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兒的訪客,作為記者,來報道一項鮮為人知的體育賽事—世界自由潛水錦標賽。在希臘度假小城卡拉馬塔的海濱旅館裡,我坐在一張狹窄的書桌前,俯瞰窗下的木板路。從牆壁上蛛網般的裂縫、磨損的地毯和昏暗走廊裡畫框留在牆上的灰影就能看得出,這旅館已經有些年頭了。
《戶外》雜志把我派到這兒來,是因為二○一一年“個人深度世界錦標賽”要在這兒舉辦。這次比賽是自由潛水競賽的裡程碑—在這項鮮為人知的運動的歷史上,是規模的一次盛會。因為我一直在海邊生活,也在海中消磨了許多閑暇時間,還經常描寫海洋,編輯認為我是這項任務的不二人選。但他不知道的是,對於自由潛水我隻有一些膚淺的了解。我從沒嘗試過這項運動,也不認識從事這項運動的人,甚至從來都沒有親眼目睹過這項運動。
在卡拉馬塔的天,我整天都在研讀競賽規則,盡力了解這項運動中的後起之秀。這些資料都沒給我留下什麼深刻的印像。我用谷歌搜索自由潛水相關圖片,看到潛水員們穿著美人魚一樣的裝束,在水中或倒立或漂浮,做出各種自在隨意的姿態,或是在遊泳池底向上吐出精妙的環狀氣泡。這就好像人們從事羽毛球或者查爾斯頓舞這類奇怪的愛好,這樣在雞尾酒會和電子郵件往來中,他們就可以聊起這個話題。
無論如何,我還有工作要做。第二天清晨五點半,我出現在卡拉馬塔碼頭,說服一位邋遢的魁北克移民,允許我登上他那艘二十七英尺長的帆船。錦標賽將在距離碼頭十英裡以外的深海進行,比賽期間,這是一艘被允許出海的觀眾船。而我是船上的記者。到了早上八點鐘,我們已經和一支小船隊停靠在一起,其中包括摩托艇、浮臺還有各類裝置,這些一同組成了運動員們的出發點。組潛水員到達現場,圍著附近浮臺垂下的三條黃色繩索,各就各位。一位工作人員從十倒數計數。比賽就此開始。
接下來看到的事情讓我困惑而又畏懼。
我看到鉛筆一樣瘦削的新西蘭人威廉·特魯布裡奇吸了一大口氣,向下翻身,赤腳踢水,潛入水晶般的海水裡。在初的十英尺,特魯布裡奇大幅劃水,奮力下潛。到達二十英尺左右時,他放松身體,像跳傘運動員一樣將雙臂放在身側,而後平穩下潛,身影漸漸消失在深海中。海面上一位觀察聲吶屏幕的工作人員追蹤著他的下潛軌跡,不斷勾出深度:“三十米……四十米……五十米……”
特魯布裡奇到達三百英尺左右的繩子盡頭,轉了個身,開始向水面遊回來。在經歷了讓人神經緊張的三分鐘後,他瘦小的身形重新從深海中浮現,如同一盞車燈刺破濃霧。他將頭冒出水面,呼氣,吸氣,向工作人員做出OK的手勢,然後遊到一旁,為下一位競賽者空出場地。特魯布裡奇剛纔下潛到了三十層樓的深度並返回水面,所有這些,僅僅依靠一口吸入的空氣—沒有依賴水肺潛水裝備、壓縮氣瓶、防護服,甚至沒有使用腳蹼。
水深三百英尺處,壓力會比水面上壓力的十倍還多,足以壓扁一個可樂罐子。在三十英尺深,人的肺部會變為正常體積的一半大小;而在三百英尺深,肺部會縮小為兩個棒球大小。然而特魯布裡奇和我見到的其他大多數自由潛水員都毫發無傷地回到水面。他們看起來毫不費力,一切自然而然,仿佛他們都屬於深海。仿佛我們盡皆如此。
