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達爾的女王
劉新民
一百七十多年前,1845年秋季的一天,在英格蘭北部約克郡哈沃斯那所偏僻平靜的牧師住宅裡,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風波”。姐姐夏洛蒂無意中發現並私下披覽了妹妹艾米莉的一卷詩稿,為此惹惱了生性內向倔強的艾米莉。艾米莉滿臉慍色,不依不饒,足足慪氣了半天。然而,“深感這些詩歌絕非平平之作”的夏洛蒂,卻不怨不惱,費了整整幾天,不僅平息了艾米莉的怒氣,還成功地說服她同意出版這些詩作。這場“風波”的結果,是一座孕育已久富蘊纔華的三姐妹文學火山的噴發。短短兩三年裡,三位名不見經傳的貧寒女子,向世人奉獻出光彩奪目、舉世驚羨的文學精品,為英國文學史添上了絢爛的篇章。
艾米莉的詩引發了一座真正的文學火山。然而一百七十多年來,艾米莉•勃朗特卻主要以小說《呼嘯山莊》而聞名於世。《呼嘯山莊》的光芒掩蓋了她的詩名。其實,平心而論,艾米莉詩歌的成就並不在小說之下。那麼,她的詩究竟有些什麼特質值得我們贊賞,有什麼特殊的魅力,足以令我們傾心?
艾米莉的詩,不少和一個名叫貢達爾的虛構的王國有關。這是她從十二歲起,便與妹妹安妮一起創造並終其一生都在構建且尚未完成的史詩。在這史詩中,北太平洋的島國貢達爾的幾大家族眾多人物,圍繞著史詩主角、美人奧古斯塔•傑拉爾丁娜•阿爾梅達,演出了一幕幕曲折離奇、纏綿深情、慷慨悲壯的動人故事。現存的詩篇據信僅是該史詩的韻文部分。而可以提供故事背景的散文部分卻早已湮沒(或為艾米莉和安妮生前銷毀)。這些詩又不是按情節事件的發展順序寫的,而純粹是場景、故事、情感的詩化表達,因此既互不連貫,又很難分辨究竟是詩人本人的生活寫照或直抒胸臆,還是史詩中的事件或人物的抒懷陳情。由於史詩結構復雜,事件紛繁,人物眾多,場景角色頻頻轉換,思想感情又極為豐富,這一切猶如電影蒙太奇的層層疊合幻化,更顯得撲朔迷離,神秘莫測。因此,艾米莉的詩常常給人一種奇峭迷蒙、遙遠神秘的感覺。
然而,在貢達爾故事背景造成的神秘朦矓中,卻清楚地凸現出艾米莉詩歌的一些令人難忘的特點。首先,相當多的詩篇極其鮮明生動地描繪了大自然的風物景色。顯然艾米莉有意將大自然作為自己的重要審美對像,並在其中寄寓了自己的種種感情。托名為貢達爾的一切奇麗風光,那些微風中搖曳生姿的風鈴花,星空下善解人意的石楠叢,天鵝絨般沾滿露珠的草地,那晨曦晚霞、春光秋月、風暴飛雪、藍冰冷雨,無一不是詩人故鄉約克郡荒原的生動寫照口遼闊、粗獷、雄渾的荒原在詩人筆下顯得多姿多彩、有聲有色,詩人在其中傾注了深厚感情:
我們歡快地起來,當暮色蒼茫
熔成一片蔚藍和琥珀色之際;
我們的腳步輕捷得像插上翅膀,
飛快地越過沾滿露水的草地。
即便是在北風毫無遮攔地掠過荒原、萬木蕭疏的嚴鼕,詩人對故鄉的原野仍一往情深。正如夏洛蒂指出的:“我妹妹艾米莉愛荒原。在她眼中,幽暗的石楠叢會開放出比玫瑰還要嬌艷的花;在她心裡,鉛灰色的山坡上一處黑沉沉的溪谷,會變成人間樂園。”被譽為“荒原驕子”的艾米莉,那種對故鄉深沉執著的愛,猶如暴風雨後曠野上掠過的清新的風,給我們帶來陣陣沁人的氣息。
艾米莉的詩作大多為抒情詩,其抒情主體常為貢達爾故事的人物。抒情詩的內容極為豐富廣泛,而情感也極其真摯、熾烈、深沉。以不同的角色身份,抒發人生種種感情,其喜怒哀樂愛恨懼,無不動人,是艾米莉詩又一顯著特點。特別是其中的一些愛情詩,更是寫出了主人公的至情至愛,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呼嘯山莊》裡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的愛刻骨銘心,生死不渝,熾熱猛烈強悍,貢達爾史詩中的人物,愛得也毫不遜色。如那首著名的《憶》,寫奧古斯塔回憶她的情人朱利斯:
你在冰冷的地下,又蓋了厚厚的積雪!
