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版序
我願意以人子和詩人的名義,而不是以學者或譯者的名義來向你奉獻這部譯詩集。它的作者是一個我們知道得太少的詩人和聖人。在了解他和他的詩之後,我們將意識到,忽視他,對於詩歌尤其是外國詩的讀者是一個多麼大的缺憾;對於外國文學的介紹和研究工作是一個多麼大的缺陷。
他是一名英國詩人,全名威廉·布萊克,屬於18世紀末葉和19世紀初葉。從文學史上來說,屬於前浪漫主義時代,雖然他與這個“主義”並不相干。即便在本國,在歐美,也曾有很長的時間他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他在世時,隻有華茲華斯等少數人注意到他,並受了他的影響。直到19世紀中葉以後,他纔聲譽日增。其間的原因隻有一個: 他遠遠地超越了他的時代。這位生前備受冷落的詩人,從此成了評論界的寵兒、大師所效法的大師。
正如W.P.威特卡特在《對布萊克之心理學研究》一書中所說:
“雪萊、濟慈、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的聲名依然如舊,拜倫的聲譽已不如他在世之時,騷塞已經被人們遺忘;而布萊克的聲望卻與日俱增。”
19世紀末20世紀初,布萊克研究專家達到創紀錄的100多位。
英國20世紀偉大的詩人W.B.葉芝從1887年起編輯布萊克的詩作,並受到他的很大影響;他在日後模仿布萊克,創造了一個自己的宗教神話體繫。
美國20世紀的詩歌大師之一T.S.艾略特曾專注地研究布萊克,“向布萊克學到了不少東西”。
一些批評家在論述詩歌發展進程時說,布萊克和華茲華斯是英語詩歌革命的開路先鋒;另一些評論家在褒揚艾略特時,將艾略特和布萊克、華茲華斯一起,並稱為英語詩歌革命的三大開路先鋒。
布萊克,布萊克,布萊克是一個什麼樣的詩人?
我們難以很快地作出回答,因為我們也許已經開始意識到評論界的一個公斷: 他是英國文學獨特、復雜的詩人。
一、 純真的人,神聖的瘋子
布萊克首先是個人,然後纔是個詩人。
許多人為他畫過像。初次見到他的像,你一定會被震懾住,至少是一驚: 這是一副多麼不尋常的面容啊!他的異常寬闊明朗的前額,他的一雙目光如炬、又略顯驚惶的大眼睛。當你再次看他,你會看到他眼睛裡的智慧、專注、“瘋狂”和純真。他跨越世紀注視著自己預言過的世界。
1757年,他出生在倫敦一個貧寒的襪商家庭。他從小就“富於幻想,神經過敏”。4歲時,他產生幻覺見到上帝;另一次,他又見到田野裡一棵大樹上棲滿了天使。類似的另一次經歷是在他30歲的時候,他19歲的弟弟羅伯特·布萊克患病夭折。他見到臨終的弟弟的靈魂冉冉上升,穿過屋頂,升向天空。他樂而忘悲,擊掌相慶,欣然歌誦。後一次,是他臨終的時候,他無比安詳,面帶歡樂的笑容,吟唱著他在天國所見的景物。
這種“神跡”般的經歷,無論意味著什麼,至少告訴我們一件事: 他是個虔誠的人。我們還將看到,他確實超脫了世俗。
他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其原因不是家境貧寒,而是他的個性。他不喜歡正統學校的壓抑氣氛,拒絕入學。這時他還非常年幼,而他極強的個性已經開始顯露。他“對任何使他受約束的企圖都以不可遏止的憤怒來反抗”。幸好,他的父母雖然是普通市民,甚至是小商人,卻非常開明,聽憑他不進學校而在家中學習他所喜愛的東西。對於布萊克,這是難得的幸運,但也給他日後的生活帶來了隱患。這意味著他將沒有閱世能力,與世俗格格不入。
他所喜歡的是繪畫和詩歌。他11歲進繪畫學校,12歲開始寫詩,那些詩後來收入了《詩的素描》。他在繪畫學校的3年多中,表現出了非凡的藝術纔能,父親預備讓他師從一位著名的畫家。但是,為了不影響父親的小本生意和弟妹的前途,他主動放棄了這個求之不得的機會,去給一位雕刻家當學徒。那一年,他纔14歲。這個單純的人!
