去。——
    王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動一下:
    ——喲!可難為你了!肚子這樣你可怎麼在田莊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頭抽動得加速起來。王妹子的心跳著,她在悔恨地跳著,她開始在悔恨:
    ——自己太不會說話,在人家最悲哀的時節,怎能用得著十分體貼的話語來激動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王妹子又轉過話頭來:
    ——人一輩子就是這樣,都是你忙我忙,結果誰也不是一個死嗎?早死晚死不是一樣嗎?——
    說著她用手巾給王阿嫂擦著眼淚,揩著她一生流不盡的眼淚。
    ——嫂子你別太想不開呀!身子這種樣,一勁憂愁,並且你看著小環也該寬心。那個孩子太知好歹了!你憂愁,你哭,孩子也跟著憂愁,跟著哭。倒是讓我做點飯給你喫,看外邊的日影快晌午了!——
    王妹子心裡這樣相信著: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兒活動了!危險……死……
    她打開米桶,米桶是空著。
    王妹子打算到張地主家去取米,從桶蓋上拿下個小盆。王阿嫂嘆息著說:
    ——不要去呀!我不願看他家那種臉色,叫小環到後山竹三爺家去借點吧!——
    小環捧著瓦盆爬上坡,小辮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後去了!山上的蟲子在憔悴的野花間,叫著憔悴的聲音啊!

    王大哥在三個月前給張地主趕著起糞的車,因為馬腿給石頭折斷,張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錢。王大哥氣憤之極,整天醉酒,夜裡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後來他簡直是瘋了!看著小孩也打,狗也打,並且在田莊上亂跑,亂罵。張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時候,遣人偷著把草堆點著了!王大哥在火焰裡翻滾,在張地主的火焰裡翻滾;他的舌頭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聲音來。
    有誰來救他呢?窮人連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隻是在前村田莊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卻在後村給人家燒死了。
    當王阿嫂奔到火堆旁邊,王大哥的骨頭已經燒斷了!四肢脫落,腦殼直和半個破葫蘆一樣,火雖熄滅,但王大哥的氣味卻在全村飄漾。
    四圍看熱鬧的人群們有的說,擦著眼睛說:
    ——死得太可憐!——
    也有的說:
    ——死了倒好,不然我們的孩子要被這個瘋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頭來,裹在衣襟裡,她緊緊地抱著,她發出啕天的哭聲來。她這淒慘沁血的聲音,遮過草原,穿過樹林的老樹,直接到遠處的山間,發出回響來。
    每個看熱鬧的女人,都被這個滴著血的聲音誘惑得哭了!每個在哭的婦人在生著錯覺,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燒死一樣。
    別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懷裡緊抱著的骨頭,強迫的丟開,並且勸說著:
    ——王阿嫂你不要這樣啊!你抱著骨頭又有什麼用呢?要想後事——
    王阿嫂不聽別人,她看不見別人,她隻有自己。把骨頭又搶著瘋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這骨頭沒靈魂,也沒有肉體,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燒的氣味裡打滾,她向不可解脫的悲痛裡用盡了她的全力呵!
    滿是眼淚,小環的臉轉向王阿嫂說:
    ——媽媽,你不要哭瘋了啊!爸爸不是因為瘋纔被人燒死的嗎?——
    王阿嫂,她聽不到小環的話,鼓著肚子,脹開肺葉般地哭。她的手撕著衣裳,她的牙齒在咬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獅子一樣。
    後來張地主手提著蒼蠅拂,和一隻陰毒的老鷹一樣,振動著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裡勾曲,調著他有尺寸有階級的步調從前村走來。用他壓迫的口吻來勸說王阿嫂:
    ——天快黑了!還一勁哭什麼!一個瘋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頭有什麼值錢。你回家做你以後的打算好了!現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崗子去。
    說著他向四周的男人們下個口令:
    ——這種氣味……越快越好!——
    婦人們的集團在低語:
    ——總是張老爺子,有多麼慈心,什麼事情,張老爺子都是幫忙的。——
    王大哥是張老爺子燒死的,這事情婦人們不知道,一點不知道。田莊上的麥草打起流水樣的波紋,煙筒裡吐出來的炊煙,在人家的房頂上旋卷。
    蒼蠅拂子擺動著吸人血的姿式,張地主走回前村去。
    窮漢們,和王大哥同類的窮漢們,搖搧著闊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頭被運到西崗上了!

