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記憶力會減退,但靈魂會記住一切。”
我很小的時候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孩子。
每到傍晚看到天邊一會兒是一隻羊一會兒變成一頭老虎的雲彩,就會想像那裡面一定有一個很大的森林,住著很多的動物;走在上學的路上,看著路邊的白楊樹,就擔心它們白天黑夜總站在這裡會不會累呢?聽人說,世界上有一種路叫高速公路,就想像那路面上一定鋪滿了飛輪,可以帶著汽車往前跑。令我好奇的是,每當聽大人說,哪個叔叔阿姨找到了愛人,便不解:愛人都是藏在某一個地方需要去找出來的嗎?怎樣纔能找到愛人呢?
做夢也沒有想到,早在我還未出生時,我日後的愛人已藏在我們國家的某個地方了。
人長大了,便沒有了童話。孩子時的幻想在知識的教科書面前一個個破碎,唯有“愛人”清晰、生動,帶著生命的全部色彩,走進我的生活,又離開我的生活。
歲月的記憶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浪花,漸行漸遠,很多往事都散去了,但是,那些參合了生命成長的瞬間,卻像雕塑一般刻在靈魂裡,那是比記憶更長久的東西。
200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大慶,我被派去天安門觀禮臺采訪。
興奮的等待中,當第二炮兵(後來的“火箭軍”)方陣簇擁著中國戰略導彈出場時,整個廣場瞬間沸騰。我身邊有一群應邀從海外回國參加國慶觀禮的中國留學生,一邊跳一邊喊:“祖國,我驕傲!……”
那一刻,像被什麼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心越過天安門,飛到一個人身上。
他是一位科學家,一輩子研究固體火箭。作為新中國批回歸的海外留學生,他自1950年從英國回來後,便帶著周恩來總理簽署的任命書,從上海去了荒無人煙的內蒙古戈壁,率領一支年輕的固體火箭科研隊伍,在一張白紙上創造了中國固體火箭的傳奇。
距離此刻4年後他去世的訃告裡寫道:“在他的帶領下,這支隊伍研制成功——
“中國臺復合固體火箭推進劑發動機;
“中國顆東方紅一號衛星第三級火箭發動機;
“中國枚潛射戰略導彈‘巨浪一號’兩級火箭發動機;
“中國顆科學實驗衛星‘實踐一號’火箭發動機;
“中國顆地球同步軌道通信衛星的遠地點火箭發動機;
“中國顆返回式衛星的返回制動火箭發動機;
“突破性地解決了新型戰略導彈的關鍵技術——次研制成功大型玻璃缸殼體的固體火箭發動機、2米直徑的固體火箭發動機;次使用復合材料殼體、碳/碳整體大型噴管喉襯、柔性全軸擺動噴管推力向量控制等新技術,把我國的固體火箭發動機技術提升到一個嶄新階段,為中國第二代固體戰略導彈的研制成功奠定了堅實基礎,為我國航天事業發展和國防現代化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
這些專業的表述我聽來就像科幻,一個也不懂。我知道的是,他被譽為中國固體火箭發動機的奠基人、領軍者;他是中國早當選國際宇航科學院院士的科學家之一。
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沒有楊先生,中國的固體火箭至少要在黑暗中多摸索七八年。”
七八年的時間,對於一個科技領域或許隻是一個時期。而對於他呢?那是從青年到老年隱姓埋名的一生。
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導彈次在天安門廣場亮相,航天這個神秘的大門向國人打開,“火箭”成為科普中孩子們都能說出個一二三的熱門話題。這個隱身了幾十年的領域迎來了近乎潮水般的鮮花與聚光燈,各種榮譽、金獎、功勛落滿了大大小小的舞臺。
而他,消失在這一切炫目之外。他要接受人生的別樣回報。或許,這正是命運饋贈給他的一種特別的榮耀——生命中,當一切炫目有形的東西暗下去時,靈魂裡的一些東西就會顯露出光亮。
這個人就是我長大以後,在這個世界上找到的愛人。
耄耋之年的他,此刻正蝸居在北京簡陋的家裡,於困病交加的艱難中,依舊滿懷著他一生的痴愛。
知道我當天在天安門采訪國慶檢閱盛況,會看到期待中的導彈方陣,他像小孩子一樣興奮,對我說:“你能看到那些寶貝,我真高興!我一輩子的努力就是為了這一天!”
此時,當我終於見到鐵流滾滾的導彈大軍,見到他一生為之奮鬥的“寶貝”,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