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陳洪生
2014年3月12日,愛妻韋黎明(原名艾梅梅)因患急性大面積腦梗永遠離開了人世,令我悲痛欲絕。兩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思念她,至今也不願意相信她真的遠去了。我用一年多時間整理了她的詩文和照片,結成這本《黎明之歌——韋黎明詩文集》,作為對她的紀念。
梅梅的一生本身就像一本書,有很多詩樣的故事。
梅梅出生的那天時值臘月,梅花綻放,她的父親詩人艾青高興地為她取名梅梅。
梅梅從小聰明伶俐,齊刷刷的小劉海遮住了寬寬的額頭,嘴角上總是蕩著兩個小酒窩,一雙顧盼飛揚的大眼睛更是被母親嗔為“弔眼”。京劇名家阿甲一看到她就要收她為徒,說她“扮相好”。梅梅一生下來還在搖籃中時,父親就非常滿意地晃著腦袋說:“不錯,這個孩子長得漂亮,像我。”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作家協會的院子非常美麗。梅梅家住在裡面一棟中西合璧的三層樓裡的一樓,二樓住的是大作家丁玲,三樓住的是著名作家、詩人蕭三。在梅梅的記憶中,丁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阿姨。三十多年後,當梅梅在北京木樨地22樓重新見到丁玲的時候,丁玲緊握著梅梅的手,興奮地說:“小梅梅,我還保留著你的照片呢!”那是捷克女漢學家丹娜訪問艾青家時拍的一張照片,但梅梅從來沒有看到過。回家後她感慨地告訴我:“時隔這麼多年,丁玲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北大荒的風雲,山西的軟禁,秦城監獄……她的生活比父母離異後的我們家,肯定更艱難。她竟然還保留著我小時候的照片!這令我非常感動。當我看到照片背面丁玲親筆寫的一行蒼勁的鋼筆字‘梅梅在看萬花筒’時,禁不住熱淚盈眶。照片上的我似乎隻有三四歲,正瞇起一隻眼,向當時流行的萬花筒裡張望,樣子十分專注……命運真是奇怪,你向生命的玄妙之處窺探,有時一無所有,有時又會有驚人的收獲。”
1955年,梅梅的父母離婚後,當作家的母親韋嫈選擇去以女工為主的國棉三廠下廠體驗生活。梅梅隨母親搬到國棉三廠,深深地喜愛上了工廠周圍一派自然的農村風光:靜靜的肅穆的古代陵墓,清清的小溪,高高的黃土山崗。春天,她和哥哥去捉泥鰍;鼕天,到湖上去滑爬犁。
梅梅六歲時又隨母親搬到天津作家協會。這是一個足以激發小孩子想像力的地方:高高的圓柱子支撐著一座堂皇的宅邸,活像一個伯爵的城堡;寬敞的種滿高大樹木的院子和山石層疊的假山,都給人一種新奇神秘的感覺。梅梅和兩個哥哥都迷上了畫畫。從工筆仕女到各種山水花草的國畫,都一一臨摹過。這個愛好對他們的一生都有著巨大的影響,哥哥艾軒終於成了名揚中外的畫家。多年以後我們聊起此事,梅梅為了證明自己曾經學過畫,當場作山水畫一幅,信手撚來,筆法之熟練頗有名家風範,令我嘆服。我們還曾相約退休後一起學習繪畫,然而這些都成為了美好的追憶。
1962年,梅梅的母親韋嫈同老紅軍邢亦民組成了新的家庭,一邊各有四個孩子,多年來相親相愛,過得其樂融融。繼父邢亦民對梅梅十分疼愛,視若己出。梅梅在腦梗發病前兩天曾同哥哥艾軒長談往事,其中說到她人生中要感謝兩個男人:一個是邢亦民,不僅給予她無盡的父愛,也在當時“出身論”盛行時成為她的政治依靠,使她少受了許多磨難;另一個男人是我,她同我的生活是幸福的。
