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

要成為一個好詩人

第一講  清空

需要從零開始

我們是運動員

最笨的和最玄的

詩是一個過程

啰唆和陳詞濫調

保留自己不規範的一面

感覺第一

“詩眼”是一個陳腐的概念

多寫幾遍

注意力不要集中在句子上

用典和修辭

“岔”出去寫

原始力量

不要把讀和寫直接掛鉤

學習大師如何向自己學習

進出於不同宇宙

過段時間再寫

把刪掉的拿來做標題

思考是集中注意力的過程

方式不是決定性的

標準化和非標準化

第二講  閱讀

自我懷疑是深入的標志

理論和作品是不同的面

讀你最喜歡的詩人

偶爾一瞥

生活在寫作的感性氛圍裡

工整的詩

按自己原來的方式寫

警惕習慣性的“文藝”

感覺寫得不錯的地方，要淡化

需要“轉”出去

內囿造成的晦澀

可以寫得更準確、明確

兩種因素混在一起

直接可感

避免極端化的突變

論做作

切忌倒果為因

關於批評、理論的閱讀

和你最根本的寫作欲望掛靠

第三講  坐標

“朦矓詩”群體

古典傳統

“第三代詩人”

“口語化寫作”

重要或優異的詩人

兩首詩的合並

現代詩歌的情緒處理

平淡的詩不平淡

即興寫作不應成為習慣

詩歌中的意像

某一方向上的極端

可以多寫一點

港臺詩歌

翻譯就是轉換

詩歌沒有專門語言

“潛讀者”

少即是多和“分子式”

寫詩和讀詩的意義

第四講  修改 

進入狀態需要熱身

好詩是修改出來的

“工藝”流程

正當的騙術

“內向”的成因

時間和空間裡的詩歌

打磨的不同方向

李冠男的四首詩

慎用成語

寫詩不應成為“事業”

成品意識

寫和改要分開

“熱身”和初稿

修改

“寫什麼”和道德主義

詩是一個人的簽名

對癥和“藥方”

判斷力

終極問題

需要從零開始

韓東：我們要上的第一課就叫“清空”。不管我們讀過什麼思考過什麼，隻要你寫詩，關於詩是什麼，潛意識裡都有答案。否則，你不會把你寫的詩叫作詩對吧？你以前的閱讀，無論讀的是張棗還是其他詩人，都在起作用。就算你不讀張棗，不讀當代詩歌，但從中學課本裡，從電影裡，從各種渠道，還是會形成關於詩歌的概念、想像，所有的這些都在起作用。你有意識地去閱讀詩歌，就像徐全，那些營養會反映在所寫的詩裡。或者是沒有意識地，比如從小背誦唐詩宋詞、聽別人說詩是什麼，包括你們閱讀非詩歌的散文作品，所有這些都通通會起作用。包括所有的道聽途說。你們並非是一張白紙。

很多關於詩歌的誤解，尤其是關於現代詩歌和當代詩歌的誤解，其原因就是沒有清空。現在的人，對任何事都喜歡發表意見，對詩歌亦然，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問題是，這些觀點或者見解到底是哪裡來的？不就是我們無意識裡獲悉的那些東西嗎？比如豆瓣裡有人評論我的詩集《奇跡》，告誡我詩要講究語言。我哭笑不得。從他的角度理解，他沒錯，因為他有一個關於什麼是詩歌語言的潛意識，並不是有人告訴他的，而是自然而然地習得的。大概他認為詩歌就應該是花哨的，就應該有形容詞，應該閃爍鏗鏘。再一看，你寫得那麼樸素，跟他的想像不一致，那就是不講究語言了。無論如何，你們也是有一個關於詩歌是什麼的想像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課就是要清空。

清空的意思就是把你們以前習得的、潛意識裡的關於詩歌的想像，無論是一些概念還是籠統的感覺，通通清除掉。咱們就像學習一門語言一樣，從最簡單的地方，從識字開始。你們以前關於詩歌的理解或者潛意識都可以拿出來說，但在我這兒，在原則上它要歸零。對學一種嶄新的語言而言，它沒有意義，隻會是一些妨礙。我們需要從零開始，當然清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割肉。

從你們寫的這些詩歌裡，我可以看出來，你們對詩有哪些想像，或者自覺不自覺地模仿過一些什麼東西。這些留待下面解決。

我們是運動員 

韓東：我們的目的不是通過幾堂課去了解詩歌知識。我們不是鋻賞家，而是寫手，不是裁判，是運動員，所以我們隻講運動員所需要的。你的目標是要成為一個詩人，不是闡釋者或者批評家。出了這個門，你頭頭是道地說詩是怎麼一回事，知道這知道那，關於詩歌的知識學了一堆，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們不教這個。現在一些人上詩歌鋻賞課或者理論課，因為沒有具體的作用對像，也就是不寫詩，所以盡管能說得天花亂墜，但都是一種知見，知識和見解。這也是一種學，但這種學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實打實的，通過學習可望在寫作上進步。你是運動員，是選手，這樣的學習和知見、理論上的學習是兩個概念。

