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滾滾紅塵中盛開的一朵蘭花，清香飄逸，淡雅寧靜。

他是落在情海中的一葉浮萍，春風動人，瀟灑安逸。

他是飛入亂花叢中的蝴蝶，揮舞著美麗的翅膀，走完了耀眼的一生。

月華朗照，天地澄清。

他望向清輝漫灑的竹海，心中所念的一縷香魂，終究不知所繫何方。

或是幻化成了寂夜中千萬顆星辰，或是凝聚成了秋色裡晶瑩的白霜，或是湮沒

在汨汨而去的溪水中，揉碎於靛青的浮藻間，奔入汪洋大海。

十八歲那年，流光在歲月的牆壁上剝落。

他於千萬人簇擁的考場中脫穎而出中了舉人，驚世之光若晨輝傾瀉，澆灌著一

顆即將步入仕途的心。

二十歲，他娶了一生中摯愛的女人——盧氏。

此後的時光裡，他們於珍珠碎落的清晨舉案齊眉，於暮色如血的午後賭書潑茶

。彼時，曉光劃破黎黑的長夜，穿過枝繁葉茂的樹冠，映在兩人執手不語的臉

上。

他愛她無須多言，一句“一生一代一雙人”，早將纏綿情意描繪干淨。

他愛她一生不渝，一句“爭教兩處銷魂”，哪堪卒讀？

他愛她不棄不離，一句“百感消除無計”，怎是陰陽之隔所能限制？

執起她的手，望著她的眼。早年的情話都被時光衝淡了，有些他或許還記得，

而有些早已隨著盧氏的離開石沉大海。

可那些零碎的往事，他終究忘不了，也不想忘。

所以，每次夜深人靜，都成了他撫琴弄月，填詞賦詩的好時候。

一地如雪清輝，耳畔簫聲欲碎。

月缺時他會傷心，月圓時又要難過。

少了盧氏，他終究在情海中久病成醫。

二十二歲，他中二甲第七名進士，詩詞纔藻早已名譽京城。

那時，他像一場綿延不絕的小雨，在春風蕩漾的時光裡，為世人種下泯滅不掉

的情殤。天遠路遙，也不知何處纔是他棲息的地方。難道爾虞我詐的朝堂，真

是他一輩子尋覓的遠方嗎？

驀然，沉寂。

也許，他正等待著破曉來臨，孑然於世，靜候曙光……

二十六歲，他隨康熙皇帝遨遊四方，看慣了煙柳畫橋，嘗盡了事態變遷。

情之於他，依舊不生不滅，不老不死。

他所念所愛的人，終將隨著一首首催人淚下的悼亡詞常存常新。

納蘭容若的愛委婉細致，若不是情到濃處，怎會散發郁郁蘭香？

二十八歲，他出使唆龍，笑傲冰封萬裡的邊疆，賦詩賞花垂釣的南苑。那時，

一代纔情，一代俠情，釀成時光中香醇的美酒。

三十一歲，在愛妻的祭日那晚，他開懷暢飲，兼懷故人。就這樣，一杯杯烈酒

如風刀入肚，劃破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也許造化弄人，也許情深意堅。

在搖曳的燭光下，他仿佛尋覓到愛妻的蹤跡，破碎的心瞬間凝淚成雨，死於這

葬花天氣。

風也瀟瀟，淚也潸潸。

八年前，盧氏於五月三十日死於難產。

八年後，他亦於五月三十日大病不起，死於酗酒。

一代纔子，帶著往昔的痛，帶著曾經的愛，化成飛舞於蔚藍天際下的一抔花瓣

，灑向他所愛人的心田。

如若世上真有天堂，他們必然能重逢於雲海深處，緊握彼此的雙手，再不分離

……

清順治十二年臘月十二1655年1月19日）酉時三刻，大雪漫天。

整個北京城被一片寂靜掩蓋，隻聽得雪花簌簌地不斷下落，就仿佛帶著壓抑的情緒，遺落在光禿禿的枝干上。

少頃，但聞“嘎巴”一聲，頹靡的枝杈驟然斷裂，從樹杈上緩緩墜下來，伴隨著飄然而下的雪花，埋進深深的雪堆中。

在一抹煞白的羊腸小道深處，有一座宏偉的建築群。

建築群分為東、中、西三路，中路是主體建築，若站在高處往下俯瞰，可見自南而北有街門五間。直到走進外院後纔可以看到一扇二門，此門就是宅邸的正門，而且面闊五間，豪華奢侈至極。