他終身靠繪畫和雕刻為生,詩歌從未給他的清貧生活以補貼。他的部詩集是靠朋友的資助印成鉛字的。他的一生便是: 創作繪畫和雕刻作品,收取稿酬或將其出售;創作詩歌,配上自己作的插圖出版,由自己、偶爾由別人譜上曲子,在朋友的沙龍裡詠唱。隻有一個例外: 27歲時父親去世,他和弟弟一同開了一家印刷店,一年後,印刷店破產;從此,他再沒有謀過別的生計。因為生活所迫,他不斷地搬家,遠曾經搬到蘇格蘭;有時,他靠別人的資助生活。他接受別人的資助,但從不妥協,從不出賣自己。他出賣的是自己的勞動。
他一生的幸運是他的婚姻。21歲時,他因追求一位輕浮的姑娘而失戀。這時,鄰家姑娘真摯地向他表示了同情。她的名字叫凱瑟琳·布歇爾,本人是文盲,父親是菜農。4年以後,布萊克在經濟上獲得了獨立,克服家庭的阻力,使鄰家姑娘的姓名變成了凱瑟琳·布萊克。布萊克夫婦沒有子嗣。溫柔的妻子成了他一生的忠實伴侶和安慰。他教會她讀書、寫字和制版技術,使她又成了他忠實的助手。同時,他也忠實於妻子。這是他與幾乎其他所有詩人不同的地方,他的一生,從未有過緋聞,從未拜倒在什麼貴婦人的腳下。
他大無畏。在那個時代,英國是反對法國大革命的“反動”大本營。然而,他卻敢於寫詩歌頌法國大革命。著名出版商約瑟夫·約翰遜敢於印行瑪麗·沃爾斯萊夫的《為女權辯護》和葛德文的《政治正義論》,可是當他印完布萊克的《法國大革命》卷後,竟不敢拿到市場上去出售。
在《天國與地獄的婚姻》中,他竟然否定代表理性的上帝,贊美代表力的撒旦,並且宣稱或者說預言上帝退位: “永恆的地獄復興了……現在是艾登在統治,是回到伊甸園的亞當。”他希望或者說預言天國與地獄結合,成為理想的人世。
在客居菲芬時,他竟然大怒將一名警員逐出花園,被警方指控犯了挑動暴亂、威脅國王罪。幾個月後,他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在聽審者的歡呼聲中被判無罪釋放。
他的一生就是工作。W.L.倫威克在《1789—1815年間的英國文學》中說: “威廉·布萊克的一生質樸無奇,以雕刻家知名於世。他和出版商相處通情達理,關繫融洽;他經常出入於藝術家中間,他們把他視為其中的一員;他有一些愛他並且幫助他的朋友。他的編年史極其簡單,傳記上幾乎沒有什麼可以大書特書,隻有這些一直延續的簡單的事實和緊迫的藝術創作活動。他的生活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從中我們隻能看出雕刻職業事務、情感關繫和哲學思想等方面的強度變化。”簡單地說就是,布萊克是一個單純的人,過著單純的生活,他一生中主要的活動就是進行藝術創造工作。直到去世前幾天,他仍然在工作。“他叫人用後幾個先令去買碳筆”。他畫完後一幅畫,將它放下,說道:
“我已經盡力而為了。”他沒有立遺囑,這就是他的遺言。
1855年,塞繆爾·帕爾墨在致友人的書信中說: “布萊克,你見過他一次,便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知識博大精深,他談吐非凡,但有些神經質……和他一起在鄉間散步,就是在接受美的靈魂……他是一個不帶面具的人……他是那種我們在整個生命旅程中所遇見的的人。”
這就是布萊克: 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一生清貧,但具備獨立可敬的人格、傑出的天賦和非凡的纔能;生前沒有得到顯赫的聲名,但毫不介意地沉溺於自己的藝術世界和精神世界。
他脫俗,但並沒有放浪形骸。他隻是有些“瘋狂”。他的謚號就是“神聖的瘋子”。他讓人想起美國著名的黑色幽默小說家馮古內特的《上帝保佑你,羅斯沃特先生》中的“瘋子”。神聖的瘋子。那部小說中多次引用布萊克的詩句,而且隻引用了布萊克的詩。他不放浪形骸,他很專注認真。他認真地瘋,他在追求什麼?