遠離人世,獨自在寒冷陰郁的墓裡!
當你終被銷蝕一切的時間所隔絕,
的愛人啊,我何曾忘了愛你?
全詩表現那種“此恨綿綿無絕期”、逾越了生死界限的情人間的思念,表現出蔑視死亡、縈回不散的強烈感情,真正一唱三嘆,回腸蕩氣,極其哀婉動人,因而曾被譽為“英語中偉大的個人抒情詩之一”。
艾米莉詩歌的又一特點是詩中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夏洛蒂在1850年所寫的《〈艾米莉•勃朗特詩選〉序》裡說過,“她勝過一切、熱愛的是——自由。自由是艾米莉的鼻息;沒有自由,她就毀滅”。如果說貢達爾史詩以奧古斯塔的生平線索為經線,那麼,滲透在史詩眾多事件和人物的思想行動中的追求自由的精神便如緯線。史詩中的人物崇尚酷愛,自由,英勇抵抗侵略,反抗專制暴政;即使身陷囹圄,仍堅強不屈。有幾首長詩便表現了關在土牢中的囚徒對自由的強烈向往和對祖國故鄉的懷念。在一首小詩中,詩人這樣宣告:
我若祈禱,那
啟動我雙唇的禱文隻有:
“請別擾亂我的心
給我自由。”
許多詩篇中都充溢著這種獨立不羈的精神。艾米莉剛強的天性、自由自在的心靈容不得半點的羈絆約束。她筆下無論是貢達爾史詩還是《呼嘯山莊》中的人物,無不崇尚向往自由,並追求靈魂精神的解放。
艾米莉•勃朗特生活和創作的年代,英國浪漫主義已趨衰落,但其影響依然存在。夏洛蒂和勃蘭威爾曾先後給當時的桂冠詩人騷塞和華茲華斯寫信並寄去詩稿,可見三姐妹讀過不少浪漫主義詩人的作品。艾米莉詩歌的上述特點,便顯示出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在大自然中尋求靈感、寄托情思接近華茲華斯,而詩中澎湃的激情和對自由的熱烈渴望又更多有著拜倫、雪萊的聲音。然而,作為一名天纔詩人,艾米莉在繼承浪漫主義及一切優秀傳統的同時,又不為所囿,不落窠臼,無論詩歌的內容和藝術手法,都有所創新突破,從而表現出一些新的特色。這主要可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兩極對立的意像體繫
意像是滲透著詩人主觀感受的客觀物像。大千世界的無數景物被詩人融入自己的審美情趣和感情色彩後,就成為詩歌的意像。艾米莉詩中的意像豐美紛披,而且這些意像又往往呈現對立的兩極,從而構成一種強勁的藝術張力。
風暴是艾米莉鐘愛的意像之一,在許多詩中頻繁出現。風暴是宇宙間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常常帶來阨運:
讓風暴更瘋狂猛烈地刮起,
把山間的積雪高高飛揚——
再見,不幸的沒有朋友的孩子,
我受不了看著你夭亡!