    三天過了!五天過了!田莊上不見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婦人們嘴裡念道這樣的話:
    ——她太難苦了!肚子那麼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張地主踢了她一腳,五天沒到田莊上來。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燒死以後,我看王阿嫂就沒心思過日子了!一天東哭一場,西哭一場的,最近更利害了!哪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著眼淚?——
    又一個婦人皺起眉毛來說:
    ——真的,她流的眼淚比土豆還多。——
    別一個又接著說:
    ——可不是嗎?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淚換得的。——
    在激動著熱情,一個抱著孩子拾土豆的婦人說:
    ——今天晚上我們都該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們的同類呀!——
    田莊上十幾個婦人用響亮的嗓子在表示贊同。
    張地主走來了!她們都低下頭去工作著。張地主走開,她們又都抬起頭來;就像被風刮倒的麥草一樣,風一過去,草梢又都伸立起來;她們說著方纔的話:
    ——她怎能不傷心呢?王大哥死時,什麼也沒給她留下。眼看又來到鼕天,我們雖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預備不齊。她又怎麼辦呢?小孩子若生下來她可怎麼養活呢?我算知道,有錢人的兒女是兒女,窮人的兒女,分明就是孽障。——
    ——誰不說呢?聽說王阿嫂有過三個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兩個死去男人,一個是年輕的,一個是老太婆。她們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著自己男人被車軋死的事,年輕的婦人想著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隻有這倆婦人什麼也不說。
    張地主來了!她們的頭就和向日葵般在田莊上彎彎地垂下去。
    小環叫喊聲在田莊上,在婦人們的頭上,響起來:——
    ——快……快來呀!我媽媽不……不能,不會說話了——
    小環是一個被大風吹著的蝴蝶,不知方向,她驚恐的翅膀痙攣著在振動。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急得和水銀似的不定形地滾轉。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辮,跺著腳破著聲音喊:
    ——我媽……媽怎麼了?……她不說話呀……不會呀!——

    等到村婦擠進王阿嫂屋門的時候,王阿嫂自己在炕上發出她最後沉重的嚎聲,她的身子是被自己的血浸染著,同時在血泊裡也有一個小的、新的動物在掙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個大塊的亮珠,雖然閃光而不能活動。她的嘴張得怕人,像猿猴一樣,牙齒拚命地向外突出。
    村婦們有的哭著,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裡散散亂亂,掃帚,水壺,破鞋,滿地亂擺。鄰家的小貓蹲縮在窗臺上。小環低垂著頭在牆角間站著,她哭,她是沒有聲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這樣的死了!新生下來的小孩,不到五分鐘也死了!

    月亮穿透樹林的時節,棺材帶著哭聲向西崗子移動。村婦們都來相送,拖拖落落,穿著種種樣樣擦滿油泥的衣服,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個階級。
    竹三爺手攜著小環,走在前面。村狗在遠處受驚的在叫。小環並不哭,她依持別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給大家擔負似的,她隻是隨了竹三爺踏著貼在地上的樹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崗子樹林裡。男人們在地面上掘坑。
    小環,這個小幽靈,坐在樹根下睡了!林間的月光細碎地飄落在小環的臉上。她兩手扣在膝蓋間,頭搭在手上,小辮在脖子上給風吹動著,她是個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著月光埋到土裡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們擾攘著。
    竹三爺走到樹根下摸著小環的頭發: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環閉著眼睛說:
    ——媽媽,我冷呀!——
    竹三爺說:
    ——回家吧!你哪裡還有媽媽?可憐的孩子別說夢話!——
    醒過來了!小環纔明白媽媽今天是不再摟著她睡了!她在樹林裡,月光下,媽媽的墳前,打著滾哭啊!……
    ——媽媽!……你不要……我了!讓我跟跟跟誰睡……睡覺呀?
