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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生就會跑(隱秘的部落,神奇的跑者,揭示跑的真諦:一部讓你愛
    該商品所屬分類:文學 -> 外國隨筆
    【市場價】
    441-640
    【優惠價】
    276-400
    【作者】 美克裡斯托弗麥克杜格爾 
    【所屬類別】 圖書  文學  外國隨筆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ISBN】9787544260336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一次購物滿2000元台幣95折+免運費+贈品
    一次購物滿3000元台幣92折+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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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16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44260336
    作者:(美)克裡斯托弗.麥克杜格爾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12年07月 

        
        
    "

    編輯推薦

    ★ 隱秘的部落,神奇的跑者,揭示跑的真諦
    ★《福布斯》《華盛頓郵報》年度圖書
    ★ 《紐約時報》暢銷書榜No.4 《波士頓環球報》暢銷書榜No.1
    ★ 一部讓你愛上跑、懂得跑的經典傑作
    ★ 人不是因為變老而停止跑步,是因為停止跑步纔變老。

     
    內容簡介

    每天清晨,羚羊都知道,它必須跑得比*快的獅子快;獅子知道,它必須跑得比*慢的羚羊快。
    不管是獅子還是羚羊,太陽升起時,都要開始奔跑。
    地球上的其他哺乳動物都在自由奔跑,難道隻有人類是例外?
       墨西哥的銅峽谷,隱居著*強的長跑族群塔拉烏馬拉人。他們能活下來,是因為父輩跑得比鹿快,而父輩能活下來,是因為祖父跑得比阿帕奇人的戰馬快。他們永遠不知道追趕獵物時要跑多快多久。
    隻有隨時調整姿勢、方向和速度,敏捷地在石塊和溝壑間蹦跳,纔能跑過錯綜的山路,爬上陡峭的岩壁,回家。
    塔拉烏馬拉人跑,與其說是為了更快,不如說是為了彼此更接近,與自然無限地接近。
    原來,人天生就會跑!

    作者簡介

    克裡斯托弗·麥克杜格爾(Christopher McDougall)
    美國作家。畢業於哈佛大學,後入美聯社擔任記者,赴安哥拉、剛果和盧旺達報道戰事。返美後為《戶外》、《紐約時報》、《跑步者世界》等刊物撰稿。曾三度入圍全美雜志報道獎。
    愛好跑步,但頻受腳痛之苦。偶然得知在墨西哥的銅峽谷,隱居著*強的長跑族群塔拉烏馬拉人。於是穿越峽谷,尋找和族人頗有交情的奇人卡巴洛,一睹這支與世隔絕的部族的真面貌,探得跑步真諦。此間學習塔拉烏馬拉人的跑法,腳傷不治自愈,後寫下《天生就會跑》一書。
    目前在練跑步之餘,寫下一部作品。

    媒體評論
    ★ 《天生就會跑》集探險、生理學文論和跑步史為一體……讓你隻想出門奔跑。
    ——《戶外》

    ★《天生就會跑》內容古怪有趣,讓人拿起放不下。跑步的人會愛死它!
    ——波士頓馬拉松四度冠軍 比爾·羅傑斯

    ★我跑了五十幾年,很愛看《天生就會跑》這本書,裡面提到的人物讓我欽佩和喜歡。這些跑步發燒友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們表達這種喜好的方式也很嚇人。
    ——美國奧運跑手 傑夫·加洛韋

    ★ 《天生就會跑》集探險、生理學文論和跑步史為一體……讓你隻想出門奔跑。
    ——《戶外》

    ★《天生就會跑》內容古怪有趣,讓人拿起放不下。跑步的人會愛死它!
    ——波士頓馬拉松四度冠軍 比爾·羅傑斯

    ★我跑了五十幾年,很愛看《天生就會跑》這本書,裡面提到的人物讓我欽佩和喜歡。這些跑步發燒友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們表達這種喜好的方式也很嚇人。
    ——美國奧運跑手 傑夫·加洛韋