女主人公奧古斯塔的一生充滿了風暴——種種失意、挫折、痛苦和不幸。而她的孩提時代(第1—3首)生活則是一片寧靜,如溫暖舒適的“秋夜”,如“麗日晴空下的大海”。貢達爾史詩中不少人物的命運,常出現風暴和寧靜的兩極,使史詩故事籠蓋了一層神秘的氛圍。
土牢(包括鐐銬、鐵柵、枷鎖等)是艾米莉詩中特有的意像,那是個陰暗潮濕、寒冷絕望的世界。至少有近十首詩寫到囚徒在土牢裡受盡煎熬:
那輾轉不安的沉痛心境;
緊咬牙關又瞪大眼睛;
充滿怨恨、痛苦與不幸,
當沒有一點希望的火星
閃耀在命運多舛的天空。
與此相對立的是家園、藍天、曠野、大海、太陽等讓人感到無拘無束、溫暖明亮自由的天地。土牢的陰森與陽光的燦爛也形成明暗強烈的對比:
若感到寒冷,陰沉的天上
便應當撒落燦爛的陽光
以瞬,息即逝的輝煌,
鍍亮陰濕黑暗的獄牆。
土牢的意像又和墳墓意像緊密相關。它們都是死亡的代名詞。黑暗陰森冰冷的墳墓意像一再出現,往往伴有鬼魂出沒,並有可怕的夢魘。與此對立的則是仿佛具有知覺靈魂的石楠、風鈴草、泉水、碧草和小鳥等等意像。詩中幾乎無處不在的石楠則是生命力的像征:
它輕輕地說,“邪惡的石壁壓迫我,
但去年夏天的陽光中我仍花開繽紛。”
以上兩組意像體現了囚禁與自由、生與死的矛盾對立。然而,在艾米莉看來,死並非是生命的終止,靈魂也無法囚禁,因此詩中墓地常常與石楠為伴(在《呼嘯山莊》的結尾,我們也看到三塊墓碑坐落在石楠叢和風鈴草的簇擁之中),土牢中會飄進雪花,透進陽光,囚徒的心永遠在自由的天地裡翱翔。除此以外,詩中對立的意像還有夜色與黎明、11月的蕭瑟陰郁與5月的鮮亮繁茂,黑發男孩與金發女孩等。
這種意像的張力結構的背景當然還是浪漫主義詩潮。正如英國文學理論家考德威爾評濟慈詩歌時所雲,詩人們鼓起看不見的詩翼,“離開日常可憐、嚴酷、真實的世界,逃到一個浪漫、美好和給人以享受的世界中去,而這個浪漫世界比照了那個現實世界,並由於其本身的可愛,而對現實世界進行了無言的譴責”。在浪漫主義詩歌的旗手們那裡,暖色的世界是非常實在和明確的,如地中海明媚的陽光一樣。但在艾米莉詩歌的張力結構中,情況有了些變化。誠然,她虛構了一個貢達爾王國來“逃離”清寒陰抑的牧師之家。不過,她采用的意像要自然、虛擬得多,石楠還是石楠,而不是一隻讓濟慈心潮澎湃的希臘古甕。當詩歌旗手們“逃”向煦暖的愛琴海岸和亞得裡亞海岸去傷懷弔古或操戈抗爭時,艾米莉隻能在狹小的世界中悵望寒傖的荒原上郁郁的石楠。因而,在同一浪漫主義詩潮中,別人在暖色世界的對照下,對現實世界從無言的譴責轉向憤怒的叫喊乃至激烈的反抗,而艾米莉在孤詣獨往中無言地沉默。她用更精細、傷感的筆觸展現了一個極富藝術張力的意像世界,那裡輕盈的雪花飄進了陰暗的土牢,荒涼的原野上微風不經意地抖落幾莖草葉上的露珠……
二、情境統一的像征結構
據德國哲學家加達默爾的考證,“像征”一詞在希臘文中的原義是指破甕的陶片,人們可以通過破碎的陶片重新建構起原初完整的形像;真正意義的像征肯定有一次“分裂”,渾整的世界斷裂為二,從一個世界看到另一個也許不復存在的世界。在這種意義上,當我們說艾米莉詩歌承浪漫主義詩潮之餘緒,孤冥獨往於“冷暖”色調對比強烈的兩個世界時,我們就有理由承認,她創造的意像世界有著深刻的像征意蘊。這其中飽含著她對世界對人生深邃的敏悟和洞察。尤其是作為故事背景的大自然,在表現主題、傳情達意方面,比起任何其他作家詩人的作品,起著更大的作用。詩人筆下的自然,很少風和日麗、明媚宜人,而大多嚴酷冷峻陰郁,充滿風暴陰雲、凍霧冷雨,並顯得肅殺孤寂荒涼。一境一景,無不蒙上沉郁而又強烈的感情色彩,使情境合一,主觀心境與客觀物像渾然一體,並成為強有力的像征。我們在大量詩篇中都可以感受到詩人著力營造的抑郁陰森的氛圍:
我看見四周灰色的墓碑
延伸出的陰影望不到尾。
她佇立著看鐵一般的烏雲
散開,陽光從雲隙灑落
那麼陰郁怪異慘白峭冷。
有一首詩描寫夜半寒風刮進破碎的玻璃窗,送來斷續而淒楚的呻吟,窗外幽靈般的蒙著白雪的樹枝,踫擦著欄杆,淒厲的聲音猶如垂死者生命的遊移,於是