    ——我……還要回到……張……張張地主家去挨打嗎?——她咬住嘴唇哭——
    ——媽媽!跟……跟我回……回家吧!……
    遠近處顫動這小姑娘的哭聲,樹葉和小環的哭聲一樣交接的在響,竹三爺同別的人一樣的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著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墳墓。
    村狗在遠近的人家吠叫著斷續的聲音……


    小城三月


    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像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裡,那裡。郊原上的草,是必須轉折了好幾個彎兒纔能鑽出地面的,草兒頭上還頂著那脹破了種粒的殼,發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的鑽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牆腳片下面的瓦片時,找到了一片草芽了,孩子們到家裡告訴媽媽,說:“今天草芽出土了!”媽媽驚喜地說:“那一定是向陽的地方!”搶根萊的白色的圓石似的籽兒在地上滾著,野孩子一升一鬥地在拾。蒲公英發芽了,羊咩咩地叫,烏鴉繞著楊樹林子飛。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楊花滿天照地飛,像棉花似的。人們出門都是用手捉著,楊花掛著他了。草和牛糞都橫在道上,放散著強烈的氣味。遠遠的有用石子打船的聲音,空空……的大響傳來。
    河冰發了,冰塊頂著冰塊,苦悶地又奔放地向下流。烏鴉站在冰塊上尋覓小魚喫,或者是還在鼕眠的青蛙。
    天氣突然的熱起來,說是“二八月,小陽春”,自然冷天氣還是要來的,但是這幾天可熱了。春天帶著強烈的呼喚從這頭走到那頭……
    小城裡被楊花給裝滿了,在榆樹還沒變黃之前,大街小巷到處飛著,像紛紛落下的雪塊……
    春來了。人人像久久等待著一個大暴動,今天夜裡就要舉行,人人帶著犯罪的心情,想參加到解放的嘗試……春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蠱惑……
    我有一個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戀愛了。
    姨母本來是很近的親屬,就是母親的姊妹。但是我這個姨,她不是我的親姨,她是我的繼母的繼母的女兒。那麼她可算與我的繼母有點血統的關繫了,其實也是沒有的。因為我這個外祖母是在已經做了寡婦之後纔來到的外祖父家,翠姨就是這個外祖母的原來在另外的一家所生的女兒。
    翠姨還有一個妹妹,她的妹妹小她兩歲,大概是十七八歲,那麼翠姨也就是十八九歲了。
    翠姨生得並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長得窈窕,走起路來沉靜而且漂亮,講起話來清楚的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她伸手拿櫻桃喫的時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可憐的樣子,她怕把它觸壞了似的輕輕地捏著。
    假若有人在她的背後招呼她一聲,她若是正在走路,她就會停下;若是正在喫飯,就要把飯碗放下,而後把頭向著自己的肩膀轉過去,而全身並不大轉,於是她自覺地閉合著嘴唇,像是有什麼要說而一時說不出來似的……
    而翠姨的妹妹,忘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是一個大說大笑的,不十分修邊幅,和她的姐姐完全不同。花的綠的,紅的紫的,隻要是市上流行的,她就不大加以選擇,做起一件衣服來趕快就穿在身上。穿上了而後,到親戚家去串門,人家恭維她的衣料怎樣漂亮的時候,她總是說,和這完全一樣的,還有一件,她給了她的姐姐了。
    我到外祖父家去,外祖父家裡沒有像我一般大的女孩子陪著我玩,所以每當我去,外祖母總是把翠姨喊來陪我。
    翠姨就住在外祖父的後院,隔著一道板牆,一招呼,聽見就來了。
    外祖父住的院子和翠姨住的院子,雖然隻隔一道板牆,但是卻沒有門可通,所以還得繞到大街上去從正門進來。
    因此有時翠姨先來到板牆這裡,從板牆縫中和我打了招呼,而後回到屋去裝飾了一番,纔從大街上繞了個圈來到她母親的家裡。
    翠姨很喜歡我,因為我在學堂裡念書,而她沒有,她想什麼事我都比她明白。所以她總是有許多事務同我商量,看看我的意見如何。
    到夜裡,我住在外祖父家裡了,她就陪著我也住下的。
    每每從睡下了就談,談過了半夜,不知為什麼總是談不完……
    開初談的是衣服怎樣穿,穿什麼樣的顏色的,穿什麼樣的料子。比如走路應該快或是應該慢。有時白天裡她買了一個別針,到夜裡她拿出來看看,問我這別針到底是好看或是不好看,那時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時候,我們不知別處如何裝扮一個女子,而在這個城裡幾乎個個都有一條寬大的絨繩結的披肩,藍的,紫的,各色的也有,但最多多不過棗紅色了。幾乎在街上所見的都是棗紅色的大披肩了。
    哪怕紅的綠的那麼多,但總沒有棗紅色的最流行。