1963年梅梅考上了北京師大女附中,這是北京好的中學。老師付出的辛勤勞動,為學生打下十分堅實的知識基礎,在日後的歲月使她們受益匪淺。梅梅學習成績很好,尤其是作文更突出。她十五歲時寫的《“勝利者”的演講》等諷刺短文,揭露了美國在越南的失敗,其犀利的文字曾被當作大報的短評傳抄到其他城市 。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這一年,梅梅剛滿十六歲,像許多青年學生一樣,隨著席卷大地的狂風,懷著保衛的決心,參加了破“四舊”和“大串聯”,走遍了江南的幾個省。她還步行上了井岡山,鍛煉了體魄。後來,同學之間又分成了幾派互相攻擊,她逐漸對運動感到十分困惑。1967年至1968年初,她不願參加運動在家當起了“逍遙派”,一邊復習功課,一邊認真地讀了許多馬列著作。雖然像恩格斯《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和列寧《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等經典著作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說顯得太枯燥了些,但為她人生觀的樹立打下了基礎。
1968年6月,十八歲的梅梅從北師大女附中畢業,被分配到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勞動四年多。在荒涼的土地上,梅梅和知青們一起蓋起了房子,種上了小楊樹、麥子和大豆。一年後梅梅已經完全掌握了所有農活,後來又被調到畜牧排放了一年的馬。農場勞動強壯了她的身體,磨礪了她的意志,後來她常常說,經過那樣的鍛煉後,再遇到任何困難都無所畏懼。
這個階段梅梅開始學寫古體詩。《鼕日牧馬》:“莽莽暮雲壓完達,戎裝素裹賽胡娃”。《壯別》:“男兒壯別氣飄飄,大風走地七星高。無飾淡裝萬裡白,紅暈一抹三分嬌”。《牧天》:“馬蹄輕碎,悠蕩鞭兒不覺累”,“東風作戲灌我醉,千草萬花扯褲腿,日落收馬把家歸,晚霞齊飛”。表現了年輕人的豪氣和對北大荒的贊美。
她也寫了比較勵志的現代詩《我們還要起航》:“我的小船,還沒有駛到岸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它擱淺了?這是在深夜啊!”“在太陽升起以前, 我們還要起航。”以及歌頌革命精神的《保爾之歌》《向聶忠信學習》等。
北大荒緊張的勞動固然艱苦,但思想上的禁錮和精神上的痛苦更使她飽經磨難。這反映在她寫的一些現代詩中,比如《你——寫在困難的時刻》:“倔強的意志,可以迎擊這些摧殘。年輕的自尊,卻受不了這樣的非難!”“我恨不得有一天,用胸膛迎擊敵人的刀劍,挖得出的也隻有又紅又熱的心肝!”
1972年,由於梅梅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她從北大荒轉到了父母所在的湖北五七干校,後又轉到江西一個生產半導體材料的工廠。為了適應新的環境,她隨母姓把姓名改為韋黎明。在那裡她一邊當工人上班,虛心向師傅學習,一邊開始緊張地復習功課,希望找機會上大學。
1973年,梅梅終於被工廠推薦參加工農兵大學生入學考試,她考得很好,數學甚至得了滿分。然而在“四人幫”橫行的時代,清華大學以其生父是右派艾青為由拒不接收。後來,因為她所在的工廠是四機部的器件廠,僥幸上了江西大學物理繫無線電專業。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讓她如羅莎·盧森堡說過的那樣:像一支兩頭點亮的蠟燭,加倍努力學習。她的專業課和英文都學得很好,還擠時間閱讀了許多文學名著和詩歌。上學期間,她參與了抵制“四人幫”、悼念周總理的活動,並且是個把北京粉碎“四人幫”的消息轉告給江西省領導的人。
