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謝
感謝我生活的伴侶,我的丈夫,他為了拯救我們的兒子,盡了超人的努力。我還要感謝他作為實驗物理學者,能夠把科學和對上帝的信仰結合在一起的生活方式。
感謝我的兄弟,在我們為拯救兒子的鬥爭中,他一直像天使一樣站在我們身邊,幫助我們解決所有的醫療問題。感謝他的好心和為我們做出的犧牲。
感謝我的女兒,感謝她在我們共同度過苦難中表現的堅強,和她與弟弟充滿高度贊揚和無限愛的姐弟關繫。
感謝“阿格萊亞·基裡亞庫”醫院女院長和全體醫護人員,感謝他們為了拯救病患兒童所做的不屈不撓的努力。
感謝在美國布法羅工作的希臘醫生卡拉馬達斯和法蘭克福的德國醫生,感謝他們的人道主義精神和為我們提供的幫助。
感謝我的瓦尼斯就讀過的愷撒利亞尼第二中學和凱萊亞高中兩位校長,對兩所學校的教師們表示衷心感謝。
尤其要感謝凱萊亞高中的N.B校長,感謝他的敏感同情、他的人道精神和作為教育者的美德及優秀品質。
感謝瓦尼斯的心理醫生K.S對瓦尼斯的心理支持。
後,我要感謝那些從孩子得病時刻起就和我們站在一起的朋友們。他們用感人的方式擁抱了我們,用的關心和愛保護了我們。他們全面動員,從各個方面,從物質到精神,不計代價地提供了幫助。他們的愛保護了我們,安慰了我們,使我們沒有被疾病擊倒。他們的仁慈,他們的人道,他們的自我犧牲和他們的勇敢使我產生了對人同樣的報答和奉獻的情感。
後,我要感謝我可愛的兒子,我的瓦尼斯,你來到我們的生命裡,僅僅逗留了十八年。你像天使一樣在有限的時間與我們相伴,你的離開給我上了一堂任何大學都沒有的課。你留給我的信息我要反復斟酌,我要鬥爭下去,活下去。
我的兒子,謝謝你!
序 言 一
希臘駐華大使 塞德羅斯·耶奧卡凱羅斯
我滿懷感動為希臘和中國同時出版兩本書寫序言,這次出版把兩個人的痛苦、不幸的遭遇以及他們偉大的靈魂追求聯繫在了一起。
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和周大新先生生活在兩個相距遙遠的地方,都被難以忍受的悲痛所糾結,一位母親和一位父親,都失掉了自己的孩子,除了痛苦,他們還有許多其他共同的感受,包括不安、懷疑和對於人生存在的思索。所有這一切都和永恆的問題有關:我是誰?我為什麼存在?我將去哪裡?人死後,會是什麼?
在拉斯西奧塔基夫人的書中,伴隨疾病的發展,我們成了她十八歲兒子內心旅程、提早成熟和堅強面對疾病的見證人。還有,我們也見證了他心靈的禮貌,對家人、朋友和老師的愛和他在精神上不停地探索。
在周大新先生的書中,一場心靈的對話在父親和失去的兒子之間展開,包含了他們共同生活的每分鐘和所有的事件。回憶從兒子的童年時代,和他的朋友們、和家人的關繫,學業,部隊的生活和職業生涯起步開始。接下來,疾病和不安,恐懼,擔心受怕和父親對可能由於自己的責任造成兒子疾病的內疚。
這兩本書打動讀者的不僅僅是痛苦,還有人性、人間的團結、靈魂的力量和深刻的信念,兩位作家正是從這種信念中汲取了力量,得以度過艱難的時光。這就是他們分別對上帝和天神的信念。
我祝賀這兩本書在希臘和中國同時出版,也祝賀在兩國都獲得同樣的成功。
一條連通東西方的道路 ( 序言二 )
中國駐希臘大使 杜起文
這是一個由希臘作家卡贊扎基斯引出的故事。
希臘著名作家卡贊扎基斯是歐洲文明的古老發源地克裡特島人,他從西方文明的發源地出發,向東方進發。他曾兩次抵達中國,寫出了他在中國的感受和思考——《 中國紀行 》。他對東西方文明的深沉思考,對今天仍然有著驚人的預言和啟示力量。
卡贊扎基斯是通往希臘人心靈的一個密碼,2012年11月,作為中希兩國建立外交關繫四十周年紀念活動,我們和希臘朋友在雅典舉辦了主題為“卡贊扎基斯和中國”的學術研討會,中國作家周大新多年前就寫過關於卡贊扎基斯的文章,對這一重要作家有著獨到的理解和感悟,作為大會發言嘉賓,作家周大新來到了希臘。接下來就有了周大新和希臘女作家瑪麗娜見面的機緣,有了周大新的 《 安魂 》 和瑪麗娜的 《 諾言 》 翻譯出版的可能。