    翠姨的妹妹有一張,翠姨有一張,我的所有的同學,幾乎每人有一張。就連素不考究的外祖母的肩上也披著一張,隻不過披的是藍色的,沒有敢用那最流行的棗紅色的就是了。因為她總算年紀大了一點,對年輕人讓了一步。
    還有那時候都流行穿絨繩鞋,翠姨的妹妹就趕快地買了穿上。因為她那個人很粗心大意,好壞她不管,隻是人家有她也有,別人是人穿衣裳,而翠姨的妹妹就好像被衣服所穿了似的,蕪蕪雜雜。但永遠合乎著應有盡有的原則。
    翠姨的妹妹的那絨繩鞋,買來了,穿上了。在地板上跑著,不大一會工夫,那每隻鞋臉上繫著的一隻毛球,竟有一個毛球已經離開了鞋子,向上跳著,隻還有一根繩連著,不然就要掉下來了。很好玩的,好像一顆大紅棗被繫到腳上去了。因為她的鞋子也是棗紅色的。大家都在嘲笑她的鞋子一買回來就壞了。
    翠姨,她沒有買,她猶疑了好久,無管什麼新樣的東西到了,她總不是很快地就去買了來,也許她心裡邊早已經喜歡了,但是看上去她都像反對似的,好像她都不接受。
    她必得等到許多人都開始采辦了,這時候看樣子,她纔稍稍有些動心。
    好比買絨繩鞋,夜裡她和我談話,問過我的意見,我也說是好看的,我有很多的同學,她們也都買了絨繩鞋。
    第二天翠姨就要求我陪著她上街,先不告訴我去買什麼,進了鋪子選了半天別的,纔問到我絨繩鞋。
    走了幾家鋪子,都沒有,都說是已經賣完了。我曉得店鋪的人是這樣瞎說的。表示他家這店鋪平常總是最豐富的,隻恰巧你要的這件東西,他就沒有了。我勸翠姨說咱們慢慢的走,別家一定會有的。
    我們是坐馬車從街梢上的外祖父家來到街中心的。
    見了第一家鋪子,我們就下了馬車。不用說,馬車我們已經是付過了車錢的。等我們買好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會另外叫一輛的。因為我們不知道要有多久。大概看見什麼好,雖然不需要也要買點,或是東西已經買全了不必要再多留連,也要留連一會,或是買東西的目的,本來隻在一雙鞋,而結果鞋子沒有買到,反而啰裡啰嗦的買回來許多用不著的東西。
    這一天,我們辭退了馬車,進了第一家店鋪。
    在別的大城市裡沒有這種情形,而在我家鄉裡往往是這樣,坐了馬車,雖然是付過了錢,讓他自由去兜攬生意,但是他常常還仍舊等候在鋪子的門外,等一出來,他仍舊請你坐他的車。
    我們走進第一個鋪子,一問沒有。於是就看了些別的東西,從綢緞看到呢絨,從呢絨再看到綢緞,布匹是根本不看的,並不像母親們進了店鋪那樣子,這個買去做被單,那個買去做棉襖的,因為我們管不了被單棉襖的事。母親們一月不進店鋪,一進店鋪又是這個便宜應該買;那個不貴,也應該買。比方一塊在夏天纔用得著的花洋布,母親們鼕天裡就買起來了,說是趁著便宜多買點,總是用得著的。而我們就不然了,我們是天天進店鋪的,天天搜尋些個是好看的,是貴的值錢的,平常時候絕對的用不到想不到的。
    那一天我們就買了許多花邊回來,釘著光片的,帶著琉璃的。說不上要做什麼樣的衣服纔配得著這種花邊。也許根本沒有想到做衣服,就貿然地把花邊買下了。一邊買著,一邊說好,翠姨說好,我也說好。到了後來,回到家裡,當眾打開了讓大家評判,這個一言,那個一語,讓大家說得也有一點沒有主意了,心裡已經五六分空虛了。於是趕快地收拾了起來,或者從別人的手中奪過來,把它包起來,說她們不識貨,不讓她們看了。
    勉強說著:
    “我們要做一件紅金絲絨的袍子,把這個黑琉璃邊鑲上。”
    或是:
    “這紅的我們送人去……”
    說雖仍舊如此說,心裡已經八九分空虛了,大概是這些所心愛的,從此就不會再出頭露面的了。
    在這小城裡,商店究竟沒有多少,到後來又加上看不到絨繩鞋,心裡著急,也許跑得更快些,不一會工夫,隻剩了三兩家了。而那三兩家,又偏偏是不常去的,鋪子小,貨物少。想來它那裡也是一定不會有的了。
    我們走進一個小鋪子裡去,果然有三四雙,非小即大,而且顏色都不好看。
    翠姨有意要買,我就覺得奇怪,原來就不十分喜歡,既然沒有好的,又為什麼要買呢?讓我說著,沒有買成回家去了。
    過了兩天,我把買鞋子這件事情早忘了。
    翠姨忽然又提議要去買。
    從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愛上了那絨繩鞋了,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就是。她的戀愛的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帶到墳墓裡去,一直不要說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告訴……
    在外邊飛著滿天的大雪,我和翠姨坐著馬車去買絨繩鞋。我們身上圍著皮褥子,趕車的車夫高高地坐在車夫臺上,搖晃著身子唱著沙啞的山歌:“喝咧咧……”耳邊的風嗚嗚地嘯著,從天上傾下來的大雪迷亂了我們的眼睛,遠遠的天隱在雲霧裡,我默默地祝福翠姨快快買到可愛的絨繩鞋,我從心裡願意她得救……
    市中心遠遠地朦朦矓矓地站著,行人很少,全街靜悄無聲。我們一家挨一家地問著,我比她更急切,我想趕快買到吧,我小心地盤問著那些店員們,我從來不放棄一個細微的機會,我鼓勵翠姨,沒有忘記一家。使她都有點兒詫異,我為什麼忽然這樣熱心起來,但是我完全不管她的猜疑,我不顧一切地想在這小城裡,找出一雙絨繩鞋來。