1976年底,梅梅從江西大學畢業,分配到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所任實習研究員,研究課題是當時的技術之一核磁共振。梅梅算得上是她那個文化家庭中摘取過數理化桂冠的人,北京師範大學物理繫的一位教授發現她人纔難得,曾建議她報考他的研究生,但梅梅無意在科學的殿堂逗留。
1979年10月,經《北京周報》社長段連城親自考試,梅梅轉行調到了這個以英、法、俄、日、西等多種文字發行的外宣刊物,並很快憑借自己的聰穎和勤奮,成為出類撥萃的記者。她認真鑽研改革開放後對外報道的方式方法,力爭用外國人能讀懂、理解、接受的語言撰寫文章。她曾參加過新華社和湯姆森基金會舉辦的新聞培訓,提高了傳媒業務和英語水平。她的報道真實感人,吸引了不少外國讀者來信和她交流。有些文章受到中央領導和有關單位的好評、推介並榮獲了各類獎項。她獲獎作品中的《長征中的婦女》《新院長說:堅持雙百方針》《科技副縣長作用顯著》《第25屆奧運會新聞報道》《數學研究獲重大成果》《人與生物圈計劃在中國》等至今都被媒體同仁稱道。
凡是接觸過梅梅的人,都覺得她除了有新聞記者的潑辣和聰慧外,還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風範。1986年9月,漢城第九屆亞運會,中國首次向未建交國韓國(時稱南朝鮮)派出體育代表團和記者。當時中韓兩國交流很少,由於梅梅是八十九名中國記者中的女記者,又年輕漂亮,反倒成了韓國記者追蹤采訪的對像。韓國的《中央日報》《東亞時報》等都刊登了采訪她的照片和報道,稱她為“萬綠叢中一點紅”,電視臺還播放了錄像。那時的韓國人對中國人有著強烈的好奇心,無論是記者、店員還是出租司機、家庭婦女,一聽到是大陸來的中國人就會提一堆問題:“你對韓國印像如何?”“你們去過北朝鮮嗎?”他們以為中國人都去過北朝鮮。一位負責接待的女士問了梅梅許多婦女關心的問題,甚至問:“你們中國是不是共產黨員可以比一般人多生孩子?”梅梅笑著一一向她做了解釋。本來出國前國家體委的宣傳官員們曾為記者團中這位的女性傷了一番腦筋,他們甚至以情況復雜為由,建議撤換掉她。但是《北京周報》的領導獨具慧眼,他們認為自己派出的這位女記者能獨當一面,無須另換他人。結果她不負眾望,順利地完成了這次釆訪任務。面對韓國電臺、電視臺和各家報紙的采訪,她對答如流、侃侃而談,以至於代表團中的一位男記者說:“如果中國的女記者都像她這樣給中國人長臉該多好啊。”
梅梅似乎天生就是做記者的料,對於各類素材都有著驚人的直覺和敏銳。當年我們住的西便門社區為解決中小學生中午喫飯的問題辦了“小飯桌”,梅梅很喜歡那裡的刀削面,有時中午也在那裡喫飯。有一天她回來說,京城這地方真是藏龍臥虎,一不留神就可能遇上將帥豪門的公子王孫。她中午在“小飯桌”喫飯的時候發現有個老頭似乎與眾不同,留著山羊胡子,一隻腳微跛,天真純樸而又不失幽默聰明,雖然衣著不起眼,可神態中總是帶著一份傲然,而且時不時冒出幾句英文,雖然喫的是粗茶淡飯,卻有著錦衣玉食的派頭,還強調說自己是屬大龍的。此人原來是袁世凱的嫡孫袁家融,早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拿了博士學位以後回國工作,專業上也頗有建樹。梅梅說,若是歷史一不留神讓袁世凱得了逞,眼前這位豈不也是“皇上”了嗎?後來她又專門采訪袁家融,寫出了上萬字的初稿,可惜由於身體不好未能完稿。
