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詩的續脈與眺望
夢亦非

2020年鼕天，在張家港，龐培策劃的楊鍵與雪松的書畫展上，我在喝得酩酊之際，建議姚輝兄將他寫作了三年多的長詩《海龍囤》出單行本。回來後沒多久，姚輝兄確定了出版事宜，約請我為這長詩寫篇序言。
姚輝兄吩咐的事，令我榮幸，亦令我忐忑，前思後想，徘徊數月，終下決心作文記之。
2018年，我曾在我的故鄉—黔南的“群峰之上”詩歌民宿，為姚輝兄舉辦過“東山雅集姚輝集”，後來一直關照此詩寫作的進程，復建議此長詩出版，也許暗示了我對姚輝兄的寫作的認同與期待。我與姚輝是數十年老友，我見證了他的寫作生涯，因為詩歌，我們一直把酒言歡，互相激勵。
《海龍囤》的問世，是貴州長詩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我一向如此認定。
貴州高原上的詩人們，對長詩情有獨鐘，似乎每個詩人不寫作長詩不足以表明自己配得上高原雄渾的氣勢，李發模的《呼聲》、黃翔的《火神交響詩》、啞默的《飄散的土地》、吳若海的《夢幻交響曲》、唐亞平的《黑色沙漠》、夢亦非的《蒼涼歸途》、西楚的《桃花七殺》、黃漠沙的《都柳江河谷》……舉不勝舉，每個貴州重要的詩人身上，都有長詩的衝動以及史詩的抱負。在這個高原的長詩大傳統之中，姚輝的《海龍囤》，既是對傳統的續脈，亦是對長詩寫作的新的眺望。
海龍囤作為舊軍事遺址，高踞於群山之上，姚輝以它作為長詩的素材，暗自體現出比肩聶魯達《馬丘比丘高峰》、瓦萊裡《海濱墓園》的雄心與信心。
貴州長詩素來以雄渾與粗礪交輝引人注目，在《海龍囤》中，貫通全詩的是粗礪的意像、圖騰化的意像：土地，馬，花，暴雨，雄雞，黑蟻，石頭，姓氏，野菊，戰爭，囤寨，枸醬，酒，蘆笙，火，關卡，風，劍，龍，山河，血，山道，霧，花朵……這些高原常見的事物，這些與生死幾乎同構的事物，既是生活與歷史的，也是詩性觀照過的，為全詩帶來幾乎無法被時間所消化的硬度與銳度。
“我是回到金鼎山寺廟前的那抹朝陽／是在木魚上刻寫禱辭的手勢／是婁山關重新松開的一道緩坡是雨的／緘默是雨送上囤寨之巔的／那幾次悠久花期。”類似的詩節表現出浪漫主義的殘跡，在智性寫作橫行的當下，在寫一個傳奇遺跡的長詩中，保留著浪漫主義的殘跡，顯然很貼切。浪漫主義在中國當下的詩歌寫作中幾乎絕跡了，而還能在《海龍囤》中存留，與詩人對哀歌的喜愛有關。姚輝這幾十年來的寫作，無不體現出哀歌的氣息，當哀歌被融入高原雄奇的氣勢中，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激活與骨力的張揚。與浪漫主義、與哀歌相關，便必然是悲劇意識，悲劇意識帶來了全詩的感染力。作為歷史悲劇見證的海龍囤，濃厚的氣息便是悲劇氛圍，從這個角度而言，詩人忠於了歷史、現實與現場。
由浪漫主義、哀歌與悲劇，帶出來全詩急速的氣勢，銀漢從九天而落、一瀉千裡的氣勢，吞卷萬物的、一層詞語衝破一層詞語的速度，營造出全詩的速度感，可謂氣勢撼人。
在這樣急迫的言說中，姚輝並沒有犧牲語言，相反，他試圖用詞語轟擊、衝擊詞語，以露出詞語的內核，激發出詞語的“核能”，以及黏結出詞語的團塊之力，詩人抓住詞，反復逼問詞，榨出詞的骨中之血，如姓，蒼老，石頭，馬，叮當。諸如這樣的句子比比皆是：“石頭守候石頭。石頭／尋找石頭。石頭藏進／蒼涼的石頭。”“沒有一種死亡可以虛構。黎明的／死亡被黃昏的死亡重復／被第二種黃昏的死亡／重復被每一種黃昏的死亡／重復……／—沒有一種死亡／可以用死亡虛構。”詞自身解構、自身增殖、自身打量，語言之光在這詞語的“巨石堆”的滾動中轟鳴而出。
也因此，全詩表現出“以物觀物”的歷史視角，詩中偶爾出現的“我”也僅是一個意像，一個與抒情主體關繫不大的意像。通篇，以馬觀世界，以石頭觀石頭，以石頭觀花，以石頭觀時間，以石頭觀空間，以物觀物的冷靜感，與急速傾瀉的氣勢、浪漫的抒情，形成了富於張力的比照，在詩中，時空是被物化過的，時間體現為物，物“靜止”了時間。
於是，在此長詩中，石頭與馬纔是全詩的主角，一靜一動，一冷一溫，一永恆一易逝，兩極構成了全詩的宇宙之維。主體退出這二維之間，在物化的時間中進行抒情型敘述，以靜寫動，敘述歷史的變遷、悲劇的數百年延續。雖然是史詩，但表現出抒情詩的質感；雖然抒情，但從另一個維度結構出史詩的燦爛。
貴州長詩的譜繫上，史詩占了一半以上的名單，在這片蒼莽的高原上，姚輝以他的抒情史詩的寫作，為中國當下長詩的寫作貢獻了傳承與眺望的胸襟、骨力，以他隱含的現代性的長詩努力，證明了貴州長詩寫作有著不歇的衝動。
詩的開頭寫道：“陌生的山河／配得上這一副銀飾鞍韉”，而詩中寫道：“而銀飾的鞍韉刻滿了累累劍痕”，我想，這大概就是歷史的寫照了罷，戰爭的歷史，以及長詩的歷史。
是為序。

血與火淬煉的滄桑會讓人牢牢記住
土地的力量就是善與愛的力量
就是歷史與時間的力量
那些鑲嵌在蒼茫中的杯盞依舊
活著山河活著一面銅鼓
咚咚說出的誓言
活著—
土地的力量
就是骨頭與虔敬的力量
山河需要更美的祝福河中的魚
成為稻菽般翠綠的星盞
土地的力量就是
道路和未來無盡的力量……
那匹馬又一次緩緩轉過山脊
它是囤寨的哪一部分？是燃燒的酒
還是血與懷念？是疼痛？
還是石刻的箴言？覆蓋雲霓的

杜鵑從馬的沉默裡升起
—那匹馬記得
整座高原凝重的
所有吟唱
誰將與我們一起
摶造那場傾斜之雨？
石頭被急雨追逐石頭
在訴說什麼？源自典籍的雨
見證著土地不斷抽穗的
夢與信念
走失多年的孩子托起了
遼闊的雨聲他走著
他將停留在
我們熟悉的哪陣急雨中？
他屬於連接時光的
哪一種道路？
而太陽帶來了
的祈願花朵中

囤寨佇立誰從初歇的急雨裡
找到了歌哭的好理由？
山河寧靜靈肉中的山河
就是土粒與諾言
永遠熟悉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