這座宅邸位於京城後海北沿，是一代權臣納蘭明珠的居所。

明府門前立著兩個威嚴的石獅子，透過門縫往裡看去，可見三四個門人正坐在長條木椅上，或是嬉笑打鬧，或是擦掌著取暖。

眼下已近黃昏，天早已暗沉下來。

黧黑的寒夜中，雪如鵝毛般紛飛，冷風亦如尖刀劃過來，讓人不寒而栗。

在正殿後的一組自成院落裡，驀然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不消片刻，原本安靜的府內突然穿梭著好些人，他們中有提著燈籠慌亂而過的丫鬟，也有拿著木棍保家護院的小廝。

當明珠聽到丫鬟奏報覺羅氏為其添了一個兒子時，他的臉上頓生桃花，喜不自禁，遂趕忙從書房衝出來，一步並兩步走進後寢殿。

剛到門口，隻見奶媽正抱著襁褓中的嬰兒，一邊如蕩秋千般輕輕搖晃著，一邊撫摸著嬰兒的臉蛋兒逗他開心。明珠先去看了身子尚且虛弱的覺羅氏，見她已無大礙，後又將目光鎖定在哇哇大哭的嬰兒身上。

明珠雖是滿人，但自小受儒家思想熏陶。

他與覺羅氏成親兩年多來，一直未見妻子懷孕。古語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怎能不知不詳？況且，自星懇達爾漢、席爾克明噶圖、齊爾克尼、杵孔格、太杵，傳到金臺什、倪迓韓、納蘭明珠已然八代。

倘若香火在他這裡就此斷了根，那麼未來納蘭家的家勢勢必會一落千丈。好在，今日星懇達爾漢第九代傳人終於降生，明珠心間的一塊石頭也便落了地。

嬰兒躺在描金繡紋的襁褓中，眼睛輕輕眨著，微微透露著寒光。當看到明珠時，他突然不哭了，竟奇跡般地將小手伸到嘴裡，自顧自地吮吸起來。

明珠看著樂了，一張緊繃著的臉放松下來。他從奶媽手中接過孩子，一搖一晃地送到覺羅氏跟前，笑著說道：“夫人，該給孩子起個名字呢！”

覺羅氏淺淺而笑，急切地讓他把孩子抱到自己跟前，在搖曳的燭光下，溫柔地瞅了一眼，纔頗為釋然地說道：“全憑老爺做主。”

明珠笑著點點頭，腦海裡飛過無數個詩文妙句，後也不知想到了哪句，居然靈光乍現地說：“那就叫成德吧。”

納蘭成德。

一個聽起來中規中矩的名字，也同樣凝聚了明珠一生的期許。

那時候，納蘭明珠纔二十歲，風華正茂，年輕有為。他在仕途上坦蕩光明，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兒子一生平坦。

然而，許多年過去了，沒有幾個人能記住納蘭成德這個名字，大家隻知道世上有公子如玉，名曰納蘭性德。

其實，在他短暫的生命中，一直伴隨他的是納蘭成德，隻是在他二十多歲時，因避皇太子名諱，纔更名為納蘭性德。而然，這個名字也僅用了一年，之後仍舊以成德為名。

至於明珠為何為他取名成德，若非當事人明言斷定，恐怕後人也隻是揣度一二了。

我們不妨翻開歷史典籍，從其中挖掘一些有用的線索做探軼。

南宋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就曾提到：“言學者當損有餘，補不足，至於成德，則不期然而然矣。”在著名的古代史料《宋史》中也說道：“惟儉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易經》一書中更直截了當地提道：“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

由此看來，“成德”二字出處的確很多。至於當時明珠想到的是哪個，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我們仍能從這些詞句中找到一點共通之處——“成德”之言，不就是期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一個胸懷坦蕩的君子嗎？