“布萊克當然卷入了男人、女人和他們的社會所組成的普通世界,但他一直固守他稱之為‘想像’的永恆世界的非凡價值與非凡真實,實際上可以說他整個一生都極力企圖看到這兩個世界合而為一並將它展示給別人。”
二、 不僅是詩人
布萊克生活在一個“憤怒和喧囂”的時代。英國工業領先於全世界而飛速發展,這一方面使許多人遭受失業和貧困,另一方面也對文藝的發展形成了巨大的衝擊和排擠;而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獨立戰爭相繼爆發,在一定程度上喚醒了詩人們的叛逆意識,為19世紀浪漫主義的繁榮準備了條件。但是菲爾丁和哥爾斯密的時代已經過去。文學處於這兩個波峰的波谷之中,詩人們普遍感到壓抑和困惑,在抗爭中,幾乎都沉淪下去。“他(布萊克——筆者注)的時代洋洋得意地把絕大多數詩歌逼進憂郁的孤寂之地和瘋人院裡。”
作為一個詩人,布萊克在這種環境的壓迫下不斷成熟。一開始,他為革命的發生而感到歡欣鼓舞,顯得樂觀而堅定;但不久,現實使他處處踫壁,在外在世界裡,他被打敗了。但他並沒有在精神上被打敗,並沒有使自己的詩歌變成宣洩不滿情緒的下水道。他從外在的現實進入了心靈的現實,而不是進入了“憂郁的孤寂之地和瘋人院”。這是使他區別於其他同時代詩人的偉大之處。革命對於他成了“僅僅是一種思想,一種內在世界、精神世界的東西”,他正是在這個世界裡進行戰鬥:
把我那灼亮的金弓帶給我,
把我那願望的箭矢帶給我,
帶給我長矛,招展的雲彩呀!
把我那熾熱的戰車帶給我!
我不會停止內心的搏鬥,
我的劍也不會在手中安眠;
直到我們建立起耶路撒冷,
在英格蘭青翠而快樂的地面!
這種追求不但造就了他超越時代的詩歌,而且將他本人造就成了一個預言家。他從一個見過上帝和天使、見過靈魂升天的夢幻者,變成了用無韻體詩、用像征的語言來預言上帝退位、預言人類精神世界之變化的先知。
《天國與地獄的婚姻》
《亞美利加: 一個預言》
《歐羅巴: 一個預言》
……
是的,他所預言的不是外在世界的變化,而是人類精神世界的未來。在他的一繫列《先知書》裡,他用一種奇特的語言,在200年前,預言了今日世界人們在宗教和哲學觀念上的變化,包括性觀念之解放(這一點,在本譯詩集所選的《阿爾比恩的女兒們的夢幻》一篇中可以看到)。
因此,他不但是詩人,還是預言家,1927年“人人從書”版的布萊克作品集書名就叫《布萊克詩與預言集》。同時,他又是一位著名的雕刻家。他在世時主要以繪畫和雕刻聞名。他擅長的是銅版蝕刻。那是他表達思想、幻想和精神世界的另一種語言。他為自己的所有詩卷配上了精美的插畫。並且,他曾應出版商之邀為許多著名小說家和詩人的作品集作插圖。
他在18歲時即為著名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作畫。
他為詩人托馬斯·格雷的《詩集》,為彌爾頓的《失樂園》和《復樂園》,為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為班揚的《天路歷程》,為華茲華斯的《詩集》,為但丁的《神曲》……作了大量想像力極其豐富的精美插圖。
這些作品多為宗教題材。畫面上有人,更有神;有正統宗教的神,更有他自己的宗教繫統中的神。在他的筆下,它們的飽滿、強壯、有時又是扭曲的形像,自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力量;它們所洋溢、所迸發的,是他的超凡的、然而有些怪異和瘋狂的想像之美。扭曲、綻開、翅膀、飛翔、光、輝煌、升華……到底是什麼?他表現的,正是他所贊美的,是力與美。
