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英美現代詩選》出版問世,早在一九六八年,已經是半世紀之前了。現在擴版重新印行,收入的新作有七十九首之多,但當年的《譯者序》長逾萬言在新版中仍予保留,作為紀念。新版的譯詩到了末期,我因跌跤重傷住院,在高醫接受診治半個月(七月十六日迄八月一日),出院後回家靜養,不堪久坐用腦之重負,在遇見格律詩之韻尾有abab組合時,隻能照顧到其bb之呼應,而置aa於不顧,亦無可奈何。
所幸我有一位得力的助手:我的次女幼珊。她是中山大學外文繫的教授,乃我同行,且有曼徹斯特大學的博士學位,專攻華茲華斯。《英美現代詩選》新版的資料搜集與編輯,得她的協助不少。在此我要鄭重地向她致謝。
餘光中
二〇一六年九月
簡體字版序言
父親剛走的時候,有時因思念他而無法入睡,便起身讀他的散文。其文章,尤其是早期的美文,音調鏗鏘,節奏起伏,我看得感動,便大聲誦讀。如此一番,覺得對他的文字有了更深入的認識。英美詩歌對父親的影響甚深,父親從高中時期開始接觸英詩,據他自己說,無一日不讀英詩。也因此,不隻是詩,他的散文中也可發現英詩的痕跡,《望鄉的牧神》便是一例: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像一段雛形的永恆。我幾乎以為,站在四圍的秋色裡,那種圓溜溜的成熟感,會永遠懸在那裡,不墜下來。終於一切瓜一切果都過肥過重了。從腴沃中升起來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黃昏,太陽也垂落南瓜田裡,紅橙橙的,一隻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號的南瓜。
這段文字多少有英國浪漫詩人濟慈的影子。濟慈寫過一首《秋之頌》(ToAutumn),父親翻譯如下:
多霧的季節,瓜盈果飽,
和成熟的太陽交情深,
與他共謀該如何用葡萄
來加重並祝福茅檐的爬籐;
把屋邊的果樹用蘋果壓彎,
教所有的果子熟透內心,
把葫蘆鼓脹,榛殼撐滿,
用甜甜的果仁;更為蜂群
催晚開的花樹越發越艷,
害群蜂以為永遠會溫暖,
因夏季把蜂巢已填得濕黏。
父親之文和濟慈之詩相類似之處不盡在於文字,而在於意像和氣氛。濟慈這首詩是以工整的頌體(ode)寫成,每行10個音節並押韻,而父親的翻譯之所以能夠亦步亦趨跟隨其詩體,乃因從小受中國古典詩詞之熏陶。一位好的譯者,須至少通曉兩種語言,故他雖是外文繫的教授,卻也大力提倡清通的中文,以及文言文的教育。他的創作和翻譯是相輔相成,互相影響的。
父親在2012年出版了《濟慈名著譯述》,接著又增訂了《守夜人》,之後便全心投入《英美現代詩選》新版之編修,一方面增加了70多首詩,另一方面則修改了幾首不甚滿意之作。英美詩選首次出版是1968年,過了半世紀,他對於英美詩人的看法及喜好多少有些改變,
譯筆也更臻老練穩健了,增添補強是很自然的。
父親早年受現代主義的影響頗深,常讀葉慈1、艾略特、龐德等詩人。中年之後,他融合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方文學,樹立了自己的風格。雖然“擺脫”了葉慈,父親對葉慈的喜愛不減,因此在新版中又增譯了8首這位愛爾蘭詩人的作品。另外,《華衣》(ACoat)這首乃舊詩修訂,而且較為特別,因為是以文言文譯成的。在談到翻譯這門藝術時,父親不止一次用此詩舉例,說明需要時翻譯亦可用文言:“葉慈的短詩《華衣》……句法精簡,韻律妥帖,我就忍不住要用古樸的文言來對應。”(《譯無全功》)讀者不妨中英對照來閱讀。除了葉慈,另外也增譯了好幾位詩人的作品,分量多的就是弗羅斯特的13首。
父親從高中起就翻譯英詩,在臺灣大學的那兩年,他也翻譯了許多首英詩,畢業後持續不輟,從十六世紀到二十世紀的都有。這些詩後來以《英詩譯注》為名出版,而後卻絕版了,所以半世紀後的這冊新版英美詩選,其中幾首父親在大學時代就已譯成,即哈代的《鼕晚的畫眉》、葉慈的《湖上的茵島》。
此外,除了新添與修訂之外,父親決定將舊版中的兩位詩人“遷回原籍”:艾略特原為美籍,後移民並入籍英國;奧登則出生於英國,而後移居美國,成為美國公民。他們到底算是英籍還是美籍?舊版中父親遵從他們歸化的選擇,而在新版中,則將他們遷回了出生地。
另值得一提的是,父親在1969年第三度赴美時,迷上了搖滾樂,大受其影響。記得第二年母親帶我們四姊妹前去丹佛與他會合,下了飛機沒兩天,時差都還沒調過來,父親就領著我們去戲院連看了四出披頭的電影,共6小時。直到晚年他都是披頭的“鐵粉”,不但喜愛他們的音樂,也欣賞其歌詞,所以原本計劃在這本選集中納入披頭歌詞5首,可惜因翻譯授權不易取得而作罷。
譯介英美現代詩給讀者,是父親熱愛的工作,英美詩選初版問世之後,他並不以此為足,希望還能多譯一兩百首。此新版共增加了76首,若加上計劃中的披頭5首,共近一百首,可說是完成了這個心願。父親愛寫詩愛翻譯,也愛教詩教翻譯,1999年退休後,仍於中山大學外文研究所兼課,每學期輪流開設“十七世紀英詩”“浪漫時期英詩”以及“翻譯”這三門課,如此直至85歲因摔傷而不得不停止。我曾問他:“不覺得累或厭煩嗎?”他頗為不解地回答:“做自己喜歡的事,怎麼會厭煩呢?”他的生活已經完全和文學相融合,密不可分。嘗有人問我,父親有何信仰?我總答說他的信仰就是文學,在文學中,真善美他皆已尋著。
猶記去年7月父親收到新版的詩選,坐在沙發上展書閱讀,開心地說:“很高興。”相信他收到了簡體字版,也會是那麼高興。多麼希望這篇序是他親自來寫,而非由我代筆。
餘幼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