    ★作者的筆觸在探奇、跑步生理學、跑者和醫生、種族傳奇以及精英賽事上遊刃有餘地切換,成就了這本卓絕之書。它是一次運動的檢審,一個跨文化理解的寓言,一份生活哲學的要目。人類歷史發展到現在,已未必存在“適者生存”或“快者生存”的法則,我們早已幸存下來,無須逃生或者出獵。但麥克杜格爾說,你也沒有理由在沙發上扎根。
    ——《華盛頓郵報》

    ★奔跑於大多數人而言是必不可少的經驗,但是大多數人又都忘了它的重要性。奔跑不隻是一種健身方式,也是一門古老的藝術,一項人類傳承下來、留在骨子裡的本能技術。塔拉烏馬拉人隻是單純地記住了這早已被我們淡忘的本能。
    ——《紐約時報》

    ★ 麥克杜格爾娓娓講述人的進化並掀起一場革命。本書引發了轟動……也是一個激動人心的耐看的故事。
    ——《泰晤士報》

    ★ 如果你是一個跑步者,你會愛上這本書。你會知道,我們的身與心能走多遠。
    —— 《ELLE》

    在線試讀
    善行無轍跡。——《道德經》

    1

    與幽靈同居需要孤獨。
    ——安妮?麥珂爾斯,《漂泊手記》
    幾天來,我一直在墨西哥的馬德雷山脈尋找那神出鬼沒的卡巴洛?布蘭科。這個西班牙語名字的意思是“白馬”。後,我終於到達了旅程的終點,我絕沒有想到能看見他的地方——不是傳說中他出沒的荒野,而是一座塵土飛揚的沙漠小鎮,一家老舊旅館光線昏暗的大廳。
    “沒錯,那匹老馬在這兒。”前臺接待員點點頭,用西班牙語說。
    “真的嗎?”無數次在形形色色的地方被告知跟他擦肩而過,我都已經開始懷疑卡巴洛?布蘭科不過是個編造出來的傳說,和尼斯湖怪一樣,是專門用來嚇唬小孩和糊弄不明真相的白人的。
    “他總是五點鐘出現。”接待員又加了一句,“就像儀式一樣固定。”我不知道是該擁抱她,還是高興地跟她擊掌相慶。我看了看表。很快就要見到那位傳說中的幽靈了,隻要再過……等等。
    “但是現在已經六點了。”
    接待員聳聳肩。“或許他又走了吧。”
    我垂頭喪氣地在破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渾身髒污,饑腸轆轆,疲勞至極。又一次失敗了,又一次弄丟了線索。
    有人說卡巴洛是個亡命徒,也有人說他過去是個拳擊手,在賽場上失手打死了人之後,就自我放逐以贖罪。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年齡以及來自何方。他就像是美國西部那些傳奇槍手,留下的隻有淡淡的雪茄煙痕和誇張的傳說。到處都有人宣稱親眼見過他;相距十分遙遠的兩個村子裡的村民都在同一天說他曾徒步經過,對他的形容更是五花八門,從“隨和幽默”到“神經質的大個子”都有。