梅梅采訪的領域涉獵極廣,天上地下無奇不有,古今中外無所不含。從航天航空到文物考古,從弱智兒童到脫氧核糖核酸,她都能邊干邊學,應付自如。梅梅的一位同事說她能從一行迅速地轉到另一行,似乎並不費力,而且能把一般人認為枯燥的科學題目,寫得那麼生動易讀,真是不簡單。的確,無論是采寫科技新聞還是體育新聞,無論是報道國際戲曲討論會還是國際化學討論會,她都能迅速地把握這一專業的要點,找出生動的人物和素材,在廣闊的大背景下,引人入勝地把握人們思路的發展和脈絡,寫出一篇篇堪稱佳作的文章,被人們稱為記者裡的“快手”和“多面手”。
有一次,梅梅采訪一個在故宮舉辦的展覽時,留意到有個古典家具展位雖然門可羅雀,卻是個很好的新聞素材。眼光獨到的她對這個收藏者大加贊賞並做了報道,這個收藏者以後參加的幾次展覽她也都做了追蹤報道。此人就是收藏界的大家馬未都先生。她采寫原文化部部長王蒙的報道,洋洋灑灑、生動睿智而不落俗套,首都各大報以及港臺報紙紛紛轉載,新華社、外國通訊社也都爭相轉發。她寫的關於中國戲曲的歷史和現狀的文章,受到著名劇作家吳祖光先生的贊揚。一些關於美術評論的文章,也頗受數位中央美院教授的青睞。她還采訪過女詩人柯岩、劉少奇前夫人謝飛,以及部分參加過長征的女紅軍等,采訪後發表的文章都獲好評。為了采寫好作家周而復,梅梅查閱了許多資料,並幾次與周深談,如實地記述了周當年訪問日本的情況。她的采訪對像當中有中國後活著的太監孫耀庭,孫老先生收到梅梅采訪的雜志和照片後很感動,專門寫信感謝並要求加洗他與弟弟的照片。
1987年,她在采訪國際戲曲討論會時認識了來自澳大利亞的專家馬克林先生,三年後馬先生特邀她參加自己召集的戲曲專題會。1988年采訪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時,來自美國的梅達教授與她一見如故,討論起了漢朝的樂府詩。1989年,她到曲阜采訪孔子國際討論會,在采訪中隻聊了幾句,來自德國的漢學家施瓦茨先生就發現她獨具見解,與她結為忘年交,並與她商討自己翻譯《黃帝內經》的計劃。
梅梅的文學修養深厚,創作能力很強,除了天賦異稟,更重要的是她終生好學,勤奮筆耕。她在完成《北京周報》的采編工作之餘,還創作了許多詩文。1979年,復刊後的《詩刊》發表了組愛情詩,並邀請青年詩人顧城、徐城北、曾兆惠、張寥寥、任洪淵和韋黎明召開了座談會。梅梅(韋黎明)的《我們何必惋惜》一詩受到許多讀者的喜愛,標志著她作為當代青年詩人嶄露頭角。《詩刊》的兩任主編嚴辰、鄒荻帆都對她稱贊有加,說她詩寫得很好,“有豐富的想像力”,一位編輯說她“一開始就是一位成熟的詩人”。她的愛情詩哀婉而深沉,抒情詩典雅而中西合璧,政治諷刺詩則一針見血、切中時弊。她的詩在《詩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人民日報》《青年作家》等刊物發表,《懷念》《給Z》《終於》《我們何必惋情》等被選入《她們的抒情詩》《青春詩歷》《中國當代抒情小詩五百首》《新時期詩歌精粹》《知青詩抄三百首》等詩集。
1982年,前蘇聯評論家切爾卡斯基發表在《亞非人民》第二期的一篇文章《現代中國的“暴露詩”》中,首先介紹艾青的詩《歷史的尊嚴》,再現了“文化革命”的實質:“鬧得天搖地震,整個神州烏煙瘴氣,大雨下的是髒水,大風刮的是亂棍,房上的瓦片飛舞,門窗的玻璃粉碎,……”隨後又提到韋黎明的詩作《瞄準,預備——放!》:“女詩人的目光注視著今天,生活使她得出一個結論:縱橫交錯的子彈,使祖國變得百孔千瘡。巨大的能量‘內耗’,三四十年都無法補償。”有意思的是,蘇聯作者也許不知道,他文中提到的詩人艾青和女詩人韋黎明居然是父女。
梅梅在《人民日報》《瞭望》《中國婦女報》《天涯》《星火》等報刊上發表過眾多小說、散文和新聞報道性文章,其中《長征中的婦女》《邂逅長江》《尋找繁花的日子》等都曾獲獎。