一個朦矓可怕的夢魘,
夢裡依稀昔日的景像,
記憶那折磨人的光線,
一再掠過我的頭上。
另一首詩寫一位塵世的孩子,在“披著陰雲喪服”、狂風大作的“沉郁的鼕夜”,在暗淡的燈光下:
那雙小手徒勞地推出,
想把虛幻的惡魔驅逐,
他眉額間銘刻著恐怖,
內心充滿了極度痛苦。
這樣形像鮮明的特寫鏡頭,襯著破屋昏燈鼕夜風暴的背景,一下子便深深印入讀者的記憶,令人久久難忘。而且這種情境合一的特寫,不是孤立偶然的巧合,而是更廣大背景——貢達爾,甚至整個世界的縮影,正如呼嘯山莊作為整個社會的縮影一樣,於是便被賦予了普遍的像征意義。
艾米莉的詩具有一種抑郁的悲劇特質,仿佛世上萬物莫不淒婉。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詩人看花:
但它們一生都在悲愁中苦捱,
無可挽回地郁郁凋零。
我十分悲傷,因為我明白,
那淒涼的零落預示了我的命運。
詩人聽琴,琴聲奏出的俱是悲音:
它們浸染了記憶的灰色,
如片片駛來的風帆,
將我的太陽完全遮沒
使仲夏的天空一片昏暗。
這份淒切和哀傷源於詩人充滿悲苦記憶的身世,源於詩人對社會對人生的敏銳深刻的觀察。她憂郁的心靈,正如波德萊爾和愛倫•坡一樣,時時為著社會的黑暗人性的惡而深感痛苦不安,因而蘊蓄為悲劇的激情,發為沉郁的詩句。
環境背景的壓抑陰森和情感思緒的悲郁激烈相撞擊,形成艾米莉詩歌粗獷、憂郁、崇高、剛強的風格。詩中充滿奇特沉郁的力量,不帶絲毫閨閣詩通常有的柔媚輕婉。這又和詩人的身世、性格、氣質有關。有一首小詩這樣描述了詩人所處的客觀環境:
周圍的夜色越來越深沉,
狂風冰冷呼嘯不已;
頭頂是層層疊疊的烏雲,
腳下是無邊的荒地;
而詩人面對惡劣的環境,卻斬釘截鐵地宣告:
但一切陰郁無法撼動我半分
我不能,也決不離去。
“比男人還要剛強,比小孩還要單純。”——夏洛蒂的兩句話,概括了艾米莉舉世無儔的性格,也解釋了她的詩歌風格的成因。
三、神秘奇異的內心體驗
艾米莉極其狹小的生活空間,極為內向的性格和耽於幻想的氣質,使她日漸沉湎於獨自構造深藏不露的文學想像世界中。這種想像由於賦有天纔、充滿激情而經常達到白熱化的程度。因而她的詩中經常有一些十分玄秘獨特的奇思,反映出詩人種種神秘的內心體驗。當艾米莉在荒原上獨來獨往漫步時,當她在夏夜的山頭上仰望星空沉思默想時,當她夜間獨自在那間壁櫥般的小臥室裡潛心構思時,她一定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全身心沉浸在一種精神創造的奇幻境界中。題為《哲學家》《白日夢》《致想像》等許多詩,生動地反映了這種內心的奇妙體驗。她的想像的奇特,體驗的真切,幾乎可以說前無古人。那種神秘體驗的逼真描述,莫過於一首題為《朱利安和羅切爾》的長詩中的一些段落。那是一位身陷土牢的年輕女囚,追述她的內心體驗:
他駕著西風緩緩來,像傍晚漫步徐行,
披了天上的夜色和滿天繁密的星星,
輕風的調子憂郁,群星的光芒溫柔,
稍縱即逝的幻像令我渴盼得無法忍受。
渴盼著我的成年時代所未知的東西,
當計數未來的苦淚時,歡樂變得瘋狂著迷,
當我心靈的天空充滿了溫和的閃光,
我不知它們哪兒末,來自風暴或太陽——
但首先一陣沉默,陷入無聲的寂靜,
結束了苦惱和熱切渴望之間的鬥爭,
無聲的音樂撫慰我的心——冥冥中的和諧,
那是我至死都無法夢想到的音樂……
大段栩栩如生的描述,將玄秘虛幻的心靈體驗如此形像生動地表達出來,並始終散發著力量和信心,回響真實的聲音,這在古今中外的詩歌中是極為罕見的。由於艾米莉作品的素材幾乎純粹來自她沉思默想的幻景,而她非同尋常的生平、個性和天纔又給了她非同尋常的想像和體驗,因此她的作品,無論小說和詩歌,在文學史上都後繼無人。20世紀的不少現代主義詩歌刻畫描寫人的內心世界和種種潛意識,接近內心體驗,但那已是大半個世紀後的事了。