這是兩個失去了青春年少兒子的家庭,在生命的重創之下,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寫作,他們用筆來書寫記憶,書寫已經逝去的一段時間。周大新的兒子周寧和瑪麗娜的兒子瓦尼斯的現世生命停止在青春時節,一個父親,一個母親,用筆繼續著他們孩子的生命,直到一個偶然的機緣,他們在精神空間裡持續生長的生命得以相遇。
從克裡特到中國,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克裡特人卡贊扎基斯,這個腳力強勁的希臘人,竟然走了兩次。從西方文明的發源地,到東方文明的發源地,卡贊扎基斯尋找的是人類未來發展的方向和前景。次到達中國,他就發現:
孔夫子和蘇格拉底是兩個面具,下面是同一副人類邏輯的面孔……我們既不能拒絕東方也不能拒絕西方,這兩種力量深深扎根我們心中,它們不能分離,要麼我們將這兩種力量升華融合,謀求艱難的結合,要麼我們將會像奴隸一樣奄奄一息。
瑪麗娜也是克裡特人,卡贊扎基斯是她一家人的摯愛,她的兒子瓦尼斯也對中國有著天然深厚的感情。這是一條從希臘通向中國的道路,這條路上卡贊扎基斯走過,許多腳力強勁的人走過,從東方到西方,從西方到東方,這是一條在邏輯上已經存在上千年的道路。中國的長足發展,使得東西方的持續深入交流成為精神的必需,成為現實的可能。如今,這條邏輯上存在的道路,經過無數代人們的探索,正逐漸成為一條寬廣的通衢大道。歷史和邏輯的統一,在今天正一步步實現。“心何以得安,魂何以得寧,神何以得聚?”這也是飛速發展的中國目前迫切需要回答的現實課題,東方和西方文明發源地的精神交流和對話,將給我們提供有益的啟示和借鋻。
科學家曾在人跡罕至之地發現了一種野生的稻子,這是一種不能直接供人食用的原生稻種,它的基因裡包含著培育未來新生稻種的重要基因,這是一種世間少有的珍貴的“原生稻”。希臘——中國,這兩個有著悠久歷史積澱的國度,這兩片有著深厚歷史底蘊的土地,在她們的歷史、文化、民族精神、哲學智慧、集體無意識之中,正生長著這些能夠幫助人類戰勝各類異化,恢復強壯生命力的“原生稻”,隻要我們仔細分辨、智慧揚棄、融合創造,原生稻種將給世界未來發展提供新的精神空間和發展動能。這也正是一切在這兩塊土地上建立的現實和精神文化交流的重要意義所在。
周大新和瑪麗娜,作為父母,他們以肉身的方式生養了他們兒子一次,他們用文字的方式,讓自己的兒子重獲生命。感謝作家、翻譯家李成貴的勤勉工作,使 《 諾言 》 得以用中文出版, 《 安魂 》 得以用希臘文出版,從希臘文到中文,這也是一條跨越兩種有著悠久歷史的語言的漫長道路。這將是一次跨越時空的對話,是東西方兩個青年借助父親、母親的文字持續進行的精神對話。
《 諾言 》 和 《 安魂 》 兩個文本以不同的思維方式涉及了許多相同的課題,兩個文本的對照閱讀,將會在讀者心中建立起跨越時空的“蒙太奇”效果,人們將在兩個青春年少人相互比照的靈魂對話中感受到全新的意義。這裡面會有“原生稻”的基因片段,將會在未來尋找到東西方心心相印的讀者,將為“原生稻”的生長培育尋找到為合適的土壤。
前 言
寫下本書的原因是我和我的兒子瓦尼斯 ( 他真實名字 ) 之間的一份承諾。
瓦尼斯的目的是把他和癌癥鬥爭的“經驗”寫下來。瓦尼斯從小就開始寫,但我並不準確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和用什麼方式寫。他的願望就是寫下他那段感人肺腑的與癌癥鬥爭的“經驗”,而沒有局限在情感負擔裡和對自己疾病的詳情描寫上。他在和我們的談話中提到多的是他內心世界的驚人變化。