對於他的雕刻繪畫創作,在他去世後一年,約翰·托馬斯·史密斯說: “我堅定地相信,沒有一個藝術家像他那樣一點也不剽竊別人。”
他的詩,加上他的預言,再加上他的雕刻,便勾勒出了他的藝術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大致輪廓。
三、 宗教、哲學和詩歌
他的作品所展現的,不僅是他的藝術世界,而且是他的精神世界。從現像上看,他的作品是詩歌、預言和雕刻三位一體;從本質上看,他的作品是宗教、哲學和詩歌三位一體。
保爾·沃本貝默在《現代主義》一文中說,布萊克“改變了哲學在許多詩人(包括葉芝)的詩歌中的命運”。
首先是哲學在他的詩歌中的命運。好像有人說過,哲學和詩歌永遠走不到一起。但是,在布萊克的詩中,我們看到了哲學和詩歌的一個比較完美的結合。瀏覽一下對《天真與經驗之歌》的全部評價,幾乎找不到否定的語句。我們可以將《天真之歌》與《經驗之歌》比較一下。
這兩個部分許多首詩的題目都是相同的,至少是相互呼應的。它們都是非常質樸、非常具體(少數例外)的詩,然而對應的兩首詩放到一起,卻體現了兩種對立的狀態,或者,哲學。這種特殊的形式為詩與哲學的結合提供了契機,它使哲學進入了詩,又使詩避免了說教。
布萊克從不說教,從不顯示自己的智慧,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大的智慧。他將一切付諸想像與形像。他著魔似的沉溺於自己的想像,甚至似乎脫離了外在世界。他直接地追求內在性。對於詩人,這是一種大智慧。
這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革命。可嘆的是它發生在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之先。相對於浪漫主義而言,它沒有心理與情緒的誇張,沒有過度的宣洩;相對於現實主義而言,它更為直接地訴諸事物的本質和心靈的真實而努力地掙脫現像的束縛。這正是現代主義的基本特征之一。
然而布萊克並沒有自己的哲學繫統(在哲學上他受斯威頓伯格影響較深)。他有自己的宗教繫統。這是又一種革命。他創造了自己的宗教繫統。這個繫統冠以《先知書》之名。大批評家諾思羅普·弗萊說:
“布萊克的像征主義就其本原而言幾乎完全是聖經式的。”這個繫統便是布萊克的聖經。其代表作除了前面提過的作品之外,還包括本譯集中選入的《塞爾書》《永久的福音》和其他許多作品,其中主要的是他的長篇巨制《四天神》。這個集子裡無法將它選入。這篇不長的序裡無法、也無必要對它作詳細介紹。
那4位“天神”是: 尤利壬——理性,魯法——感情,塔馬斯——力量,尤索納——心靈。布萊克認為,在“經驗”世界裡,人已經分裂為這4個部分,《四天神》的主要內容便是這4個部分之間的鬥爭,他企望這4個部分在永恆的理想世界中重新合而為一。這便是他的宗教的核心。仍然是“天真”與“經驗”的問題。
在布萊克那裡,沒有詩歌與哲學和宗教的關繫問題。一切是一體。從他的心靈出發,統一於他的詩與畫。
我們是否想到了前些年很時髦的“異化”這個詞?其實200年之前,它在布萊克那裡就已經有了。不過,那不是時髦,而是一種痛苦,痛苦變成了宗教。在幾十年之前,它作為布萊克對詩歌的革命之一,參與“改變了詩歌在許多詩人的詩歌中的命運”。
四、 虎!虎!