艾米莉超常的想像和體驗,在愛情題材上得著充分的發揮。英國作家毛姆在談到《呼嘯山莊》時說過:“我不知道還有哪一部小說,其中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曾經如此令人喫驚地描繪出來。”而艾米莉詩歌中所表現的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並不亞於小說。貢達爾史詩的幾位主要人物,都迷戀奧古斯塔而至瘋狂的程度,甚至殉情自殺。另外幾對情侶也都遍嘗了戀愛的酸甜苦辣。個中的三昧七味全都表現得那麼真切細膩微妙,令人不能不嘆服詩人主觀感受體驗能力的出神入化。畢竟,艾米莉短短的一生,少女的心扉從不曾得到愛情的輕叩啊。
總的來說,艾米莉詩歌的抒情方式是傾向於內斂的,那種擴散式的宣洩不符合她的氣質。她是個遊離於時代文學主流之外的體驗型的詩人。上文我們分別從她的意像結構、像征意蘊、體驗型的創作心理特征三方面入手,大致勾略了艾米莉詩歌的藝術創作特色。這種特色的成因是相當復雜的,我們隻想指出一點,一個詩人是無法脫離社會的,但是他的作品可以相當脫離現實世界。考德威爾說:“任何人無法單純制作隨意的詩篇。如果這些詩篇缺乏社會的聯繫,它們就是個人的,而藝術作品越是和社會對立,那麼大膽造出的同社會絕緣的個人聯想也就越多——怪僻、奇特而玄妙。”這話雖稍嫌了些,但對於艾米莉創造的詩歌的意像世界來說,也是種言之成理的解釋。
艾米莉的詩歌語言也寓有自己的特色。她善於用極普通的詞語創造極鮮明的形像,常常會有些令人過目不忘的詩眼佳句。例如“永恆的死亡之海”“出身泥塵的孩子”“未來之門”“每顆星都如垂死的記憶”等。她還善於運用不少顏色詞——金黃、銀白、蔚藍、翠綠、鮮紅,‘描摹出原野叢林或天空的色彩。有時候則用常見的自然現像暗示色彩。她大量運用表示明暗對比的形容詞和動詞,使詩中畫面和形像富於立體感。她的詩歌語言精練、簡潔有力,節奏韻律自然明快。她使用各種詩體詩節和音步,但用得較多的是四音步抑揚格四行詩體。
艾米莉雖然具有非凡的詩纔,寫詩卻十分嚴謹刻苦,往往幾易其稿,反復修改。她的全部詩作,除1844年2月謄在兩卷稿本上的七十六首外,其餘均是她的未定稿。在她生前(如本文開頭所述,經夏洛蒂反復勸說),僅發表了其中二十一首,收錄於1846年5月三姐妹自費出版的《柯勒、埃利斯、阿克頓•貝爾詩集》。1848年12月艾米莉不幸去世後。夏洛蒂於1850年12月再版《呼嘯山莊》,從艾米莉的遺作中又選出十七首附於書後發表。在相當長一段時期裡,人們所能讀到並據以評論的僅是這三十八首詩。夏洛蒂及其丈夫先後辭世後,艾米莉的大批詩稿幾經輾轉流落。直到1941年纔由哈特菲爾德先生搜集艾米莉詩作手稿及抄件共得一百九十三首,經仔細校勘,盡量恢復原貌,出版了《艾米莉•勃朗特詩歌全集》。而這離開詩人去世,已過了差不多一百年。
艾米莉•勃朗特詩歌的藝術價值和文學成就,長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恰當的評價,有著眾多原因。文本的不全僅是其中之一。貢達爾故事背景長期不為人所知,史詩的散文部分的缺失,造成或增添了閱讀鋻賞評論的障礙,也都是重要原因。況且,英國是個詩歌傳統悠久的國家一經過文藝復興和浪漫主義兩大高潮,任何人要想在詩壇上一鳴驚人有所建樹,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艾米莉的《呼嘯山莊》先遭貶抑後又極受褒揚的命運,也轉移了評論家們的注意力。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小說的盛世,猶如戲劇之於伊麗莎白時代。小說比詩歌更受讀者和評論界重視。當人們認識到:《呼嘯山莊》的價值、好評鵲起之後,其文名掩過詩名便成為必然的結局。