    隻有我們的馬車,因為載著翠姨的願望,在街上奔馳得特別的清醒,又特別的快。雪下的更大了,街上什麼都沒有了,隻有我們兩個人,催著車夫,跑來跑去。一直到天都很晚了,鞋子沒有買到。翠姨深深地看到我的眼裡說:“我的命,不會好的。”我很想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但是沒有等到找出什麼適當的話來,淚便流出來了。

    翠姨以後也常來我家住著,是我的繼母把她接來的。
    因為她的妹妹訂婚了,怕是她一旦的結了婚,忽然會剩下她一個人來,使她難過。因為她的家裡並沒有多少人,隻有她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祖父,再就是一個也是寡婦的伯母,帶一個女兒。
    堂姊妹本該在一起玩耍解悶的,但是因為性格的相差太遠,一向是水火不同爐地過著日子。
    她的堂妹妹,我見過,永久是穿著深色的衣裳,黑黑的臉,一天到晚陪著母親坐在屋子裡。母親洗衣裳,她也洗衣裳;母親哭,她也哭。也許她幫著母親哭她死去的父親,也許哭的是她們的家窮。那別人就不曉得了。
    本來是一家的女兒,翠姨她們兩姊妹卻像有錢的人家的小姐,而那個堂妹妹,看上去卻像鄉下丫頭。這一點使她得到常常到我們家裡來住的權利。
    她的親妹妹訂婚了,再過一年就出嫁了。在這一年中,妹妹大大地闊氣了起來,因為婆家那方面一訂了婚就來了聘禮。這個城裡,從前不用大洋票,而用的是廣信公司出的帖子,一百弔一千弔的論。她妹妹的聘禮大概是幾萬弔,所以她忽然不得了起來,今天買這樣,明天買那樣,花別針一個又一個的,絲頭繩一團一團的,帶穗的耳墜子,洋手表,樣樣都有了。每逢出街的時候,她和她的姐姐一道,現在總是她付車錢了,她的姐姐要付,她卻百般的不肯,有時當著人面,姐姐一定要付,妹妹一定不肯,結果鬧得很窘,姐姐無形中覺得一種權利被人剝奪了。
    但是關於妹妹的訂婚,翠姨一點也沒有羨慕的心理。妹妹未來的丈夫,她是看過的,沒有什麼好看,很高,穿著藍袍子黑馬褂,好像商人,又像一個小土紳士。又加上翠姨太年輕了,想不到什麼丈夫,什麼結婚。
    因此,雖然妹妹在她的旁邊一天比一天的豐富起來,妹妹是有錢了,但是妹妹為什麼有錢的,她沒有考查過。
    所以當妹妹尚未離開她之前,她絕對的沒有重視“訂婚”的事。
    就是妹妹已經出嫁了,她也還是沒有重視這“訂婚”的事。
    不過她常常的感到寂寞。她和妹妹出來進去的,因為家庭環境孤寂,竟好像一對雙生子似的,而今去了一個,不但翠姨自己覺得單調,就是她的祖父也覺得她可憐。
    所以自從她的妹妹嫁了,她就不大回家,總是住在她的母親的家裡。有時我的繼母也把她接到我們家裡。
    翠姨非常聰明,她會彈大正琴,就是前些年所流行在中國的一種日本琴。她還會吹簫或是會吹笛子。不過彈那琴的時候卻很多。住在我家裡的時候,我家的伯父,每在晚飯之後必同我們玩這些樂器的。笛子、簫、日本琴、風琴、月琴,還有什麼打琴。真正的西洋的樂器,可一樣也沒有。
    在這種正玩得熱鬧的時候,翠姨也來參加了。翠姨彈了一個曲子,和我們大家立刻就配合上了。於是大家都覺得在我們那已經天天鬧熟了的老調子之中,又多了一個新的花樣。於是立刻我們就加倍的努力,正在吹笛子的把笛子吹得特別響,把笛膜振抖得似乎就要爆裂了似的滋滋地叫著。十歲的弟弟在吹口琴,他搖著頭,好像要把那口琴吞下去似的,至於他吹的是什麼調子,已經是沒有人留意了。在大家忽然來了勇氣的時候,似乎隻需要這種胡鬧。
    而那按風琴的人,因為越按越快,到後來也許是已經找不到琴鍵了,隻是那踏腳板越踏越快,踏的嗚嗚地響,好像有意要毀壞了那風琴,而想把風琴撕裂了一般地。
    大概所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也不知道接連地彈過了多少圈,看大家的意思都不想要停下來。不過到了後來,實在是氣力沒有了,找不著拍子的找不著拍子,跟不上調的跟不上調,於是在大笑之中,大家停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在這麼快樂的調子裡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也許是樂極生悲了,把我們都笑得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還笑。
    正在這時候,我們往門窗處一看,我的最小的小弟弟,剛會走路,他也背著一個很大的破手風琴來參加了。
    誰都知道,那手風琴從來也不會響的。把大家笑死了。在這回得到了快樂。
    我的哥哥(伯父的兒子,鋼琴彈得很好)吹簫吹得最好,這時候他放下了簫,對翠姨說:“你來吹吧!”翠姨卻沒有言語,站起身來,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哥哥,好久好久地看住那簾子。

    翠姨在我家,和我住一個屋子。月明之夜,屋子照得通亮。翠姨和我談話,往往談到雞叫,覺得也不過剛剛半夜。
    雞叫了,纔說:“快睡吧,天亮了。”
    有的時候,一轉身,她又問我:
    “是不是一個人結婚太早不好,或許是女子結婚太早是不好的!”
    我們以前談了很多話,但沒有談到這些。
    總是談什麼衣服怎樣穿,鞋子怎樣買,顏色怎樣配;買了毛線來,這毛線應該打個什麼的花紋;買了帽子來,應該評判這帽子還微微有點缺點,這缺點究竟在什麼地方,雖然說是不要緊,或者是一點關繫也沒有,但批評總是要批評的。
    有時再談得遠一點,就是表姐表妹之類訂了婆家,或是什麼親戚的女兒出嫁了。或是什麼耳聞的,聽說的,新娘子和新姑爺鬧別扭之類。