多年後，待他長大成人。

那些在流光中驚艷的經歷，一寸寸在宣紙上潑墨成章。

他的名字，他的詩詞，他的纔情，自北宋以來，曠古爍今。

而公子之名，亦是一語成讖，絕無浮誇。

年輕時的成德很喜愛漢學，他讀遍了詩詞典籍，也結交了很多漢人朋友。

為了能更好地融入漢文化之中，他給自己取字為容若。隻是有時他也會效法漢人的稱謂，以“成”為姓，叫成容若。所以，若我們看到有關容若的史料中出現了“成容若”三個字時，也就不必驚訝了。

當然，一般來說，中國人出生後都會有一個乳名。

容若也不例外，據史料載，容若小時候叫鼕郎——鼕天裡出生的兒郎。

覺羅氏很疼愛小鼕郎，每每看到他受了傷，著了涼，就會親自照顧他的衣食住行。

他就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生怕鼕天凝結成冰，夏天驟化成水。

喜歡納蘭容若的人常常會探軼，他們絕不放過任何一個了解容若的機會。

對於鼕郎的來歷，也有人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探軼者認為，晚唐五代詩人韓偓字鼕郎，是當時有名的神童。他數歲就能吟誦詩詞，纔華名聲，遠播京畿。曾經，李商隱為他寫有詩句：“桐花萬裡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或許，明珠一早就有這樣的“野心”，希望容若趁早成名，天賦異稟吧。

一般來說，父母在給孩子起名時，所存的期望，往往不能非常完美地應讖成真，有時甚至會大相徑庭。然而，容若卻恰恰相反，他不僅順應了父親的意願，而且竟“超人意料”，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好成績，使明珠十分歡喜。

當時的大清朝，容若算是根正苗紅的八旗子弟。

在很多人眼中，但凡八旗子弟，必然與惡霸、豪紳脫不了干繫。他們中有很多人常常會強取豪奪、欺男霸女，甚至會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們在一層又一層關繫網的保護下，可以不用避諱任何事，隻要遂願。然而，黎民百姓隻能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被迫害，卻無力反抗，任由他們胡來。

不過，容若所處的時代是清初，當時八旗子弟還未被壞風氣熏染。所以，他們做人做事也算中規中矩。容若在這群人中，更算是冠有清新氣質的人。

據記載，年幼的容若就是一個神童。正像明珠所期許的那般，“鼕郎”兩個字仿佛韓偓附了身，使得容若十歲時就可以吟句成詩。

在眾多的納蘭詞中，一首《夜月蝕》，無疑是讓人津津樂道的作品。

星毬映徹。一痕微褪褪梢雪。紫姑待話經年別。竊藥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纔起清鉦歇。扇紈仍似秋期潔。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

讀罷整首詞，我們瞬間被一股淡淡的憂愁漫過全身。一個十歲大的孩子，能否寫出這般成熟的作品？畢竟，一字一句，都像有過經歷的人所作。

不過，大家這麼認為，自然有抬高容若纔情的意思。

試想，哪一個名人功成名就了，不會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段子？若生在帝王之家，就會說是上天派遣的飛龍降世，用來造福普天百姓。若是生在富貴之家，又會是銜玉而出的貴公子，將來錦衣玉食，分毫不愁。

然而，眾人對容若的神化卻適可而止。

沒有人謠傳他四五歲成章成句，也沒有人揚言他生來就會走路，就會說話。大家說得時間很準確，定格在容若十歲時。由此看來，他寫出這樣的詞來，其實也不無道理。

畢竟，在容若很小的時候，他就被明珠苛刻地教育著多看書，多學習。因此，十歲的容若，說不定從某些書本中看到了詞中所出的典故，進而出口成章呢！

不論是真是假，這都算作容若纔華的肯定。

試想，那時的明珠看到鼕郎幼年成纔，不知有多開心。可即便開心，他也會放在胸中不表現出來，因為王安石筆下有個《傷仲永》。他不想容若因過早的纔情，養成驕傲和慵惰的性格。

數年來，朝局動蕩不堪。明珠一個人斡旋其中，深知其中的不易之處。所以，他未有一刻放松對容若的教導，一天一天，期盼著容若早日成纔，於朝中謀個一官半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