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

追命索已經套上脖子

我將進入下一個輪回

僅剩頭頂是熱的

說明我成了聖人

僅剩眼窩是熱的

說明我得道升天

僅剩心窩是熱的

說明我依然是人

僅剩腹部是熱的

說明我成了餓鬼

僅剩膝蓋是熱的

說明我做了畜生

僅剩腳心是熱的

說明我下了地獄

但是，請別伸手亂摸

以免讓我產生厭惡心

真想試試我是否離去

請一定把手先洗干淨

並保持安靜的心

在這血色黃昏

每一絲光都會燃成灰燼

不要讓我承受所有的風塵

父母上輩子交給我的

僅僅是一片一片雪花

我不能再浪費一生

僅僅為了把它融化

死亡並不是一次

可靠的清潔

每一秒它都在逼近

我要用它的陰影

清理我的土地

如一棵樹，隻在

落葉紛飛的結尾

纔能撿到一粒種子

下一個輪回

與身體無關

無處不在的神靈

她隻會打造天堂

並護佑純淨的靈魂

味

無常

⊙   仁

它是一個什麼詞

到底有多少筆畫

是否需要橫平豎直

是否需要撇和捺

它的性別是什麼

到底長得像誰

隻能去我們陳氏的

泛黃的族譜裡查閱

像我家裡

曾有的一杆槍

一代代地傳了下來

是一筆不小的遺產

老太爺用這杆槍

獵殺一隻老鷹

老鷹展翅而飛

他惱羞成怒

槍口輕輕一偏

便射傷了家奴

爺爺用這杆槍

僅僅獵殺那些禍害

比如偷襲家畜的狼

和毀壞莊稼的野豬

他從未打過勞碌的麻雀

也從未打過不祥的烏鴉

父親端起這杆槍

常常坐在山頭

一隻眼睛睜著

一隻眼睛閉著

對準天空瞄一瞄

比如烏雲

比如樹蔭

然後空放一槍

如果誤傷一隻小鹿

他會吐幾口唾沫

給它消毒

撕下自己的袖子

給它包扎傷口

這杆槍好不容易

傳到了我這一代

突然被沒收了

他們對我說

這個時代

沒有什麼

需要用槍對付

所以我像個

被繳械的

赤手空拳的士兵

那麼無奈和壓抑

我的兒子

他喜歡玩具

多數都是槍

木的

鐵的

塑料的

沒有子彈

也沒有準星

他也喜歡貓狗

喜歡可愛的蟲子

他常常把它們養在家裡

給它們穿鞋

穿衣服

洗碗

喫雞蛋

像對待我的子孫他的兄弟

可惜有些孩子

在不理解槍為何物的情形下

不斷地嘗試用其他方式

照樣殺死了它們

比如用溫水煮

用刀戳

比如先撕掉它們的左腿

再撕掉它們的右腿

其實，仁

是兩千五百年前

一位大胡子老者

把他的像牙拐杖

存放在我家裡

他其實存放著的

是另一股風

是另一棵樹

風在我的血液裡吹來吹去

樹在我的身體裡

開枝散葉

除了鹽

除了三十七度

還有暗紅的顏色和一絲腥味

這棵栽在我身體裡的樹

在一點點撥高

在一點點長胖

像每一條河流

都在回流中壯大

然後開始調頭

水一點點蒸發

火一點點熄滅

尤其是鹽——

生命惟一的滋味

世上惟一的晶體

舍利子惟一的出處

被消磨一光

其實，我在胸口

除隱藏著所有沙子

還一直埋著那杆槍

我忘不了小悅悅

她不是一個名字

似乎也不再是命

她可能跟我姓陳

可能跟你姓李

可能是伏羲

也可能是女媧

她躺在二.一一年某月某日

躺在下午五時三十分的人間

那時光線暗淡，視野混濁

她猶如躺在三十多億年前

我還處於原核單細胞

的孤獨中

還泡在熱水的無力裡

