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桌下 這是一個又一個晃得出奇的腦袋。
其實肚裡的鼓叫得烈了，為了體面，為了“文 明”，這裡的人們悠然板著臉子，正襟危坐，一板一 眼地談著鄉下的二大媽、昨天城裡來的美飛小姐…… 但每人的碗邊都落了幾豆黑頭大蒼蠅，至少一隻。
“這該死的瘟疫，哪都少不了它們！”憤憤的聲 音。
也是，在這高雅的地方怎麼能容忍這種惡心的家 伙，像落在路邊狗拉下的屎上一樣，不管不顧地嗡嗡 嚶嚶！ 人們照舊按照秩序拿起了筷子，盡情地咂食這芬 芳馥郁的菜肴。這實在比黑窟裡的妖魔更會變幻，這 遠比興風作雨、鼓雲搗浪更富有色彩！ 誰能知道這煩人的鼓噪的背後還有什麼新花樣？ 其實這一頁頁的內容都是早有的，不能說是遠古 薄子上的流水，還是在水頭行船人的腳跡。
一會兒的工夫，人聲闃寂了，這宛如夜的氣息頃 刻間網住了這空間和這時間。這是時間的推遲還是提 前？抑或是空間的被壓縮或膨脹？無須多究！這是多 麼令人羨慕的淌著熱汗的笑臉呀！ “哎！上菜呀！這麼多花樣的菜早該上了！”一 個不耐煩的尖嗓子。
旋刻間，兩排桌子上排滿了大的小的、方的圓的 、新的舊的各色的碗碟、盤子，甚至炒勺。
人們唏噓著，個個伸長了腦袋，臂膀好像也比往 日的長了。
這裡無須刻意相讓，人人都禮讓，人人都恭敬， 人人都會掌握分寸。這裡沒有烏合賭罵和跳著嚷著猜 拳的；隻看到在桌子上、桌子下手臂交錯的空隙裡， 伸出了無數的指頭——纖而淨的、粗而黑的等等，等 等。奇怪呀！呀！不怪。
人們的眼皮耷拉著，搖搖晃晃的似要寐去。
有誰知道眼皮底下的眼球卻疲倦得異常難受呢？ 噫！睜還是不睜？ 不睜，對，還是不睜得好；不濟也要睜一隻、 閉一隻。
“這菜，鄉下是驢年馬月也喫不上，該罵祖宗嘍 ！” “哎，別罵呀，這菜在城裡也算稀罕，甭說喫， 就見也少見！” “噫，嘻嘻，哈哈……今天！今天！” “別嚎了！還是好生喫你的罷。” 啞然。
一隻沾滿了泥水，亂蓬著茸毛，渾身上下發著臭 氣的狗，不知何時哨然來到桌下；不住地舔舐著，撕 啃著這個、那個客人從嘴邊漏下的飯菜和隨手扔下的 肉骨頭。為什麼說是客人呢？因了這狗是這兒的常客 ；但這狗在離這兒不遠的野草窠子裡常年蜷伏。
這狗實在聰明。隻要這兒人叫得哄然時，它就會 不聲不響地從草窠子裡溜到這裡——這客人的腳下； 它從來不看桌子上的是什麼人。因此這狗雖然是野狗 ，但它周身也渾圓起來，隻是茸毛有些蓬亂。
1981年9月26日 初的情緣 上大學時，有幸被一位美麗的吳姓女生愛上。當 時極害怕，怕養不起她。後來發現，她不僅食量小， 而且雖出身高貴、天姿綽約，人卻隨和。我又髒又臭 的內褲、鞋襪居然常被她搜去洗得極干淨，還總要噴 上一些怪異的香味兒。我便覺得和靚女一起生活，並 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我曾問她：“我繫山民之子，愛我什麼？” 她笑答：“你長得白，人老實，又極用功，沒一 絲浮相，將來靠得住。” 我雖不很理解，但覺她是個城市妞兒，見得廣， 想得雜，既敢愛自有她的道理，便極小心地默認著這 樁愛情。
暑期將她帶回家，進門就極嫵媚地叫爹。父親久 久不敢應，低聲問我：“真是你媳婦麼？”我說：“ 是。”山人的詞典中，戀人便是媳婦。
父親緊緊地攥住我的幾個指頭：“你小子，好能 啊！” 於是，父親不僅每日裡頂著日頭為她打野味，且 每晚的洗腳水也極殷勤地給她端上，全失了公爹的矜 持。我便感到別扭，對父親說：“爹，她隻是您的兒 媳婦，莫太寵了！” P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