我驚訝於自己看到的一切,急需向他人傾訴。我打電話給居住在南加州的母親,她不相信我的話,說:“這不可能。”我們通話後她聯繫了幾位從事水肺潛水四十餘年的朋友,然後又給我打回來。“在海底一定有一個氧氣瓶或是其他什麼裝置。”她說,“我建議你在發表文章前調查一下。”
但在繩子的盡頭並沒有氧氣瓶。如果那兒有的話,如果特魯布裡奇和其他潛水員真的在上升前曾吸入壓縮氣體,在他們回到淺海的過程中這些氣體會不斷膨脹,肺部將因此而炸掉。而且在他們到達水面前,血液裡將已經充滿氮氣氣泡。他們會死。人體隻有處於自然狀態時,纔能承受從三百英尺深的水下急速上升所帶來的壓力變化。
一些人比其他人適應得更好。
在接下來的四天裡,我又看到一些運動員挑戰三百英尺左右的深度。許多人無法到達,中途返回。重新浮出水面時他們大都鼻子流血,失去知覺,或是心跳驟停。但是競賽照常進行。而且,不知為什麼,這項運動竟是合法的。
對這個群體中大多數人而言,為了追求人們(包括科學家在內)無法置信的下潛深度,他們可以付出殘疾或是死亡的代價。但並非所有自由潛水者都如此。我見過許多理智看待自由潛水的運動員。他們對與死亡抗衡不感興趣,也不關心能否打破紀錄或是戰勝他人。他們從事自由潛水,完全因為它是人類與海洋直接、親密的聯繫方式。在潛入水下的三分鐘裡(潛入數百英尺深度所需的平均時間),人體隻是短暫地保留了陸生生物的形態和功能。海洋改變了我們,從生理,到心理。
這個世界有七十億人口,陸地上每一寸土地都已經被測繪,大部分已經被開發,其中太多已經被破壞,隻有海洋保留著後一片人類不曾見過的、沒有觸踫的以及尚未開發的曠野,是這顆行星後的邊界。在海中沒有移動電話,沒有電子郵件,沒有推特,沒有電臀舞,沒有會丟失不見的車鑰匙,沒有恐怖主義威脅,沒有會被遺忘的生日,沒有信用卡欠費的罰單,沒有工作面試前會踩到的狗屎。生命中的所有壓力、所有喧囂、所有讓人分心的事情,都被留在水面上。海洋是地球上後一片真正的淨土。
當這些哲人般的自由潛水者描述自己的經歷時,他們的雙眼漠然獃滯。這種神情就像你在佛教徒眼中看到的一樣,或者像急診室裡那些已經瀕臨死亡,幾分鐘後又被搶救過來的病人的神情。這些人到達過另一個世界。而奇妙的是,潛水員們會告訴你:“這扇門對所有人都是開放的。”
是名副其實的每個人,和你的體重、身高、性別、種族都沒關繫。
在希臘舉行的這次比賽中,聚集的潛水員不全是你想像中的那種體形健美、有著瑞安·羅切特一樣超人體形的遊泳運動員。他們中的確有幾個體形標準、讓人印像深刻的,比如特魯布裡奇,不過這兒還有胖乎乎的美國人、小巧的俄羅斯女運動員、脖頸粗大的德國人,以及纖瘦的委內瑞拉人。
自由潛水公然違背一切我關於在海洋中生存的認知,你拋棄了水面上的世界,遊離的空氣供給,去追求深海的冰冷、痛苦和危險。有時你會昏厥,有時你會口鼻流血,有時你不能活著回來。除了低空跳傘(從高樓、高塔、橋梁、高地等處向下跳傘)之外,自由潛水是世界上危險的探險運動。每年都有數十位自由潛水員受傷或死亡,或許是數百位。這儼然是一種自殺衝動。
然而,過了沒幾天,當我返回舊金山之後,還是不禁會回想起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