我不知道是不是全部理解了他內心的全部變化,正是這些變化使他蛻變成了我眼中完全另外的一個人。我認為,並不完全像醫生們說的那樣,得癌癥的孩子們往往在一夜間就會很快成熟起來。還有其他什麼。
我隻知道,他沒有來得及寫完他想要寫的東西,這樣我就許下諾言,把他沒有寫完的,用我的視覺清楚地表達出來。
我們共同經歷的、他的癌癥“經驗”,不簡簡單單是我們的一種生活“狀態”。是生命本身和死亡的後期限。在我兒子患病的時刻就面臨可能的死亡,他問:“死亡以後會怎樣?一切都結束了嗎?”從這一刻開始,他就和我們深刻地探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的本質是我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
對於我來說,這個生存的意義已經泯滅。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確信,科學、醫學和所有的精神治療和哲學流派,都有不能完美地回答生與死的邊界問題。我花費大量時間後確認,無論科學探討,無論醫學的發展,無論技術的進步和無數精神治療體繫的出現,都不能解決和回答人生命中的道德、自由意志和痛苦的問題。
在人類發展歷史上,科學在掌控和征服自然規律及發現物質世界方面的進步是令人贊嘆的。特別是物理和遺傳領域的研究者們為了探尋世界和人類的起源,在探索宇宙能量和DNA的較量方面更是令人感動的。但是,還是不能回答為什麼會發生基本的和意想不到的逆轉,比如在醫學界除了一些稱之為奇跡之外的現像。或者再如,為什麼總是違背人的自由意願。或者為什麼一個人會殺掉另一個人而引起無限的痛。存在著道德和普遍責任的疑惑問題。我指的是那些思想家們,他們明確地向我們證明,有些問題是不能回答的。我不能相信那些能給出膚淺的、有限而經不起考究的回答的人,或者用教條方式否定這些問題的人。
我兒子讓我尋找個問題的答案,我沒有找到。我兒子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具有探索的頭腦,一直如饑似渴地探索和尋找知識。怎麼能用在邏輯的範疇和理性的世界裡很膚淺的回答來滿足他?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完全是自我機械式地,把注意力轉向了祈禱,就像我母親做的那樣,用祈禱治愈我無法忍受的痛。這時,痛開始治愈瓦尼斯的靈魂,而卻可能把我擊碎。
痛,如果不能擊碎你,就將使你復活。深的死亡之痛會產生相反的情感。會產生靈魂的劇烈震蕩,模糊人的奴斯。引起可怕的恐懼,無望,絕望,拒絕,懷疑,痛苦,郁悶,腦疾病和感情癱瘓。
各式各樣的心理分析師都“玩弄”對痛苦和死亡的詮釋。尤其不能對生與死這兩個邊界問題給予有效的治療。還是在弗洛伊德時代,他們 ( 對喪生和抑郁癥 )就舉手投降了。比如,弗洛伊德無法解釋死亡的秘密,就建議治愈的方法是以哭喪“代替”失去的“客體”,用以表示生命新起始。同樣,各種各樣的心理治療繫統作為安慰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也隻是運用人大腦的邏輯行為,或者沉思,其本身也具有以人為本的特點。
我不知道把殘酷的痛轉向何處。誰也不能提供真正的幫助。大腦是那樣的混亂,幾乎近於癱瘓。我對用藥令其麻醉、令其沉睡、令其失掉活動機能不感興趣。我要讓大腦活動、健康和思維。以便得到必要的指令,讓我堅持住,站立在兒子身邊。我痛恨藥物。科學對治愈我瘋狂的奴斯 ( 頭腦、思維、思索 ) 無能為力。科學對於回答我一直詢問的我們生存的價值無能為力。各種沉思治療方案可以帶來一時的輕松,暫時掩蓋衝動和存在的空虛,治療可以深入下去,繼續下去。這些方案和科學成就進行的治療集中在人的身體方面、物質方面。而心理分析師用現代技術來詮釋你的痛苦,用一般唯物主義的觀點對待這些問題。隻用唯物主義對待這類問題是個誤區,我明白了,這種方法不僅不能治療心靈,還由這個心理治療的名牌派生出了一繫列道德問題。比如對於令人想起生命近於尾聲的老年的鄙視。或者人為了保護福利而否定危險的的自私自利。一個錯誤行為的後果並不廉價。造成紀念亡者意願的減弱和對死亡的過度恐懼。
