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格奧爾格·特拉克爾(Georg Trakl, 1887 - 1914),奧地利表現主義詩人,出生在一個富裕商人家庭。18歲因考試不及格從中學退學,隨即去一家藥房當學徒。23歲獲藥劑碩士學位,同年應征入伍。次世界大戰中因服毒過量死於前線,年僅27歲。主要作品有:散文《夢魘與癲狂》(1914);散文詩《啟示與沒落》(1914);劇本《海市蜃樓》(1906),《藍胡子》(1908,斷片);詩集《夢中的塞巴斯蒂安》(1915),《取自金聖餐杯》(1939)。後這部詩集恰好可以概括詩人的一生,因為“聖餐杯”(Kelch)在德文中原有三層含義:聖餐杯(宗教),花萼(性),苦難。
詩人很早就開始酗酒、吸毒,並對妹妹有變態的愛情,這也是他終生無法擺脫的罪孽感的肇因。這種經歷在詩中留下了許多抹不掉的痕跡:“在陰暗的樅樹下,兩隻狼曾以僵硬的擁抱,混合它們的血液”(《基督受難》)。為了解脫罪孽感的折磨,詩人甚至逃入“單性”(即兩性同一)的夢幻之中。(或可聯想到原罪,夏娃不原是亞當身上的一條肋骨嗎?)
一方面是詩人的負罪感:“愛太少,正義和憐憫太少,愛始終太少:冷酷、高傲和罪孽太多太多——這就是我。”另一方面,生在薩爾茨堡——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古城,詩人親眼目睹了奧匈帝國的衰亡,這似乎反映出人類文明的沒落,他感到人類從未像現在這樣沉淪。這是一個肉體因過度縱欲而腐爛,靈性蕩然無存的時代:“苦難的毒鉤永遠留在腐爛的肉體,驚悸的靈魂在睡夢中深深嘆息。”他所處的環境成為他心靈的桎梏,像惡魔一樣時時驅迫、追獵著他,加劇了他固有的精神危機:憂郁、彷徨、痛苦、絕望,直到癲狂的邊緣。
詩人哀嘆著“沒有人愛過他”,“金色的日子默默終止”,個人的阨運和種族(人類)的阨運疊合成一個濃重的陰影,化為他的詩的背景和氛圍:“這個由污穢和腐爛構成的諷刺形像是一個無神的、被詛咒的世紀的忠實的鏡像”(詩人自供)。於是,這隻“籠中的烏鶇鳥”,“這隻暗自泣血的獸”,像一個死者穿過黑 色的都市,他顛覆它,猶如一個“被詛咒者”顛覆一個地獄。他的使命是“時刻思考人的白色形像”。
既然以阨運為背景和氛圍,詩的基調當然是死亡。無論花的“飄零”,果實的“墜落”,或是船的“沉沒”,星辰的“隕落”,無不指向不可逃避的死——與靈魂的升華相反的肉體的墮落。詩人描寫“年”,從春夏到鼕,秋天是死亡的季節和過渡;詩人描寫“天”,從白日到夜,傍晚是死亡的時辰和過渡。而這死亡恰是都市的死亡:“所有的街道注入黑色的腐爛”。然而,死亡同時又是靈魂復活的契機,因為死亡意味著“分離”,即靈魂離棄肉體,正是在這種意義上,“靈魂歌唱死亡,肉體綠色的腐爛”。
詩人是“夭亡者”,他早已死去。這個白天的“死影”離開了空空蕩蕩的家,跨進吞噬著“被詛咒的種族”的黑夜。或可理解為他已經經歷了死亡,或者他想逃避春夏的繁盛和白日的喧囂,或者他敏感地預知了這必然的結局。總之,詩人的心靈很早就開始了昏暗、沉默、孤獨的流浪。黑夜召喚著它:“快踏上了 星星的旅程”。詩人渴望靈魂重逢的秋天,“純淨的藍光逸出朽壞的軀殼”;渴望回到寧靜的童年(暗接“更寧靜的、尚未出現的早先”);渴望結束痛苦的流浪,“棲居在夜的藍色靈光裡”。“特拉克爾的詩歌在唱著還鄉之歌”,“在唱著靈魂之歌,靈魂是‘大地上的異鄉者',大地是還鄉的種類的更寧靜的家園,靈魂在大地上流浪”。 ①
詩人始終吟唱著一首歌,這首歌的主旋律是死亡與復活的二重奏。死緣於罪,但死旨在贖罪,贖罪即復活。漂泊無依的靈魂苦苦尋覓著自己的歸宿,“在夜的墓拱裡”,“在安息與沉默裡”。
詩人對現實的拒斥緣於他對古老的“規範”和“律法”的刻骨銘心的留戀:遠古虔誠的信徒,更高貴的僧侶時代(已經淹沒在都市的喧囂聲中);他躁動不安的心靈始終仰慕田園牧歌的寧靜:“牧童走過暮沉沉的樹林,身後緊隨著紅獸,綠花和潺潺的流泉,無比謙卑”。在他的詩中,祖輩代表溫馨的過去,父輩意味著衰亡的開端,孫輩(相對於祖輩而言)則不得不承受“異化的種族的阨遠”,面臨末日的審判。正因為矚目於傳統的續承(或傳統的斷裂!),詩人的筆觸幾乎沒有超出“血液”、“家族”及“種族”的範圍。他的詩句如遠古巫士的咒語,唱出了歐羅巴的挽歌:“一個偉大的種族的哀怨;它如今隨孤獨的孫輩虔誠地逝去。”