她還撰寫、編輯或參與編輯了“今日中國小叢書”之四、之五、之十二,以及《女性智慧手冊》《世界企業英豪》《中國的教育》《中國的航天事業》《中國概況》《中國的絲綢》《中國的節日》《中國戲曲》《故宮與古剎》《留學生政策》《全景中國——寧夏》等書文。
梅梅的母親韋嫈也是一位筆耕不輟的作家,姐姐艾清明學習音樂,哥哥艾軒現在已是中國寫實畫派的領軍人物,曾受到美國現實主義油畫大師懷斯先生的青睞和贊揚。家學淵源豐厚的梅梅博聞強記,手不釋卷,天文地理、文史哲學都有所涉獵。一本厚厚的地圖集幾乎被她翻散了。她的方向感和認路的本事超強,每次出門我隻需跟著走就行了。她去西班牙巴塞羅那采訪時,僅憑一份英文地圖就可以在縱橫交錯的地鐵和公路中自如穿行。她對養花也有興趣,幾盆開敗的蝴蝶蘭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居然可以連開幾年。一次,我見她在看一本《西南各民族雜考》,這本書一共隻印了一千本,我當時和她開玩笑說,“此刻,你一定是全世界在看這本書的人。”這本書內容繁雜晦澀,但她居然看得津津有味,還認真做了筆記。她對於各類知識都有著驚人的吸收能力,像夏商周斷代考古、殷人東遷羅布泊、女書、澄江動物群、長沙吳簡、何處驪靬城等材料都搜集閱讀和研究。她的數理化和外語都很好,1983年參加全外文局工農兵學員資格考試獲全局名。1991年她曾經考取美國威斯理安女子學院(宋氏三姐妹曾就讀此校)並拿到了正式錄取通知,後來由於簽證問題沒有成行。美國的官僚主義也很可笑,家裡先是接到了學校的通知,說歡迎她來校學習,如果要帶馬匹請提前通知,學校好準備馬廄。後來到放暑假的時候,家裡又收到了學校的通知,說假期學校將舉辦夏令營活動,詢問是否有家長要參加,如果參加,學校會提前準備房間。這樣的信連續收了幾年,直到後一次,學校通知畢業典禮於某月某日在某地舉行,詢問家屬是否蒞臨。這些信足以證明她已“畢業”了。每次說起這件事情,她還是會為了當時沒能赴美留學流露出些許的遺憾。那時我忙於自己的工作,對於她出國深造沒有過多關注和幫助,不免有著深深的愧疚。
梅梅和我相識於1966年,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那時的她,穿著已經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扎著短短的羊角辮,臉上總是洋溢著青春的笑容。我內心的那扇窗欞被她不經意地撞開了,那是我們“兩小無猜”的青春年華。1968年,梅梅和我分別去了黑龍江建設兵團和山西農村上山下鄉。我們開始有了斷斷續續的聯繫,互相鼓勵,愛情的種子在我心中漸漸地萌芽。1969年,我們同時回到北京探親,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我們相約。那天,我們從中午一直聊到晚上,和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我不停地尋找各種話題,表面上很隨意,可心裡始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忐忑。在聊天的過程中我們說到了保爾·柯察金和麗達,談到了牛虻。我說:“我是個開頂風船的角色。”我向她暗示了愛慕之情,她沒有直接拒絕我,隻是說我們要把工作、勞動、學習放在位。時間漸漸晚了,我送她回家,我們騎著自行車邊走邊聊,那時的我,隻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能陪著她一直走下去。