當沒有任何一種治療,也沒有任何一種代替醫學的手段能拯救我兒子的生命時,誘使我祈禱,我相信,這對大多數人會有安慰和減輕痛苦的效果。此外,很多信奉宗教的人也會轉方向信仰基督教或者其他教義。這是很平和的,具有安慰的方法。
在那五年,我們為了拯救兒子的生命,從東方到西方,竭盡所能。我的丈夫為了爭得時間,阻斷了化療,采用其他替代辦法,期望在科學或者神的幫助下出現奇跡。贏得的時間帶來了我們期待的效果。瓦尼斯盡管身體仍在病中,他的自然狀態卻發生了質的變化。盡管他的身體還承受巨大的痛苦,他的大腦卻在祈禱中平靜了,他在繼續探索。他不滿意理性的回答。我觀察,他很長時間渴望靜思,然後又回到自然生活中,安安穩穩,探索,定力十足。他一定集中在內視上,走得很遠。我也心平氣和地走在精神小路上,探索他尋求的真知。瓦尼斯驚人的體內透明發展很快,應該開始了一場罕見的內部流程。他對於自己的疾病,對於世界,對於他周圍發生的一切,對於上帝,有了一個清晰的意識。他對疾病的復發和痛苦泰然若定。他的頭腦清楚,健康,沒有因壓抑的欲望和不解的問題而變異。他擺脫了困惑,尤其是恐懼。他的肉體患病,但是,他的奴斯和心沒有病。他沒有承認這種變化,也沒有感覺有必要討論它。但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寫了下來。當然,隻有一位母親能夠感覺到和理解自己的孩子發生的異樣變化。
在瓦尼斯已經從這個生命“走了”後,在過去了很長時間後,我在思索他的變化的同時,發現了他的奴斯治愈的可能性,隻要人的奴斯是“被披露開的”。就是說,隻要人的奴斯有了對上帝的不間斷的記憶,或者換一種說法,誠如基督教教父所言,通過心靈祈禱,人和上帝緊密聯繫在了一起。我明白了,我們生命基本的問題是奴斯患病。但是通過真誠的祈禱,奴斯對“眾生回應大為詫異”。通過沉思 ( 我站在我之外,遠離世界的欲望和浮躁 ) 人開始獲得關於上帝的真知。這種聯繫加快心靈的祈禱。
根據東正教教會神父的看法,理性和奴斯是靈魂兩種平行的功能。我們學會了按常規運用理性這一種功能並相信能夠運用理性解決我們自身和世界的問題,培養我們的理性,過分強調外部的行為。這樣,我們就忽略了靈魂的另一個功能奴斯,它纔是人存在的核心。
現在人們說,加快這種精神性,即通過心靈祈禱奴斯與上帝的聯繫,並不意味著在很多情況下祈求上帝賜予恩典。比如祈求奇跡。這是精神性和祈禱簡單的觀點。對上帝,我們與他不間斷地聯繫,目的是通過苦難不斷淨化我們自身,照亮我們,後治愈我們。
這樣,我就懂得了,對基督教的信仰具有治療作用和拯救意義,是公開的信仰。我就被引導認識到,不僅僅是自然規律推動自然物質世界向前,同時不斷產生無法解釋的、上面提到的各種敏感問題,諸如道德、生命、死亡等等。還應該有精神規律,來協調我們物質和精神的狀態。這種協調正是大·瓦西裡奧斯關於保證精神健康的教導。我還要提到另一位東正教教會的神父格裡高利奧斯神學家,他認為“人奴斯的恢復和人的蛻變優先,接下來纔是社會法律和社會實踐的變更”。所以,聖·格裡高利奧斯不滿足於社會的抽像變化,而堅信人的變化。
我認為,這種人的蛻變優先不僅是神父的教導,而且主要是他們生活的榜樣,不能作為人類不切合實際的前景,也不貶低我們為了一個更美好的未來所進行的社會奮鬥和活動。相反,我確信,既然我們不是為渺小和短暫塑造出來,而是有某種更高的目標,就必須用道德和精神優先來界定我們的生命。
我的兒子,感謝你!