隻能說我們對布萊克了解得不夠,不能說我們不知道布萊克。大概所有學過外國文學的人都知道他的《倫敦》,也許還有《虎》;並且,有些人知道《虎》的前兩行,雖然知道的大多是中文意思。其實,這兩行詩的所有中文翻譯都是錯的。而且錯得要命。
我有意在此指出這個錯誤,同時想說,對布萊克的太少的翻譯工作錯得並不少。並且,想說文學翻譯現在錯得太多、太令人憂慮。但是這裡不適宜再說下去。我隻是企圖通過糾正這個錯誤來進入一個重要的話題。
原文是:
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 of the Night.
對於知道英文的中國人來說,這似乎是兩行太簡單的文字。
譯文一:
老虎!老虎!你金色輝煌,
火似地照亮黑夜的林莽。
譯文二:
老虎!老虎!你熾烈地發光,
照得夜晚的森林燦爛輝煌。
譯文一隻不過沒有完全把握原文,譯文二簡直是在把原文當打油詩了。
且不說“多”: “金色”是想當然加上去的,多了意思的“林莽”是為了押韻,“照亮”森林布萊克也並沒有說。
隻說“少”: 少了burning(燃燒),少了Forest上f的大寫和Night上n的大寫。如果隻是輝煌和放光,為什麼布萊克不說shining bright呢?如果隻是黑夜的林莽或黑夜裡的森林,為什麼布萊克說the
Forest of the Night而不說the forest in the night呢?布萊克為什麼要用大寫?
少掉的恰恰是關健的東西。
因為布萊克是在像征,而不是在比喻。所以,是“黑夜之林”,如同但丁的《神曲》,而不是“黑夜的林莽”或“夜晚的森林”。甚至,他用的是後來“意像派”詩人所說的“直接”的原則:
不是“像”,“而是直接就是”。不是“火似地照亮”,而是“燃燒”: burn這個詞並沒有別的解釋。這兩行詩何妨譯成:
虎!虎!光焰灼灼
燃燒在黑夜之林。
順便提一下,這兩行詩的音步,雖可讀作4 4,但按照英詩格律,第二行詩更應看作4 3或4 2,因為沒有重音不成音步;並且,嚴格地講來,布萊克在這裡並沒有嚴格遵循格律。布萊克原本就是傳統的反叛者和革命者,他的詩,有時是押韻嚴格,音步勉強,不成格(抑揚或抑抑揚等);他還開創了大量用無韻體寫詩的先河。反過來,如果他過於拘泥於表層形式,他的詩如何能如此準確地表達他的靈魂,奔放不羈!同樣,如果譯詩過於拘泥於原詩的表層形式,如何能準確地表達原詩的靈魂!既如此,原詩的aabb韻腳譯成abcc又有何大不可,較之於盡失原詩之精髓,更何足道哉!
我們從兩行原文中窺見了布萊克詩的一斑。現代著名文學批評家沃倫在討論意像、隱喻、像征和神話時說,“布萊克的‘老虎’就是一種神秘的隱喻”,這種隱喻“和人把自己投射到非人世界的隱喻恰恰是背道而馳的”。因此,布萊克的老虎是“作者心目中一個幻覺的生物,既是一件事物,也是一個像征”。
他的確說得非常中肯。布萊克的“虎”是虎而非虎,但不能說是一種比喻。否則,比喻什麼?它是一種像征。不像征什麼。它“直接就是”。因此有人說布萊克是神秘主義者,但他的“神秘主義”不是正統宗教的神秘主義。他的隱喻既不是《聖經》裡的隱喻那種類型,也不是玄學派詩人詩中那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隱喻。他是在像征。的確,布萊克的詩,尤其是後期的詩中,很少出現like這個詞。但是,像《虎》這樣完全是像征的詩並不多。像征,主要還是屬於他自己的詩體宗教神話繫統。
布萊克的詩質樸(早期的《詩的素描》除外)、清新,但主要的特點,也是使他稱得上大師的特點之一是,他的詩歌具有美妙的音樂性。前面提到過,他把自己的詩譜上曲子吟唱。其實,它們本身就是音樂。泰戈爾在《一個藝術家的宗教》中曾舉他的《手稿》中的一首詩為例:
別試圖吐露你的愛情——
那不能吐露的愛情;
因為那和風輕輕飄移,
默默地,不露形跡。
我吐露了愛,我吐露了愛,
我把整個的心兒表白;
打著冷戰,萬分恐懼——
唉!她啟步離去。
她剛從我身邊離去,
就有個旅人走過;
他默默地,不露形跡,
嘆一聲就將她俘獲。
整首詩宛若一陣清風,“不露形跡”地輕輕飄過。再如他的《笑歌》就像一條“哈——哈——”地歡笑著奔騰而過的溪流;他的《致繆斯》就像一根遊絲,緩緩遊移著,直到後纔突然迸發出受壓抑的情感。他的《虎》的節奏則是如此鏗鏘有力,如此明快,一瀉到底,韻味無窮:
虎!虎!光焰灼灼
燃燒在黑夜之林。
什麼樣的神手和神眼
構造出你可畏的美健?