    那個時候,我們的縣裡,早就有了洋學堂了。小學好幾個,大學沒有。隻有一個男子中學,往往成為談論的目標。談論這個,不單是翠姨,外祖母、姑姑、姐姐之類,都願意講究這當地中學的學生。因為他們一切洋化,穿著褲子,把褲腿卷起來一寸,一張口,“格得毛寧”Good morning:早安(英語)。外國話,他們彼此一說話就“答答答”дa,дa,дa:是的,對的。,聽說這是什麼俄國話。而更奇怪的就是他們見了女人不怕羞。這一點,大家都批評說是不如從前了,從前的書生,一見了女人臉就紅。
    我家算是最開通的了。叔叔和哥哥他們都到北京和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了,他們開了不少的眼界。回到家裡來,大講他們那裡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同學。
    這一題目,非常的新奇,開初都認為這是造了反。後來因為叔叔也常和女同學通信,因為叔叔在家庭裡是有點地位的人。並且父親從前也加入過國民黨,革過命,所以這個家庭都“咸與維新”起來。
    因此在我家裡一切都是很隨便的,逛公園,正月十五看花燈。都是不分男女,一齊去。
    而且我家裡設了網球場,一天到晚地打網球,親戚家的男孩子來了,我們也一齊的打。
    這都不談,仍舊來談翠姨。
    翠姨聽了很多的故事。關於男學生結婚的事情,就是我們本縣裡,已經有幾件事情不幸的了。有的結婚了,從此就不回家了;有的娶來了太太,把太太放在另一間屋子裡住著,而且自己卻永久住在書房裡。
    每逢講到這些故事時,多半別人都是站在女的一面,說那男子都是念書念壞了,一看了那不識字的又不是女學生之類就生氣。覺得處處都不如他。天天總說是婚姻不自由,可是自古至今,都是爹許娘配的,偏偏到了今天,都要自由,看吧,這還沒有自由呢,就先來了花頭故事了,娶了太太的不回家,或是把太太放在另一個屋子裡。這些都是念書念壞了的。
    翠姨聽了許多別人家的評論。大概她心裡邊也有些不平,她就問我不讀書是不是很壞的,我自然說是很壞的。而且她看了我們家裡男孩子、女孩子通通到學堂去念書的。而且我們親戚家的孩子也都是讀書的。
    因此她對我很佩服,因為我是讀書的。
    但是不久,翠姨就訂婚了。就是她妹妹出嫁不久的事情。 她的未來的丈夫,我見過。在外祖父的家裡。人長得又低又小,穿一身藍布棉袍子,黑馬褂,頭上戴一頂趕大車的人所戴的五耳帽子。
    當時翠姨也在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什麼人,她隻當是哪裡來了這樣一位鄉下的客人。外祖母偷著把我叫過去,特別告訴了我一番,這就是翠姨將來的丈夫。
    不久翠姨就很有錢,她的丈夫的家裡,比她妹妹丈夫的家裡還更有錢得多。婆婆也是個寡婦,守著個獨生的兒子。兒子纔十七歲,是在鄉下的私學館裡讀書。
    翠姨的母親常常替翠姨解說,人矮點不要緊,歲數還小呢,再長上兩三年兩個人就一般高了。勸翠姨不要難過,婆家有錢就好的。聘禮的錢十多萬都交過來了,而且就由外祖母的手親自交給了翠姨;而且還有別的條件保障著,那就是說,三年之內絕對的不準娶親,借著男的一方面年紀太小為辭,翠姨更願意遠遠的推著。
    翠姨自從訂婚之後,是很有錢的了,什麼新樣子的東西一到,雖說不是一定搶先去買了來,總是過不了多久,箱子裡就要有的了。那時候夏天最流行銀灰色市布大衫,而翠姨的穿起來最好,因為她有好幾件,穿過兩次不新鮮就不要了,就隻在家裡穿,而出門就又去做一件新的。
    那時候正流行著一種長穗的耳墜子,翠姨就有兩對,一對紅寶石的,一對綠的,而我的母親纔能有兩對,而我纔有一對。可見翠姨是頂闊氣的了。
    還有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流行高跟鞋了。可是在我們本街上卻不大有人穿,隻有我的繼母早就開始穿,其餘就算是翠姨。並不是一定因為我的母親有錢,也不是因為高跟鞋一定貴,隻是女人們沒有那麼摩登的行為,或者說她們不很容易接受新的思想。
    翠姨第一天穿起高跟鞋來,走路還很不平穩,但到第二天就比較的習慣了。到了第三天,就是說以後,她就是跑起來也是很平穩的。而且走路的姿態更加可愛了。
    我們有時也去打網球玩玩,球撞到她臉上的時候,她纔用球拍遮了一下,否則她半天也打不到一個球。因為她一上了場站在白線上就是白線上,站在格子裡就是格子裡,她根本地不動。有的時候她竟拿著網球拍子站著一邊去看風景去。尤其是大家打完了網球,喫東西的喫東西去了,洗臉的洗臉去了,惟有她一個人站在短籬前面,向著遠遠的哈爾濱市影痴望著。
    有一次我同翠姨一同去做客。我繼母的族中娶媳婦。她們是八旗人,也就是滿人,滿人纔講究場面呢,所有的族中的年青的媳婦都必得到場,而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似乎咱們中國的社會,是沒這麼繁華的社交的場面的,也許那時候,我是小孩子,把什麼都看得特別繁華,就隻說女人們的衣服吧,就個個都穿得和現在西洋女人在夜會裡邊那麼莊嚴。一律都穿著繡花大襖。而她們是八旗人,大襖的襟下一律的沒有開口。而且很長。大襖的顏色棗紅的居多,絳色的也有,玫瑰紫色的也有。而那上邊繡的顏色,有的荷花,有的玫瑰,有的松竹梅,一句話,特別的繁華。
    她們的臉上,都擦著白粉,她們的嘴上都染得桃紅。
    每逢一個客人到了門前,她們是要列著隊出來迎接的,她們都是我的舅母,一個一個地上前來問候了我和翠姨。