後來我去部隊當兵,我們繼續保持書信來往。她從北大荒的來信是我盼望的禮物,我常常計算著她的回信哪天能到。連隊文書取完信後我總是搶上去時間拿到她的來信,然後躲起來反復地看,盡快回信。後來文書發現了我的秘密,常常把北大荒的來信藏起來,讓我急上一陣纔給我。梅梅的來信描述了北大荒美麗的景色,豐產的莊稼,樸實的兵團老戰士。講到她飼養的馬匹中居然有蘇聯戰馬的後代,也講述她的勞動是如何艱苦卻磨練意志,字裡行間洋溢著陽光,帶給我激情。多年以後我纔知道,她曾經在那裡遇到了難以想像的坎坷和困境,但是在來信中,她永遠是那個樂觀向上的小姑娘。也許那時我寫給她的信件也能帶給她一絲安慰和鼓勵。漸漸地,她開始同親朋好友們不經意地談起我,說起我們共同做過的一些事情,等於認可了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梅梅甚至把我寫給她的信寄給哥哥艾軒看。後來我們先後上了大學,並且確立了戀愛關繫。我們每個寒暑假都會回到北京相聚,這也是我那段時期開心和盼望的日子。我們談論人生和理想,也相約利用寒暑假的空閑時間一起看書學習充實自己。不過年輕人的戀愛充滿激情,就像南朝詩歌中所說的:“與君同撥蒲,竟日不成把”,我們常常聊個沒完,也沒有時間去看書了。梅梅去世後,她的一位好友與我通話說,她曾抄錄過梅梅那篇《為了忘卻的紀念》的短文,是寫我的,問我看過嗎。我讓她趕快傳給我。我看著看著,已是老淚縱橫,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我決定把這篇短文編入這本文集,也算是對我們愛情的一種紀念吧。1976年底,我們相識十年後結婚,之後我們一直相伴了三十八年。
梅梅去世後,有人安慰我說,她去了,是天上多了一位纔女,地上少了一位賢妻良母。梅梅確實是位賢妻良母。我的家庭是個大家庭,有六個兄弟姐妹,加上第三代,聚齊了有三十多人,經常生活在一起的也有十來個人。她和所有的人相處得都非常融洽,特別是對我的母親彭儒(井岡山時期的老紅軍),非常尊敬和孝順,除了照顧她的生活,也在精神上給她很多慰藉。梅梅幫助我母親整理了多篇革命回憶錄。她整理的《從湘南暴動到井岡山》等文章,被收入了重要的黨史刊物。她為我母親代筆寫的《毛委員的“碗底”》,記述井岡山鬥爭時期領袖與士兵喫同樣飯菜的故事;代筆的《凌霜傲雪一枝梅》記述女革命家曾志的故事,還有《“楊立青”參加了我父母的婚禮》《天翻地覆慨而慷》等文,都在大報刊載,有的多次被引用。我們家的第三代也都很喜歡梅梅,他們小的時候經常聽她講故事。梅梅講的都是像《基督山恩仇記》《安娜·卡列尼娜》這樣的外國名著,孩子們都非常喜歡聽,梅梅也特別願意當這個“孩子王”。
梅梅查出患有慢性腎衰後,她以驚人的毅力嚴格控制自己的飲食、用藥和生活,並且積極自學中醫調理身體,延緩腎衰的發展。她撰寫了幾十萬字的病情記錄,詳細記錄了十七年來的病情進展和治療情況。她自己說,即使當病人,也要當一個優秀的病人。她總是以樂觀的態度面對自己的病情,就像她在自己的病情記錄本封面上寫的一樣:“願我堅強,克服一切困難。”曾經有一位留法的腎科醫學博士在了解了她的情況後贊嘆道,你已經做到了醫生要求病人做到的所有事情。
梅梅的生活樂趣簡單而平常,除了看書以外,也喜歡到各地走走。她稱自己是“老一輩無產階級旅遊家”,穿著美麗的衣裳,在各地留下美好的影像就是快樂的事情。她非常自豪的是,雖然身體不好,但也遊歷了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去了很多想去的地方。