我還沒有一根植物

還沒有一隻蟲子

還沒有萬物之靈性

誰都沒有母親

誰都不是孩子

我的頭頂

更沒有玻璃的藍

也沒有天堂的空

當然就沒有知覺

沒有疾病和疼痛

有的隻是斜視

隻是麻木

隻是蒼白

個是我兒子

從蒼白中穿過

第二個是我自己

從蒼白中穿過

第三個是我爺爺

從蒼白中穿過

第四個是我老太爺

從蒼白中穿過

第十個百個

還是我嗎

我覺得肯定還是

那時我應該是石頭

在石頭冰冷的心裡

端出了一杆槍

站在一百米開外

的十字形的路口

突然回頭

扣動了扳機

直到一束光線被擊斃

暗暗地倒了下去

我返回樹上

返回泥中

返回水裡

猶如低級的海藻

我似乎已經滅絕

或者從未進化

在無數個我

一陣冷射之中

她像一條蚯蚓

蜷縮著

掙扎著

痙攣著

被壓彎

被碾平

被攤開

被一絲絲抽離

不要怪罪每一個

從她身邊經過的我

哪怕小小的

一隻覓食的

螞蟻

也不要怪

哪怕小小的

開始衰敗的

一根草

也不要怪

要怪就怪自己

為什麼投胎時

不做一條蚯蚓

如果她是蚯蚓

就不怕這樣的冷漠

要怪，還是怪風吧

要怪，就怪陽光吧

要怪就怪我隻釀成了酒

還沒有煉出復活的靈丹

人生隻有長短

靈魂沒有長幼

她如果下一輩子

仍然那麼易碎

我一定要提醒她

不如做一面鏡子

——一面鏡子碎了

起碼有更多的鏡子

站了起來

那年秋天過後

好多搖晃的樹

不是為了返青

而是為了隱身

在連夜更換葉子

我也一樣

想刪掉自己的名字

想改掉我的姓氏

姓什麼隨便

反正不能姓陳

如果讓我姓陳

我無臉面對一長串的親人

無臉面對那個栽樹的老者

無臉面對那個詞

如今的小悅悅

是一小截時光

是制成的標本

她拒絕長大

她不再腐爛

她停止蒼老

還像蚯蚓一樣彎曲

還像塵土一樣飛散

還像紙一樣輕薄

還像傳說一樣虛無

在天地間充當一隻眼睛

驚恐地盯著

戰栗的行者

其實

上天知道

她從沒有離開

而是活了過來

提了一桶水

為我澆灌體內

那將枯的樹木

正如這棵樹上

結下一顆顆果實

我摘下了它

啃光了肉

一定要留下

堅硬的部分

——仁

它的大意就是

一枚種子的核心

⊙   義

我必須

重新溫習

義父——

江湖上的干爹

恕我不敢一一相認

如今這麼齷齪的關繫

竟然十分盛行

義姓——

可惜已經絕跡

義伯寫成《典寶》之後

我再沒有遇到這個姓氏

義倉——

不再儲存一顆糧食

前年大旱，顆粒無收

鄉親們眼巴巴地站在村口

等到第二年清明和谷雨

也沒有等到一粒種子

義齒——

父親滿嘴都是塑料牙

他咬碎堅硬的東西

和一絲黑暗

就會摘掉

放在消毒液裡

姐姐鑲了兩顆金牙

她喜歡咧著嘴

給姊妹們看

我為了顯示年輕

種了一顆烤瓷牙

晝夜不停地戴著

生怕被人揭穿

義地——

已經埋不下一個窮人

我的嶽父被葬在一塊石板下

好多孤獨的老人被葬在樹上

一群孤兒

被葬在了牆上

有個鄰居萬般無奈

在半夜三更

把親人的骨灰

悄悄埋在小區的花園裡

當然，還有人留下遺囑

把自己蔚藍地撒向

無邊無際的海面

我必須

重新談談

義氣——

在我的母親河裡

發生過這樣一幕

有人跪在河邊說

求求你們

快點撈起來吧

有人把幾具尸體