    翠姨早就熟識她們的,有的叫表嫂子,有的叫四嫂子。而在我,她們就都是一樣的,好像小孩子的時候,所玩的用花紙剪的紙人,這個和那個都是一樣,完全沒有分別。都是花緞的袍子,都是白白的臉,都是很紅的嘴唇。
    就是這一次,翠姨出了風頭了,她進到屋裡,靠著一張大鏡子旁坐下了。
    女人們就忽然都上前來看她,也許她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今天把別人都驚住了。
    依我看翠姨還沒有她從前漂亮呢,不過她們說翠姨漂亮得像棵新開的臘梅。翠姨從來不擦胭脂的,而那天又穿了一件為著將來做新娘子而準備的藍色緞子滿是金花的夾袍。
    翠姨讓她們圍起看著,難為情了起來,站起來想要逃掉似的,邁著很勇敢的步子,茫然地往裡邊的房間裡閃開了。
    誰知那裡邊就是新房呢,於是許多的嫂嫂們就嘩然地叫著,說:
    “翠姐姐不要急,明年就是個漂亮的新娘子,現在先試試去。”
    當天喫飯飲酒的時候,許多客人從別的屋子來獃獃地望著翠姨。翠姨舉著筷子,似乎是在思量著,保持著鎮靜的態度,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們。仿佛她不曉得人們專門在看著她似的。但是別的女人們羨慕了翠姨半天了,臉上又都突然地冷落起來,覺得有什麼話要說出,又都沒有說,然後彼此對望著,笑了一下,喫菜了。

    有一年鼕天,剛過了年,翠姨就來到了我家。
    伯父的兒子——我的哥哥,就正在我家裡。
    我的哥哥,人很漂亮,很直的鼻子,很黑的眼睛,嘴也好看,頭發也梳得好看,人很長,走路很爽快。大概在我們所有的家族中,沒有這麼漂亮的人物。
    鼕天,學校放了寒假,所以來我們家裡休息。大概不久,學校開學就要上學去了。哥哥是在哈爾濱讀書。
    我們的音樂會,自然要為這新來的角色而開了。翠姨也參加的。
    於是非常的熱鬧,比方我的母親,她一點也不懂這行,但是她也列了席,她坐在旁邊觀看,連家裡的廚子、女工,都停下了工作來望著我們,似乎他們不是聽什麼樂器,而是在看人。我們聚滿了一客廳。這些樂器的聲音,大概很遠的鄰居都可以聽到。
    第二天鄰居來串門的,就說:
    “昨天晚上,你們家又是給誰祝壽?”
    我們就說,是歡迎我們的剛到的哥哥。
    因此我們家是很好玩的,很有趣的。不久就來到了正月十五看花燈的時節了。
    我們家裡自從父親維新革命,總之在我們家裡,兄弟姊妹,一律相待,有好玩的就一齊玩,有好看的就一齊去看。
    伯父帶著我們,哥哥、弟弟、姨……共八九個人,在大月亮地裡往大街裡跑去了。那路之滑,滑得不能站腳,而且高低不平。他們男孩子們跑在前面,而我們因為跑得慢就落了後。
    於是那在前邊的他們回頭來嘲笑我們,說我們是小姐,說我們是娘娘,說我們走不動。
    我們和翠姨早就連成一排向前衝去,但是不是我倒,就是她倒。到後來還是哥哥他們一個一個地來扶著我們,說是扶著,未免的太示弱了,也不過就是和他們連成一排向前進著。
    不一會到了市裡,滿路花燈。人山人海。又加上獅子、旱船、龍燈、秧歌,鬧得眼也花起來,一時也數不清多少玩藝。哪裡會來得及看,似乎隻是在眼前一晃,就過去了,而一會別的又來了,又過去了。其實也不見得繁華得多麼了不得了,不過覺得世界上是不會比這個再繁華的了。
    商店的門前,點著那麼大的火把,好像熱帶的大椰子樹似的。一個比一個亮。
    我們進了一家商店,那是父親的朋友開的。他們很好的招待我們,茶、點心、宵。我們哪裡喫得下去,聽到門外一打鼓,就心慌了。而外邊鼓和喇叭又那麼多,一陣來了,一陣還沒有去遠,一陣又來了。
    因為城本來是不大的,有許多熟人,也都是來看燈的都遇到了。其中我們本城裡的在哈爾濱念書的幾個男學生,他們也來看燈了。哥哥都認識他們。我也認識他們,因為這時候我們到哈爾濱念書去了。所以一遇到了我們,他們就和我們在一起,他們出去看燈,看了一會,又回到我們的地方,和伯父談話,和哥哥談話。我曉得他們,因為我們家比較有勢力,他們是很願和我們講話的。
    所以回家的一路上,又多了兩個男孩子。
    無管人討厭不討厭,他們穿的衣服總算都市化了。個個都穿著西裝,戴著呢帽,外套都是到膝蓋的地方,腳下很利落清爽。比起我們城裡的那種怪樣子的外套,好像大棉袍子似的好看得多了。而且頸間又都束著一條圍巾,那圍巾自然也是全絲全線的花紋。似乎一束起那圍巾來,人就更顯得莊嚴,漂亮。
    翠姨覺得他們個個都很好看。
    哥哥也穿的西裝,自然哥哥也很好看。因此在路上她一直在看哥哥。
    翠姨梳頭梳得是很慢的,必定梳得一絲不亂;擦粉也要擦了洗掉,洗掉再擦,一直擦到認為滿意為止。花燈節的第二天早晨她就梳得更慢,一邊梳頭一邊在思量。本來按規矩每天喫早飯,必得三請兩請纔能出席,今天必得請到四次,她纔來了。
    我的伯父當年也是一位英雄,騎馬、打槍絕對的好。後來雖然已經五十歲了,但是風采猶存。我們都愛伯父的,伯父從小也就愛我們。詩、詞、文章,都是伯父教我們的。翠姨住在我們家裡,伯父也很喜歡翠姨。今天早飯已經開好了。催了翠姨幾次,翠姨總是不出來。
    伯父說了一句:“林黛玉……”
    於是我們全家的人都笑了起來。
    翠姨出來了,看見我們這樣的笑,就問我們笑什麼。我們沒有人肯告訴她。翠姨知道一定是笑的她,她就說:
    “你們趕快的告訴我,若不告訴我,今天我就不喫飯了,你們讀書識字,我不懂,你們欺侮我……”
    鬧嚷了很久,還是我的哥哥講給她聽了。伯父當著自己的兒子面前到底有些難為情,喝了好些酒,總算是躲過去了。