特拉克爾的詩想像奇詭,意境深遠,但又不失真實自然,具有強烈的內在節奏。詩人擅長像征手法,尤其喜用色彩,並將情緒和蘊涵不著痕跡地注入色彩之中。除了“藍色”單一地像征神聖的靈性,其他色彩幾乎均有雙重甚至多重含義:“‘綠'是指腐爛和繁盛,‘白'是指蒼白和純粹,‘黑'是指黑暗的封鎖和昏暗的掩蔽”,“紅色”像征肉欲和柔情,“銀色”像征死亡和純潔,“金色”像征童年的真實和都市的惡,“褐色”像征成熟和衰敗,“昏暗”(“朦矓”)則像征癲狂、神秘和傍晚(“西方”直譯為“傍晚的國度”)。
“水”對詩人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池塘、湖泊、水井、山泉、小溪、河流常常使他流連忘返。在他的筆下,“水”是沉淪的引子(“年的那一天黯淡無光,當男童悄悄走下清冽的湖水,走向銀色的魚”);是“合理的觀看”的場景(“隨輕舟漂下藍色的小河,如畫的風景一一展現”);是沒落的標志(在“安息和沉默中漂向沒落”);也是夢寐以求的歸宿(“我棲居在清冽山泉那晶瑩的浪花裡”)。水的“清冽”則暗指從“昏暗的癲狂”中醒來。在他的詩中,都市和田園對比強烈,表現出詩人鮮明的情感取向。“骨質”、“石質”、“金屬的”都市隱喻“腐朽”、“冷漠”、“嚴酷”;“葡萄園”、“樹林”、“牧場”、“小徑”則令詩人心醉神迷,魂牽夢繞。
一直到死,詩人始終呼喚著“白色的妹妹”,始終哀怨著“沉醉罌粟”和“昏暗的癲狂”,他的創作激情無疑發源於個人的經歷和命運。可是,在贖罪的痛苦掙扎中,他終於意識到希望與信仰、與愛聯結在一起:“愛——人們或可獲救!”他的詩沒有深奧的哲理,隻是直指生命本身。他用詩寫他的生命,也用生命寫他的詩。尤其是臨死之前,在空前殘忍的戰場上,他仿佛看見了末日的景像。就在此刻,他久已迷蒙的心靈豁然洞明,淨化的情感升華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生的痛苦和恐怖因死的蒞臨而淡化,個人的命運與整個人類的命運交相融合,鮮血為贖罪而拋灑,生命作悔悟的犧牲,一曲絕唱令人嘆為觀止:沉靜,冷凜,哀而不怨,彌漫著一片愛。“死一般的存在瞬間之感覺:每一個人都值得愛。你醒來感覺到世界的苦難;你所有未贖的罪盡在其中;你的詩是一次不完全的贖罪。”(詩人死前語)
睡與死,陰郁的鷹
徹夜繞此頭顱喧囂;
永恆的冰浪
吞噬著人的金像。
紫色的軀體
在可怕的暗礁上粉碎。
——詩人絕唱人的金像已被吞噬。人的白色形像隻能在“遠離時代喧囂”的地方。因此,這隻藍色的獸始終追隨著它的朦矓小徑。這條小徑通向復活,因為“復活者相遇在夜晚的小徑上”,當復活節的鐘聲敲響,“昏暗的癲狂終於震顫墜離長眠者的前額”。這條小徑通向童年,因為童年回蕩著“靈性歲月的諧音”,是“純正的日子”,“完美無缺的寂靜”,“聖潔的藍光”。“終結昏暗的忍耐”終銜接著“開端金色的眼睛”,詩人終“奇異地蛻入更寂靜的童年……”
回歸童年是所有浪漫派詩人共同的夢想,他們企圖以此解除人類的痛苦,挽救人類日益沉淪的靈魂。但這畢竟隻是一個夢想。其根據在於,首先,個體與整體的矛盾必然產生痛苦。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個體與整體的關繫越來越密切,但個體的自我意識也越來越強烈,這勢必加劇個體與整體的矛盾,人類無法避免更大更深的痛苦。 ① 其次,自文藝復興以降,人文主義肆意抬高人的地位,令人幾欲取代上帝(“上帝死了!”)。空空蕩蕩的聖殿黯然失色,人類日益疏遠上帝,幾乎不再關心(屬靈的)終極價值,轉而狂熱地追求肉體的幸福。可是與此同時,人的靈魂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迷惘,它在痛苦中呻吟。這恐怕並不僅僅是一個歷史的插曲。或許可以斷言,這是人類歷史的一個不可避免的漫長階段。
正如成年人不再可能回到童年,人類也不再可能回到遠古。一切拯救必須是現實的和塵世的拯救。真正的詩人既是為痛苦而生,就必須正視並承擔痛苦。詩人的使命既是為人類指點迷津,就必須思考並挽救人類的命運——以愛,以愛的犧牲,以犧牲的行動。因為一顆正在破碎的心靠他扶持!