    善行無轍跡。——《道德經》

    1

    與幽靈同居需要孤獨。
    ——安妮?麥珂爾斯,《漂泊手記》
    幾天來,我一直在墨西哥的馬德雷山脈尋找那神出鬼沒的卡巴洛?布蘭科。這個西班牙語名字的意思是“白馬”。後,我終於到達了旅程的終點,我絕沒有想到能看見他的地方——不是傳說中他出沒的荒野,而是一座塵土飛揚的沙漠小鎮,一家老舊旅館光線昏暗的大廳。
    “沒錯,那匹老馬在這兒。”前臺接待員點點頭,用西班牙語說。
    “真的嗎?”無數次在形形色色的地方被告知跟他擦肩而過,我都已經開始懷疑卡巴洛?布蘭科不過是個編造出來的傳說,和尼斯湖怪一樣,是專門用來嚇唬小孩和糊弄不明真相的白人的。
    “他總是五點鐘出現。”接待員又加了一句,“就像儀式一樣固定。”我不知道是該擁抱她,還是高興地跟她擊掌相慶。我看了看表。很快就要見到那位傳說中的幽靈了,隻要再過……等等。
    “但是現在已經六點了。”
    接待員聳聳肩。“或許他又走了吧。”
    我垂頭喪氣地在破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渾身髒污,饑腸轆轆,疲勞至極。又一次失敗了,又一次弄丟了線索。
    有人說卡巴洛是個亡命徒,也有人說他過去是個拳擊手,在賽場上失手打死了人之後,就自我放逐以贖罪。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年齡以及來自何方。他就像是美國西部那些傳奇槍手,留下的隻有淡淡的雪茄煙痕和誇張的傳說。到處都有人宣稱親眼見過他;相距十分遙遠的兩個村子裡的村民都在同一天說他曾徒步經過,對他的形容更是五花八門,從“隨和幽默”到“神經質的大個子”都有。
    關於卡巴洛眾說紛纭,但有幾處是一致的:他多年前就來到了墨西哥,曾經徒步進入荒僻的銅峽谷,在那裡跟塔拉烏馬拉部落的人一起生活。據傳,這支土著仍然保留著石器時代的生活方式,可能是世界上健康、安寧的族群,也是有史以來秀的長跑手。
    在超長距離耐力跑領域,沒有什麼可以勝過塔拉烏馬拉人——無論是賽馬、獵豹,還是奧運會馬拉松冠軍。外界很少有人見識過塔拉烏馬拉人奔跑,但是幾個世紀以來,銅峽谷一帶一直流傳著各種關於他們超人耐力和與世無爭的故事。曾有一位探險家信誓旦旦地說,他見過一個塔拉烏馬拉人一路追趕一頭鹿,直到它累得倒地而死,“蹄子都磨禿了”。另一位探險家騎著騾子,花十個小時纔翻越了銅峽谷旁的一座山峰,而塔拉烏馬拉人隻花了一個半小時就跑完了。
    “試試這個吧。”一個塔拉烏馬拉女人對累倒在山腳下的探險者說,同時遞給他一個裝滿了渾濁液體的葫蘆。他喝了幾口,驚訝地發現周身充滿了力量,然後站起身來,邁著輕快的步子爬上了面前的山峰,像是喝多了興奮劑的夏爾巴人。他後來又說,塔拉烏馬拉人還擁有一種神奇能量食品的配方,是他們的不傳之秘,這種食品讓他們身材修長,體格強健,耐力持久:隻要喫幾口,就可以不停地跑上一整天。
    不管塔拉烏馬拉人藏了多少秘密,他們確實將自己隱藏得很好。直到今天,仍然居住在高聳的峭壁邊,很少遭人打擾。銅峽谷是北美大陸偏遠、荒僻的地方之一,堪稱陸地上的百慕大三角,能夠吞噬誤闖其中的迷途人。在那裡,令人遭遇不測的事隨時可能發生:喫人的美洲虎、劇毒蛇、難以忍受的酷暑,還有可怕的“峽谷熱”,一種當地特有的熱帶疾病,發作起來可以致人死命。越是深入峽谷,壓迫感越重。兩側的山壁仿佛就要把你擠扁,山影越來越長,到處回蕩著縹緲的回音;每條道到頭來似乎都是死路,通往無法攀爬的岩壁。迷路者往往會為瘋狂與恐懼擊潰,甚至會割裂自己的喉嚨或者跳下懸崖。正因此,很少有外人見過塔拉烏馬拉人居住的地方,更別說塔拉烏馬拉部落的身影了。
    但是“白馬”卡巴洛卻成功進入了銅峽谷深處。據說他為塔拉烏馬拉人接納,被他們視為朋友和同伴,成了幽靈中的幽靈。他的確從塔拉烏馬拉人那裡學會了兩項技能——藏匿行蹤的能力和令人難以置信的良好耐力,因為盡管有許多人都在峽谷周邊看見過他的形跡,卻沒人知道他究竟住在哪裡,下次會出現在什麼地方。我聽說,要是有誰能夠解讀塔拉烏馬拉人延續下來的遠古奧秘,那麼非他莫屬。
    我是一心一意想找到他。在旅館沙發上半睡半醒的時候,我甚至能想像出他的聲音。“或許就像動畫片裡的瑜伽熊走進塔可鐘餐館點玉米煎餅那樣。”我思索著。像這樣一個浪跡天涯的人,一定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很少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他可能會講古怪的笑話自娛自樂。他可能笑起來聲音洪亮,可能講著一口糟糕的西班牙語,可能說話大聲又健談,喜歡……喜歡……
    等等,我真的聽到了他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風塵僕僕、戴著破草帽的人,正在跟接待員逗樂。瘦削的臉上沾滿了灰土,就像土著人出征前抹的油彩退了色,淺黃色的頭發亂蓬蓬地擠在帽檐下,簡直可以直接用獵刀來修剪。一副被放逐在沙漠孤島上的流浪模樣,迫不及待要跟人說話。
    “卡巴洛?”我嘶啞的嗓子終於發出了聲音。
    他微笑著轉過身來,我頓時覺得自己像個白痴。他看上去並沒有任何戒心,隻是有點困惑,和一名遊客聽見旁邊沙發上有個瘋子忽然大喊“喂,你這匹馬!”的時候一個表情。
    不對,這不是卡巴洛。卡巴洛根本不存在。一切都隻是編出來的,我受騙了。他開了口:“你認識我?”“天哪!”我跳了起來,“真高興能找到你!”他的微笑消失了,目光迅速朝門口移去。很明顯,他已經準備好隨時奪門而出。