艾米莉詩歌的位讀者是夏洛蒂。夏洛蒂“對它們驚人的傑出深信不疑”,感到“它們如同號角,聲聲打動了我的心”,“我知道,凡是在世上生活過的婦女,沒有一個寫過這樣的詩,它們精練而有力,清澈明淨,精美完善,奇特的強烈的哀婉情調是它們的特征。”維多利亞時代的著名詩人、評論家馬•阿諾德在一首憑弔勃朗特三姐妹的詩中贊頌艾米莉:
心靈的力量,激情,哀婉剽悍
殊世無雙。
20世紀的著名作家評論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則說:“她(艾米莉)展望世界,看到這個世界分崩離析,雜亂無章,感到她內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本書裡把它統一起來……在她的詩裡,她一舉做到了這一點,或許她的詩會比她的小說壽命更長……她的纔力,乃是一切纔力中罕見的纔力。”看來,經過一百五十年歲月的淘洗考驗,艾米莉的詩歌天纔已獲得廣泛承認,她作為英國文學傑出女詩人的地位已經確立。她的詩入選了英國19和20世紀二十二位流詩人的詩選。她的詩內容新奇深刻,形式完美,風格強勁有力,語言精練,感情真摯,藝術手法上具有一定的超前性,開意像、像征的先河,因而獲得廣泛贊譽和高度評價。歲月流逝,大浪淘沙,畢竟沒有埋沒閃光的金子。
我國讀者對艾米莉•勃朗特並不陌生。小說《呼嘯山莊》早在1930年便有了中譯本,半個多世紀中已先後有七八個譯本問世,在讀者中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然而,艾米莉的詩歌卻至今譯介得極少。(據筆者所知,共僅十餘首短詩,皆近年譯介。)這對於全面認識、理解和評價艾米莉及其文學成就十分不利。事實上,就其一生的文學活動而言,艾米莉首先是一位詩人。她的詩歌和小說有著極為密切的淵源關繫。隻有讀過她的詩,纔能更深刻、全面理解小說《呼嘯山莊》。
英國著名詩人史文朋在評論勃朗特兩姐妹的作品時說:“婦姐所有的作品都富有詩的意境,詩的情感和詩的細節;但妹妹的作品卻在本質上斷然就是一首詩,充分肯定的意義下的詩。”《呼嘯山莊》所以被公認為如一首優美動人的詩,當然和艾米莉的非凡詩纔分不開,和她勤奮刻苦的詩歌創作實踐分不開。可以說,沒有長達十餘年的貢達爾史詩的醞釀、構思和創作,就不會有《呼嘯山莊》。
譯者在翻譯本書的過程中,參閱了範妮•拉齊福德女士的《貢達爾女王——艾米莉•勃朗特的詩體小說》(得克薩斯大學出版社,1955)一書,並先後閱讀了夏洛蒂、艾米莉的傳記、書信、作品評論及有關貢達爾史詩的不少資料,對貢達爾的人物關繫、故事梗概、場景變化及每首詩每個角色的情感脈絡等作了些研究,對於某些詩與艾米莉本人的生活和思想的關繫也探幽析微,有所考察,從而力求對每首詩的背景有較正確的把握。翻譯中曾反復吟讀原作,體會其感情及語言風格特色,力求譯詩能一一轉達,以在譯入語中產生同等的閱讀感受和效果。艾米莉原詩大多音步韻式比較嚴整,譯作也力求保持一定的格律,基本上按原詩韻式押韻。譯者並未有意識規範音步的對應,隻求讀起來順暢且詩句大致整齊。對譯詩語言則幾度酌改,用力較多,以求如原詩一樣精練簡潔,富有詩意詩味。原詩大多無標題,有些僅以人物名字的字母縮寫為題。除個別名字縮寫無法索解外,均接原詩樣式譯出人名做詩題。原詩若無題則以首行為詩題。
翻譯艾米莉•勃朗特的詩,心頭常常會湧動同情、痛惜、敬佩和仰慕之情。眼前仿佛時時閃過這位“比男人還要剛強,比小孩還要單純”的奇女子在荒原上獨來獨往的身影,或者看到她正滿臉慍色,不依不饒,站在我的面前,一如一百七十多年前夏洛蒂發現她的詩稿,惹起一場“風波”時那副神色。於是我誠惶誠恐,絲毫不敢疏怠,唯恐辱沒了這位齎志以沒的奇女子的詩名。盡管如此,限於譯者水平,譯詩必定還有難如人意之處,祈望專家和讀者指正。
2018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