梅梅一生非常樸素,很少購置衣服和用品,她也是這樣教育兒子的。多年來我一心撲在工作上,對家裡的事基本不管,梅梅承擔了大量的家務和對兒子的撫養教育任務,以至於後來兒子抱怨說我都沒有在他的青春期出現過。她對兒子的教育傾盡心力,也很有辦法。兒子高中的某年暑假閑來無事,梅梅讓他用照相機記錄老北京胡同的景色。後來兒子真的拍了很多這類照片,還撰寫文章並在報紙上發表。對兒子來說,不但提高了攝影和寫作水平,也對北京的傳統文化有了新的認識。梅梅尤其注重從小培養兒子有好的思想品德,艱苦樸素,努力學習。在她的教導下,我們的兒子品行端正,有責任感,有擔當,值得我們欣慰和驕傲。
我和梅梅是互敬互愛的夫妻,更是心靈相通的知己,我們常常在一起討論昨天、今天和明天。她陽光樂觀,眼光獨到,看法犀利,事後證明她通常都是正確的。我們相濡以沫,相敬如賓,在我生命中每個重要的轉折點,都有她的陪伴,這是命運對我的眷顧。她為我和我們的孩子奉獻一生,也度過了溫暖和有意義的一生。就像梅梅自己說的,“在生命的每一個階段,我都會不斷努力,自強不息。”
親愛的梅梅,我還記得你寫給我的那首七律中的兩句:“男兒壯別氣飄飄,大風走地七星高。”你雖已遠去,但我願把離別當作再次重逢的期盼。仰望星空,仿佛又看到你明亮的眼睛,我在你的注視下又回到屬於我們的家,這裡有你,有我,有孩子們,有愛……這個溫暖的家,有太多太多美好的回憶。謝謝你一生對我的理解、包容、幫助、鼓勵,謝謝你給了我如夏花般絢爛的曾經,有你陪伴,我的人生纔美麗。
懷念梅梅
艾軒
說到我妹妹艾梅梅的詩文,自然繞不開艾青這個名字。梅梅是艾青先生的小女兒,出生在開梅花的季節,艾青給她取名梅梅。梅梅長到兩三歲時,活潑可愛,聰明漂亮,艾青對她寵愛有加,視若掌上明珠。
我對梅梅的記憶更多的是在小的時候。
那一年她五歲,我八歲,住在城裡一個叫豆腐巷的胡同裡,是艾青買的一個四合院。鼕天,艾青讓我和梅梅打扮得體面一點,買了兩件新呢子大衣,我穿的是黑色的,梅梅是粉色的,站在大門口曬太陽。過往的人直往我們身上看,有點兒早期胡同時裝秀的感覺,讓我們在鼕日的暖陽裡著實洋氣了一把。
好景不長,一會兒遠處傳來搖撥浪鼓的聲音,吆喝著收廢品。走近了,他看見我們倆站在那裡,便親切地詢問:“小朋友,多大了?站這兒干嗎呀?”摸了摸我的袖口:“你這衣裳賣嗎?”
“我爸剛給我們買的。”“嗯,兩塊錢賣了吧!”兩塊錢,在當時可是意味著一堆鞭炮加幾根冰棍加一堆糖。我問梅梅,你賣嗎?她點點頭,可是又往後縮,說:“我怕。”有點兒舍不得,畢竟是那麼的光鮮亮麗。“撥浪鼓”繼續動員:“給你兩塊五!”梅梅笑了,覺得合適,於是我們倆先後脫了新大衣,拿到了錢,成交了!我們好激動,平生次拿到這麼多錢,一邊數一邊往院裡走,看見了艾青。他正對著我們看呢,“衣服呢?”“……賣了”“賣了?賣給誰了?”“‘撥浪鼓’叔叔。”“瘋了吧?賣了多少錢?”我說了一遍。啪!一個嘴巴,打得我轉了一個圈,掐滅手中的煙,衝出門去看。“撥浪鼓”早就躥了。艾青看著我倆:“一百塊錢一件的衣服,你兩塊錢就賣了!”這就是我們懂事以來做的單生意,今天就叫“桶金”。這事兒我想了一輩子,就是弄不明白,梅梅為什麼沒挨打。
艾青寵愛梅梅,什麼好喫的好玩兒的都往她手裡塞,她的腮幫子總是鼓著一邊兒,那是糖。有一年來了一個捷克記者,叫丹娜,是個洋美女,也是艾青的粉絲,是來采訪艾青的。後來發現艾青老是把梅梅領來領去的愛不釋手,便專攻梅梅。拍了好多的照片呀,那時的相機裝的閃光燈特別大,一按快門,啪的一聲,光線賊亮。她上躥下跳,一會兒跳上沙發,一會兒又上了床——找角度呢,一會兒又躺地上仰視著拍。我隻能跟在後面跑來跑去,邊看邊犯嘀咕:有什麼好拍的?這麼費勁!你倒是捎帶著也拍我兩張呀?沒敢說,後來愣收藏了一張,果然好,看了幾十年,百看不厭!一直舍不得給梅梅。可想而知,艾青和梅梅照了多少合影,居然一張也沒留下,因為家庭的變故,據說被一個信佛的女人一把火全燒光了,實為憾事!