五、 現代主義的預言者
我曾經用這個題目寫過一篇文章(見《外國文學評論》1989年第4期)。在這裡,已經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我隻是覺得,這個題目很適合用來結束這篇不太合乎常規的序言——我不想把它寫成一篇面面俱到的、論證式的論文。其實,說到這裡,我們已經對詩人、對詩人的獨特性和復雜性有了一個大致的認識;並且,似乎已經可以對詩人下這樣一個結論。
也許,需要多說幾句的是,從本質上,詩歌是生命的一個部分。詩歌使所有的人,無論他們在時間和空間上相隔多遠,隻要願意,都能在心靈上獲得溝通。而布萊克,因為他的執著與“瘋狂”,因為他的奇特的想像和預見,在許多詩人中脫穎而出,更能跨越時間和空間,與現代的詩人,與現代人相會——如果你願意稍稍深入他的詩歌和他的精神。
現代人所體驗的正是在“經驗”世界中感到的壓抑、惶惑和失落。
我們所體驗到的現代文明的痛苦和失落,他體驗得太早。他所尋求的答案,我們仍然在尋求。他的永恆的理想世界,太精神世界化了。也許,今天的物質世界太具有壓倒精神的力量。所以,我們沒有他那麼執著和敏感。那是一件太痛苦的事。
但在他的精神世界裡,並沒有否定物質和肉體。相反,他所預言和贊美的,也許正是現代文明的特征之一。
蕭伯納對我們說: “羅伯特·歐文、塞繆爾·巴特勒、奧斯卡·王爾德、尼采和其他人都是不自覺的布萊克主義者,據我所知,他們從來沒有讀過《天國與地獄的婚姻》。但是,大首領是布萊克,他是正在到來的時代的靈魂,道德革命的先驅,他寫下了這個革命的聖經。”
在“這個革命的聖經”裡,在《天國與地獄的婚姻》中,他讓亞當來統治世界,讓魔王撒旦出來反對上帝。他讓魔王和地獄宣稱:
生存的一個部分就是創造力的富有。
力是的生命,來自肉體,理性是力之界限或外圍。
力是永恆的歡樂。
生機勃勃就是美。
現在得到證實的事情曾經隻是幻想。
山羊的淫欲是上帝的慷慨。
女人的裸體是上帝的傑作。
他還說: “夠了!或許太多了!”
布萊克,詩人,“神聖的瘋子”,像征者,神秘主義者,叛逆者,預言者。
對待這樣一個詩人,是不敢也決不能輕率的。這個集子的翻譯,是自1981年始,1983年年初完成初稿。其後15年中,又斷斷續續經多次修改。把它奉獻出來,為的是不應被忽視的詩人,也為了詩歌的讀者和詩歌本身。同時,也為了對外國詩歌的翻譯和介紹。
我想,為了這樣一些目的,花費斷斷續續十幾年的勞動,是一件值得的事。
張熾恆
1997年5月於上海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