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泰特夫婦
1937年4月,我穿著上一年夏天穿的那件帶點樟腦味、已經弄髒了的白色亞麻襯衣,還有鹿皮鞋,已經打好結的那種,永遠都不必繫或解鞋帶。從納什維爾一路駛向卡拉斯維爾,我並沒有看到東部沿海那種被一道道石牆隔開的貧瘠土地,以及無用的長滿了灌木的荒野。我一路看到的,是大片大片沒有樹木的農田,以及一種不自然的不合時節的酷熱,熱浪似乎從崎嶇不平的水泥公路上一陣陣襲來,轟炸著地平線。路走到一半纔看見一組帶有東方韻味的圓錐形山丘。這段旅途就像是在看一個西部片,等著路邊出現一個骷髏似的方向盤和一輛有篷貨車的泛白骨架。
我滿腦子都是彌爾頓那種強悍的、有點像海盜式的雄心抱負。我的定錨就是一個沉沉的手提箱,裡面裝滿了蹩腳的詩句。直到我的保險杆撞上了泰特家那脆弱的農業信箱柱子時,我纔從神遊中回到現實。為了掩蓋被撞壞的地方,我轉身背對著他們那棟油漆剝落的有柱廊的房子。我撞壞了南部的文明。
泰特夫婦器宇不凡但放蕩不羈,悠閑自在但做事專注。在他們家的壁爐上方,一支學童用的上了膛的點22小口徑步槍懸掛在那面南 部聯盟軍旗下。與一幅列奧納多 《岩間聖母》的復制品對稱的,是一幅“石牆”傑克遜的版畫。在我們下方,兩岸全是枯樹的坎伯蘭河,顏色看起來就像濕濕的混凝土,還有諾爾曼先生,那個裝點門面的佃農,夾在工裝服裡的樣子就像他那沒上油漆的棚屋的板條。聊了一兩個小時,有地方逸事閑談,對格林威治村的追憶,還有關於個性的辯論,之後我纔開始發現一些我從不曾知道的東西。原來我也有點像一個傳奇。我來自北方,神龍見尾不見首,推崇柏拉圖,信奉清教,支持廢奴。泰特遞給我一本他的詩集《地中海》,手工印刷的,厚薄跟姜餅差不多。他引用了霍姆斯的《珍珠鸚鵡螺》中的一節—— “確實超越了你那著名的叔叔的飛行”。我意識到,可憐的J.R.洛威爾這個古老的重負現在是一筆財富。在這裡,他像被打垮的南部聯盟一樣,仍然活著並且成為了歷史。
所有的英語經典名著和一些希臘語和拉丁語著作泰特都能信手撚來。他對那些經典書目駕輕就熟,冷靜地抨擊,修整,時不時還用一種嚴肅、充滿活力的聲音背誦關鍵性的詩句。講到現代時,他槍斃了整個芝加哥那些馬馬虎虎的文選實驗家。他覺得東部、南部和歐洲的一切文化和傳統造就了艾略特、艾米莉·狄金森、葉芝和蘭波。我發現自己鄙視中產階級改良主義那些毫無根源的欲望。
這個下午,泰特說了兩件事,我印像深刻,一開始覺得它們很矛盾,但又是那樣不證自明。他說他一直都相信他完成的每一首詩都將是他的後詩作。他說的第二件事,是一首好詩無關於崇高的情感或者精神上的感動。它隻是一件手工作品,一個明白易懂的或者說可認知的對像。為了舉例說明認知對像,泰特講到了諾爾曼先生和手工印制的《地中海》,還搬出了一張瀝青色的木櫃,櫃子上有巨大的耳垂狀手柄,這是他自己做的。我以前認為手工藝是可以重復的技能,屬於手工培訓課上那種平淡乏味的無趣之作。然而,這個櫃子上的起翹、裂縫和起拱之處,還有一些絕妙的細節,都表明它會是泰特的後之作。
我還去過泰特家一次,但這次其實我要拜訪的對像是福特。此時福特與他妻子還有秘書被安排住在一塊兒,他們那種城市生活養成的信任習慣已經耗盡了的蓄水池。草坪上,一堆亂糟糟的樹皮脫落的樹枝堆放在洗衣盆裡,幾乎要被炎熱的天氣點燃,它成了福特的普羅旺斯露水池。南方人熱情好客,結果家務活弄得人疲憊不堪。艾達是白天過來幫忙的僕人,她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不聽使喚,各種活兒,還有不同文化間的踫撞,讓她措手不及。我那時還是少不更事的青年,凡事熱心,充滿理想主義,我立刻就自告奮勇說要到泰特家去做客。但泰特夫婦的拒絕方式很委婉,他們說家裡沒地方住,除非我願意在草坪上搭個帳篷。幾天後,我就從納什維爾帶回一個在西爾斯羅巴克百貨商店買的橄欖色雨傘帳篷。我在那裡待了三個月。每隔一天,我就會制造出一些嚴肅的、一點也不浪漫的詩歌——嚴密、堅固、傳統——就像一個木櫃子。它們寫得很蹩腳。室內的生活超凡脫俗,也有無故的爭端和摩擦。室外,那頭名叫安德魯大叔的小牛犢子,總愛躺臥在我的帳篷邊上。我流的汗都足夠裝滿那個蓄水池了,累得氣喘吁吁,但是我渴望,並且把每一首詩都當作是我後的詩作來完成。
我就像一隻受傷的貓,在需要幫助的時候被他們領進屋裡。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們。泰特仍然像二十年前一樣瀟灑、睿智。他的詩,所有的詩作,哪怕是不起眼的作品,都極其個人化。那種結結巴巴和踉踉蹌蹌卻能生出一種令人嘆為觀止的滔滔雄辯,也許這就是絕望的共鳴,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絕望的正式共鳴。我說“正式”是因為沒有人給過我們這樣的印像:詩歌必須是結實的,必須是有禮節的,必須經過修補和重鑄,直到你的眼睛從腦袋上蹦出來為止。多少次,在痛並快樂的寫作中,把東西打得粉碎隻為擊中那不可能的牛眼靶心!20世紀二三十年代如臨世界末日,充滿了奇特的恐懼和熱情,它們在泰特的詩歌中悸動著,他的詩藝雖然被反復模仿,但從未被另一隻手再現過。
195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