愛的力量
——讀希臘作家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的 《 諾言 》
周大新
認識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有點偶然。
2012年11月初,我應邀去雅典參加希臘著名作家尼可斯·卡贊扎基斯的紀念研討會,那是一次時間很短的旅行,不懂任何外語獨自出行的我一路慌恐,隻想著平安抵達和返回就行了,根本不敢想還有其他的收獲。停留雅典期間,在雅典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作家、學者楊少波先生告訴我:雅典有一名女作家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和你的遭遇一樣,也失去了自己的兒子,你願不願見見她?我一聽有這樣的事,急忙點頭說:當然,如果對方也願見面,就請安排吧。後定下的見面時間,是在我啟程返京的那天上午,我去機場時先去她所在的一所語言學校,見完後就直接去機場。
前一天晚上雅典下大雨,雨勢很猛,這使我入睡前有點擔心次日的天氣影響與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的見面。還好,第二天上午天晴了,少波駕車帶我和翻譯家李成貴先生去往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所在的語言學校。在車上,我一邊看著陌生的街景,一邊在腦子裡極力搜索能給她安慰的話——我知道失去兒子的全部痛楚,何況她還是一位母親。
我們先被領進她的辦公室,後到一個小會議室坐下。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熱情地請我們品嘗咖啡和點心。我和她雖然語言不通,但我能從她的表情和動作裡感受到她的善良。她是一個身材嬌小的人,仔細觀察能發現她臉上仍留著經歷過重大災難的痕跡。簡單的寒暄過後,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先開了口,她說,她聽說我寫了 《 安魂 》 這本書,知道我失去了兒子,她和我有相似的經歷,她有個兒子叫瓦尼斯,也因為患病,在多國求醫無果後離開了她,走時纔十八歲。她簡要介紹了瓦尼斯的病和治療的經過,並說,她也因此寫了一本書,書名叫 《 諾言 》……她述說時聲音低沉而平靜,我知道她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李成貴老師的翻譯讓我準確理解了她的話意和心境。輪到我說了,我那一刻突然意識到,我原來準備對她說的安慰話此時說出來並不恰當,我隻好也介紹我兒子的病和治療經過,可沒說幾句,對往事的回憶和對方那種理解的注視讓我對淚水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分別時,我對她說,我希望能早日看到 《 諾言 》 的中文版……
感謝七十多歲的翻譯家李成貴先生,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就把 《 諾言 》 翻譯了出來;感謝在雅典讀博和講學的楊少波先生,他為了讓這本書與中國讀者見面,做了許多辛苦的工作。我有幸早得到了譯文的電子文本,能夠先讀到這本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飽蘸著淚水寫成的書。
這部非虛構著作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它的結構形態。
這部書在章節的命名上,有時間的,如“10月”“春天”等;有地點的,如“美國”“雅典”等;有人物名字的,如“安吉羅斯”“安東尼斯”等,也有用一句名言的,如“應給予你們因你們祈求”等;還有用肉體感覺的,如“疼痛”“屈辱”等。猛看上去,非常隨意,頗不一致。但這種隨意和不一致恰恰符合一個失去愛子的母親的心理,與一個被痛苦折磨的女性的心境相符。想起哪一段時間就說哪一段時間,想到哪個地點就說哪個地點,想起誰就說誰,想起哪句話就說哪句話,想起哪一種感覺就說哪一種感覺。讀者翻開這部書,可以從頭看,也可以從你翻到的任何一節開始看,都可以看明白,都可以有所獲得。這種看似隨意和不一致的結構方式,倒是別具匠心。
這部書可歸類為一部長篇散文,但其中有不少詩篇,把詩和散文雜在一起,也很精彩。凡是不好用散文語言描述和表現的地方,就用詩句來完成,這也產生了一種別樣的美感。
這部非虛構著作中打動我的內容,是作者描述兒子與疾病抗爭的情景。
當一次沒有效力的治療開始時,兒子這樣問母親——
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不知道,我的心肝。會告訴我們的。
那學校怎麼辦?我要上學。
你會去的,我的寶貝。我們還要耐心等等……
這幾句對話讓我們明白,瓦尼斯從來就沒準備在癌魔面前認輸,他心裡想的是病愈之後去上學,去開始正常的生活。
在午夜來臨的病房裡,當另一個病友病危被搶救時,兒子默默敲擊著筆記本電腦的鍵盤——
我們這一代沒有經歷過崩潰的年代,沒有經歷過戰爭……我們的崩潰就是生命……我們進行的戰爭隻能在精神層面……
這個場景讓我們看到,瓦尼斯清醒地意識到,他和疾病的鬥爭是一場精神層面的戰爭,他此時的身份是戰士,他不會後退。
在另一次治療中,兒子受到敗血癥的威脅,整整搏鬥了兩個晝夜,高燒42℃。他開始說胡話。寒冷,發抖,全身通紅,像被火燒似的,全部指甲發藍。在短暫的清醒時刻,他對媽媽說——
媽媽,求求聖母瑪利亞!