特拉克爾已經為此竭盡全力,直到他獨守的命星隕落,他的劊子手終於搜尋到他。可是,他的歌聲將永遠讓人們“記住這個男童,他的癲狂,他的沉淪,睜著藍眼睛的腐爛者”,“這個神聖的陌生者”。
1993年3月嘉陵江畔
附 記
早接觸特拉克爾是在1988年,當時翻譯了他的傳記和部分詩歌。1991年譯出詩人的主要作品,說實話我該感謝岷江邊上的那座小縣城,在那裡飲酒蕩舟讓我找到了譯詩的感覺。到1993年定稿又作了兩次大的修訂。十餘年一晃而過,我面前的手稿已有些泛黃。這次出版除通盤校訂之外,還補譯了二十多首詩,總數已達到詩人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二以上。對這位命運多舛的詩人,我的崇敬和喜愛不曾因歲月的流逝而稍減,這本小書也算是 獻給特拉克爾的一份祭奠。
原來的譯後記也許過於激情,語言也偏華麗,但我想還是讓它保持原貌,那是當時的真實感受,而且現在看來,對特拉克爾的把握可以說基本上是準確的。特拉克爾研究主要有兩種傾向:一是探秘索隱,著重從詩人的經歷——尤其從他跟妹妹的關繫——去考證作品;一是以海德格爾為代表的形而上學派,試圖純粹從基督教神學的角度闡釋作品。這兩種傾向大概皆有失偏頗,需要加以適當的綜合。特拉克爾的詩無疑發源於他自身的經歷,甚至可以說,妹妹格蕾特是解讀詩中“密碼”的一把鑰匙。但詩人的負罪感絕不僅限於他自己,而是延及種族和整個人類。伴隨著日益強烈的負罪感,他心中萌發了一種更為強烈的願望,一種贖罪的要求,誠如詩人所言:“你的詩是一次不完全的贖罪。”由此纔可以解釋特拉克爾為什麼那樣渴望黑夜和死亡,這種贖罪之死固然是他個人的解脫,卻更與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因為“死是罪的工價”。罪人死去(不管取哪種形式),纔有復活,“新人”纔能誕生。正是基於這種犧牲精神,特拉克爾的詩終歸入那種廣被眾生的愛並因此而觸及永恆。假如沒有罪人,上帝的存在也許是多餘的。特拉克爾詩歌的獨特價值在於它以個體的生存及體驗,昭示了一個罪人的懺悔和極其艱難的贖罪歷程,印證了靈性乃至神性的光芒,這對每個人都有啟示意義。
特拉克爾是一個蘭波似的天纔詩人。一朵在花期凋謝的花隨沉沉夜色飄落大地。他早的作品(《詩集》)具有巴洛克風格,華麗的堆砌,充盈的激情,似青春燦爛而滿溢。《夢中的塞巴斯蒂安》顯示出他成熟的詩藝,氣韻舒暢,收發自如,透出一種悲切而肅穆的美。晚期的詩(《勃倫納》詩篇和遺作的後面部分)則冷峻凝縮,仿佛他的詩纔已隨他的生命一道枯竭。就師承而言,特拉克爾無疑大量吸取了諾瓦利斯的思想精華,諸如對夜與死的渴望,對罪孽與信仰的悔悟等等。性愛(Eros)——快感 ——罪感——死亡——贖罪——信仰——聖愛(Agape),極其相似地畫出一個螺旋上升的圓圈,始終追尋著那朵夢中的“藍花”。在語言形式上(尤其自由詩),荷爾德林詩體的痕跡恐怕很難抹掉,常規的句子結構被隨意拆解,再別出心裁地嫁接起來,並且處理得恰到好處,從而使德語的表現力發揮到了極致。當然,特拉克爾的風格已自成一體,堪稱生命的絕唱,渾然的天籟。色彩和聲音、意像和韻律、感覺和感悟從詩人的口中唱出來,就成了一首的歌,一首垂死的或死而重生的烏鶇之歌。
2000年12月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