所以他們讓我舉辦詩歌講座時，我堅持要有學生，具體習詩的學生，我不提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詩歌知識。詩歌知識，你去網購兩本書，讀一下也就了解了。我提供的是實際操作層面的東西，當然也會夾帶我的詩歌觀念。但總體說來，我是一個教練，教一些實在的用得到的東西，這些東西和從知見上把握詩歌是不同的。

在這件事上，很多人都會走彎路。他們不知道怎麼寫，為了寫作就去閱讀，實際上也不知道該讀什麼。閱讀的確會給人以自信，弄不好還會讓一個人變得非常自大，以為已經把握住詩歌這回事了。但實際上和操作的層面還是有距離。觀念化的充滿理論術語的講授，效果也是一樣。

最笨的和最玄的

韓東：我最看重的是習詩者的兩種能力。一種是最笨的，笨到什麼程度？比如說他喜歡一首詩，非常著迷，他就抄寫，就去背誦。這是一種很笨的學習方法，有點像古人讀私塾，你不理解《論語》，還沒有理解文字背後的意思，就已經先背下來了。漸漸地你懂了，理解其義了，那個背誦的底子就出來了。不管理不理解都已經深入了他的骨髓，就像基本功一樣，或者像描紅練習，就是這樣的一種概念。

還有一種能力是指向最玄的東西，比如思考為什麼要寫作，人為什麼要活在世上，寫作和真理是一種什麼關繫，這兩種能力或者傾向，最笨的和最玄的，我覺得對寫詩而言都非常重要，大家大可在這兩個極端上用力。至於在最玄的和最實的之間有一個很大的區域，比如討論詩是什麼，現代性或者後現代，人文精神抑或口語還是意像、修辭這些，我覺得沒有多大的意義，或者意義和上面提到的兩點相比是等而下之的。

詩是一個過程

韓東：下面我們進入具體的作品環節，看了你們的詩再說。劉天遠先來吧。

劉天遠：這個是我去年鼕天在家裡彈電吉他的時候，找到一個比較朦矓的效果器，然後就找了兩個和弦，一邊彈就一邊在那兒念叨，念叨完了以後，我試著把它記下來的，叫《鼕天》。

【劉天遠的詩】

鼕天

其實世界上並沒有鼕天

鼕天隻是一個夢

是個幻想

其實世界上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恆溫的星球裡

那裡溫暖，陽光明媚

四季如春

鼕天隻是他們的一個想像

而我們，就生活在他們的想像裡

你知道在一個溫暖的地方

人們的感覺會退化

他們摸不到東西

也感覺不到疼痛

不過為什麼要感覺到疼痛呢

那裡四季如春

每個人的肢體表面都像有一層薄薄的東西

像是塑料膜

或者別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

但在他們古老的回憶裡

很久很久以前

他們依稀記得一些模糊的感覺

像是寒冷，或者炎熱

手指摸在冰上的刺痛

你知道他們其實並不是真的知道這些東西

他們隻是想像

想像一個白茫茫的鼕天

想像非常非常的寒冷

到處都是雪

屋頂泛著光

那是一種褪去了顏色的純粹的光亮

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

他們想像自己會發抖

想像自己會感到無助

一個人面對寒冷鼕天的無助

渴望回到溫暖的家鄉

是的，鼕天隻是一個夢

並沒有真正的鼕天

我們活在他們的想像裡

韓東：這首詩的確和喜歡音樂有關，其實挺不錯，句子都很簡單，但有你要說的東西。這是很關鍵的。很多人寫詩不是把詩當成一個過程，一個整體，而是在煉句，把寫詩當成了造句。每一個句子都很花哨，把這些花哨的句子放在一起，以為就是詩。你沒有犯這個毛病。你整首詩都在說一個東西，在趨近一個東西，接近你所要的東西，這是值得肯定的。你沒有在進行的過程中被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控制住，陷入到某種造句狂的惡性循環中。這首詩看起來很平淡，但它有疊加，始終在趨近、接近。這是其一。

其二，這首詩裡有一些比較特別的、屬於個人敏感的因素，這特別棒。比如，我最喜歡第二段，“你知道在一個溫暖的地方/人們的感覺會退化/他們摸不到東西/也感覺不到疼痛/不過為什麼要感覺到疼痛呢/那裡四季如春/每個人的肢體表面都像有一層薄薄的東西”，這非常不錯，個人的敏感在後面這句裡寫出來了。大家其實都有感覺，但如果你不這樣寫，可能就沒有人這樣寫了。

這首詩寫得不錯得益於兩點，一是你的確是有感而發，你有東西想寫。我們永遠要記住，寫詩必須誠實、真誠，換句話說就是有東西要寫。因此你的目的纔不在字句上。二是你玩音樂，和藝術走得比較近，個人的敏感性得以敞開和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