於是都去了天津和媽媽過日子,是1957年,住進天津大理道一家大宅院,是逃跑了的資本家的花園別墅,院子裡活動空間大多了,院內花木繁茂,蜂蝶蟻蟲,一派生機。春天,風把桃花吹落,鋪滿一地看上去粉艷可心。梅梅心好不忍看著落花枯萎,便把花瓣掃攏,挖一個土坑,指使我和她把花瓣一捧一捧地置於坑中,用土埋了,弄點兒水灑濕了,再插上一個喫冰棍剩下的木棍,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有點兒黛玉葬花的味道。這個景致每隔幾年,她就要和我提及,不厭其煩,直到前年到三亞,她發病的前幾天,還提及在天津大理道的事。我說:多少年了,你怎麼對早已煙消雲散的事還這麼在意。
梅梅也有十分強悍的一面,她小學三年級已經讀完了《水滸傳》《三國演義》《隋唐演義》,對書中霸、宇文成都這些人很是敬佩,居然在院中試著舞棍弄棒,來不來就喊著要把我打得“虎口震裂”。一個翹著小辮的女孩,和幾個男孩噼裡啪啦追打不休,口中不斷較真,什麼“別來無恙?看刀!”上來就是一悶棍,接著也背書“那廝休走!”就都爬上牆頭,在很窄的牆上,晃來晃去拼打。隔壁院子裡住著個真資本家,看著這幫孩子在牆頭上粗野動武,嚇得瞠目結舌,認定了我們這院搬進來的是真正的“土八路”“土包子”。
梅梅喜歡的遊戲是粘知了(也叫蟬)、粘蜻蜓,不知為什麼,我們小時候會有那麼多時間玩兒,而且有這麼多可玩兒的東西。把幾根竹竿綁成一個長長的竿,竹竿頭上蘸滿桐油,就去聽蟬鳴,找到樹縫,把竿子順上去,梅梅不斷地在旁邊發出校正的指令:“再上一點,再左一點,粘住了!”她大喊,那隻蟬發出了撕肝裂肺的狂叫,那時的興奮,比現如今中了獎還刺激!那些個桐油也順著竿子淋了下來,落在我和梅梅的頭上、臉上,看著她兩個手上夾滿了剛粘的蜻蜓,什麼大老青、花裡豹、黑老婆、紅辣椒……頭上、臉上一滴一滴的桐油,滿不在乎地笑著,露出兩個小虎牙,還有兩個美麗的小酒窩……
在天津上小學時,梅梅愛上了畫畫。我上初中,媽媽帶我亂七八糟拜了一些師學了幾年畫。梅梅看我畫什麼,她也在旁邊畫。由於天賦聰穎,不知不覺展示出了靈氣,讓我這個學畫在先的哥哥緊張和不安。隨著畫技增長她越來越出手不凡,咄咄逼人。眼看著已和我的畫各有長短,好日子來了!一天媽媽把我倆叫到一起,非常嚴肅地講了一個道理,就是不可以都學畫畫。並且鄭重地宣布:梅梅從當天起不許再學畫,隻能專心做功課。大概她看出我的功課實在太差,沒什麼指望了,讓這小子學畫吧。但別把梅梅搭進去,因為梅梅的學習成績是一流的。這個決定讓我大喜過望,天上掉下了餡餅,放心了。梅梅反應極為冷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畫就不畫,揚長而去。意思是這小把戲姑奶奶俺不希罕。這是1960年的事。她可真沒閑著,幾年之後居然寫出了一堆詩,纔華橫溢。真是金子放在哪裡都會閃光,她終於成了一個優秀的女詩人。
梅梅的離去使我遭遇重創。因為長久的共患難的經歷和共同語言,幾十年的積澱,讓我們每次交談、每次通電話都要聊上很久。從中國歷史到世界歷史;從政治到軍事;從文學到藝術;從時局到未來;從延安的美人到中共的美女特工……無所不談。她健談、博聞強記、超乎尋常的解析能力和敏捷的纔思,使我們成為在諸多領域有話必說的摯友。
梅梅離去了,我的人生似乎少了一大塊。雖然我還在讀著、看著、發現著,但是每當我看到一篇奇文或發現了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史實,個想到的就是告訴梅梅,和她說,別人不行。拿起電話是下意識的,放下電話是有意識的。人,不在了。如同一個低頭看書的人徑直走,撞上一根電線杆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鼻子一酸……
2016年2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