    翠姨從此想到了念書的問題,但是她已經二十歲了,上哪裡去念書?上小學沒有她這樣的大學生;上中學,她是一字不識,怎樣可以。所以仍舊住在我們家裡。
    彈琴、吹簫、看紙牌,我們一天到晚地玩著。我們玩的時候,全體參加,我的伯父,我的哥哥,我的母親。
    翠姨對我的哥哥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我的哥哥對翠姨就像對我們,也是完全的一樣。
    不過哥哥講故事的時候,翠姨總比我們留心聽些,那是因為她的年齡稍稍比我們大些,當然在理解力上,比我們更接近一些哥哥的了。哥哥對翠姨比對我們稍稍的客氣一點。他和翠姨說話的時候,總是“是的”“是的”的,而和我們說話則“對啦”“對啦”。這顯然因為翠姨是客人的關繫,而且在名分上比他大。
    不過有一天晚飯之後,翠姨和哥哥都沒有了。每天飯後大概總要開個音樂會的。這一天也許因為伯父不在家,沒有人領導的緣故。大家喫過也就散了。客廳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想找弟弟和我下一盤棋,弟弟也不見了。於是我就一個人在客廳裡按起風琴來,玩了一下也覺得沒有趣。客廳是靜得很的,在我關上了風琴蓋子之後,我就聽見了在後屋裡,或者在我的房子裡是有人的。
    我想一定是翠姨在屋裡。快去看看她,叫她出來張羅著看紙牌。
    我跑進去一看,不單是翠姨,還有哥哥陪著她。
    看見了我,翠姨就趕快地站起來說:
    “我們去玩吧。”
    哥哥也說:
    “我們下棋去,下棋去。”
    ……

    魯迅先生記(一)

    魯迅先生家裡的花瓶,好像畫上所見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藍色,有點從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紋痕,瓶口的兩邊,還有兩個瓶耳,瓶裡種的是幾棵萬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這花的時候,我就問過:
    “這叫什麼名字?屋裡不生火爐,也不凍死?”
    第一次,走進魯迅家裡去,那是近黃昏的時節,而且是個鼕天,所以那樓下室稍微有一點暗,同時魯迅先生的紙煙,當它離開嘴邊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煙紋的卷痕一直升騰到他有一些白絲的發梢那麼高。而且再升騰就看不見了。
    “這花,叫‘萬年青’,永久這樣!”他在花瓶旁邊的煙灰盒中,抖掉了紙煙上的灰燼,那紅的煙火,就越紅了,好像一朵小紅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離著。
    “這花不怕凍?”以後,我又問過,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了。
    許先生說:“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還拿著瓶口給我搖著。
    我還看到了那花瓶的底邊是一些圓石子,以後,因為熟識了的緣故,我就自己動手看過一兩次,又加上這花瓶是常常擺在客廳的黑色長桌上;又加上自己是來在寒帶的北方,對於這在四季裡都不凋零的植物,總帶著一點驚奇。
    而現在這“萬年青”依舊活著,每次到許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時仍站在那黑色的長桌子上,有時站在魯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換了,用一個玻璃瓶裝著,看得到淡黃色的須根,站在瓶底。
    有時候許先生一面和我們談論著,一面檢查著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葉子是不是黃了?該剪掉的剪掉;該灑水的灑水,因為不停地動作是她的習慣。有時候就檢查著這“萬年青”,有時候就談著魯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談著,但那感覺,卻像談著古人那麼悠遠了。
    至於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經丟失,雖然丟失了也就讓它空空地站在墓邊。我所看到的是從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鄰旁墓頭的石榴樹開了花而後結成了石榴。
    從開炮以後,隻有許先生繞道去過一次,別人就沒有去過。當然那墓草是長得很高了,而且荒了,還說什麼花瓶,恐怕魯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沒到他的胸口。
    我們在這邊,隻能寫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而誰去努力剪齊墓上的荒草?我們是越去越遠了,但無論多麼遠,那荒草是總要記在心上的。

    1938年。
    《蕭紅散文》集,1940年6月重慶大時代書局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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