好的,你也求求她!……
這個場景讓我們強烈感受到,為了戰勝癌魔,瓦尼斯在無助時多麼急切地想尋找到精神武器。
有一次瓦尼斯在雅典“健康醫院”進行放射治療,正好趕上他所在的中學進行考試,他堅持要參加,媽媽隻好在他治療結束後,用汽車直接把他送進了考場。他極度疲勞,卻盡量集中精力,回憶忘掉的課程,他對媽媽說:別著急,我們會通過的……
瓦尼斯的這個舉動讓我們真切地看到了他的頑強和勇敢,他在精神上一直企望著戰勝癌魔。
當劇烈的疼痛向瓦尼斯襲來時,無論他采取什麼坐姿,都不能避免疼痛。晚上躺在床上,沒有一個位置能減輕他的痛苦。很多次,他不能挺直頭部。但是,他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隻是問——
媽媽,我們還能做什麼?
祈禱,我的寶貝,祈禱。
做哪個祈禱?
你想做哪個就做哪個,或者你就簡單地說,主啊,阿門。或者,主啊,憐憫我……
讀著這樣的描述,我的心都碎了,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一個多麼頑強的生命呀!他一直在想著重返學校,重返人群,重返正常的生活,面對瘋狂的癌魔,他一直在抵抗,盡管在敗退,卻至死不願向對方低頭。瓦尼斯的表現讓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兒子周寧,想起了周寧當初抵抗癌魔的情景,兩個年輕人的成長背景不同,生活經歷相異,但他們在人生災難降臨時的表現卻很相像。
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用一個母親的觀察力和一個作家的表現力,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生命的不屈和尊貴。
這部非虛構著作吸引我讓我難忘的,是它強烈的思辨性和哲學意味,是它對生命和死亡的思考。
一打開書就能知道,書中思辨性的文字很多,字裡行間思辨的味兒極濃,書裡到處都在提出疑問和追問,書中也充滿了解析與論證,思辨性強是這本書突出的一個特點。我們知道,希臘那塊神奇的土地,是滋養思想家的地方,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裡士多德這三位對後世產生重大影響的大思想家都出生在這塊土地上。窮究事理,善於追問,是這裡的文化傳統之一。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這部書的寫作承繼了這種傳統,她在書中追問和辯說了很多與我們的人生緊密相關的問題。
人怎樣承受死亡之痛?這是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提出的個問題。
她說,死亡之痛是可怕的痛苦,會使活著的人感到徹底的絕望從而使靈魂產生劇烈震蕩。對這種痛苦,弗洛伊德建議用“哭喪”的方式去承受,心理治療師建議用“現代安慰技術”去療治,醫生建議使用鎮靜藥物去慢慢消除,但這都不能提供真正的幫助。她以她自己的經歷告訴我們,唯有祈禱和愛,可以使這種痛苦稍稍變輕變得勉強可以承受,可以使你不被擊碎,不去想到以自殺來毀滅自己。
既然每個人都要死亡,那我們為何還要生存?我們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這是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提出的又一個重要問題。
她說,加繆把生命看做荒謬的東西;薩特認為生命是失敗,創造是失敗,人的努力都是枉然,無論你努力做什麼,都是枉然,都無意義。她在反復的論證之後認為,我們存在的目的是為了用愛,用尊重去創造有形的和無形的世界。這也就是我們活完短暫一生的意義。
人死亡以後會怎樣,一切都結束了嗎?
我們存在這世界上是偶然的嗎?
上帝造人的目的是為了把人當玩物嗎?
我們活著能按自己的意願任意行事嗎?
怎樣把自由和愛結合在一起?
怎樣把自我和集體結合在一起?
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在書中提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然後又一一論證,得出自己的結論。這其實是一本思想錄,是一個女性在遭遇了巨大的人生痛苦後,深入思考的一本筆記。讀這本書,等於是在讀一本生動的人生哲學教材。
讀完全書,我的感覺是: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固然是一個失去愛子的不幸母親,但上帝其實也給了她回報,那就是讓她更清醒地活著,讓她代表世上千千萬萬個母親,去追尋生育孩子和繁育生命的真正意義。
無論作為一名作家還是作為一位父親,抑或是作為一個男人,我讀這本書都有收獲,為此,我要向瑪麗娜·拉斯西奧塔基夫人表示深切的謝意和敬意!
祈願瓦尼斯和周寧能在天國的享域相遇,並成為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