一半沉入水中

一半提出水面

然後伸出手說

除非你們

再拿些錢來

義舉——

我在路邊躺著

已經奄奄一息

你如果扶起我

把我揣在懷裡

把我暖熱

把我弄醒

別希望感化我

作為一條蛇，我照樣

還會向你噴出毒液

我早就

備好繩索

備好洛陽鏟

備好炸藥甚至雷管

以及防毒面具

必不可少的

是碳十四——

一種能讓死神

立即顯形的物質

這些年，我用這些已經

挖遍了任何一個隱秘部位

其中包括

母親陪嫁的梨木櫃子裡

奶奶後一次說話的床頭

爺爺反復雕刻的屋檐上

屠殺過一千頭牛的樹下

放牧過一百隻羊的房後

以及埋過人的土地

我挖地三尺

但是仍沒有找到

一枚傳世的玉佩

一塊古老的瓦礫

所有積累下來的時光

早被盜走，已被當掉

兌換成了一把把金子——

這是人間惟一附不上

純粹靈魂的金屬

如大家所看到的一樣

我總在揮霍中長大

卻從不在金子外邊

試圖鍍上其他的顏色

先知的腳步開始彎曲

掛在牆上的牛頭骨

開始彎曲

怒放的菊花的心腸

開始彎曲

照射而來的陽光

順著一塊塊玻璃

開始彎曲

整個世界已經找不到

有誰趕路的姿勢

成為一根直線

我能看到的

都是反光

我的親人不得不

時時提醒我

天黑後關好窗子

出發前鎖好門

在路上，請一定

照看好自己的盤纏、地圖

和通關的文牒

任何一隻從背後

膽敢靠近我的鳥兒

並不會在我跌倒的時候

遞上一根羽毛，而是

隨時準備啄食遺落的一丁點碎屑

更重要的是

呵護好自己

一不小心

我的心，我的腎

這些與愛情

與勃起

與風月

有關的器官

還沒有衰老就已經丟失

處處都是柵欄

被漆得烏黑或者鮮紅

喜歡把老鷹這些

善飛的

有像征意義的

大鳥，囚禁起來

也喜歡把自己

深埋在隱蔽的地方

讓別人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

然後一邊養著瀕臨滅絕的花花草草

一邊通過貓眼向外邊偷窺

我不再相信

敲門的聲音

每一片陽光裡

都藏著兩個小偷

當它的第三隻手

伸進別人的口袋

我習慣了沉默

連一聲斷喝都沒有的年代

別想聽到任何嘹亮的歌聲

在人間，我喜歡低頭走路

哪怕撿不到一枚硬幣

起碼可以繞開

一堆狗屎

站在後一片廢墟上

我想簡單地討論義士——

我的劍，鏽蝕斑斑

早就存進了博物館

我的刀，早就卷刃

成了陪葬

關鍵是

我們的鐵匠鋪已經關門

鐵——

很難再有回爐的那一天

⊙   禮

應該由我肢體完成的

如今統統地交給了麻木

我把恨交給江河水

把愛交給紅玫瑰

把戒尺換成鈔票

把勛章換成金子

把化緣的缽換成飯碗

把飛翔的翅膀換成石頭

我陳氏的香案上

那隻有點年月的磬

已經被不肖的子孫

兌換成一條容易褪色的裙子

我不再穿袍子出行

愛人從不高盤發髻

兒子清晨不敬茶

晚上不請安

而且直呼大名

用食指指著我說

陳倉如何如何

朝愛人揚揚頭說

範露露怎樣怎樣

恍惚間以為他是我的祖宗

而且我

從未給活著的人

磕過頭，作過揖

即使在祭祀的時候

生怕弄髒了衣裳

也不再雙膝觸地

兩軍對壘前

不再抱拳

君子辭別時

不再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