    2

    一切都始於一個沒人能回答的簡單問題。
    這個問題引著我找到了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穿著短裙飛奔的男人。從此,事情變得越來越奇妙了。沒多久,我便開始一繫列遭遇:謀殺案、販毒遊擊隊,以及一個頭上用繩子繫著個冰淇淋杯的獨臂男人,一位金發美女巡林員,她為尋求解脫而赤裸著身體在愛達荷州的林中奔跑,還有一個頭發梳成馬尾的衝浪女孩,她在荒漠中奔向死亡,一個頗具天賦但將死去的年輕跑手,兩個死裡逃生的人。
    我不停地追尋,一路上遇到了赤腳蝙蝠俠……裸露男……卡拉哈裡的叢林人……手術摘除腳指甲的人……熱衷長距離耐力跑與性愛聚會的邪教……藍嶺山脈的野人……後纔是古老的塔拉烏馬拉部落,以及幽靈般追隨他們足跡的卡巴洛?布蘭科。
    終於我找到了答案。我見識了外人永遠無法目睹的偉大賽跑,就發生在隻有塔拉烏馬拉人知曉的隱秘小徑上。參加這場五十英裡賽跑的有如今偉大的超長距離耐力跑選手,也有古往今來擅長跑步的部族。我驚訝地發現,《道德經》上那句“善行無轍跡”,並不是什麼抽像的大道理,而是體的訓練方式。
    一切的一切,都源於二○○一年一月,我問醫生:
    “為什麼我的腳會疼?”
    我會找全美權威的運動醫學專家就診,是因為我的腳底真的很疼,像被一根隱形的冰柱刺穿了一樣。之前的那個星期,我還在積著雪的鄉村路面上進行輕松愉快的三英裡慢跑,忽然感到右腳傳來鑽心的疼痛,不禁叫出了聲。終於站穩了之後,我脫下鞋子察看情況。我以為肯定是腳底被地上的釘子或是尖銳的石片扎破了,卻發現上面根本沒有血跡,鞋襪也沒有破洞。
    “是跑步造成的損傷。”幾天後,喬?托格大夫在費城的診室裡告訴我。托格大夫是運動醫學領域的奠基人之一,他跟同行合著了《跑步運動員》一書,對所有跑步可能造成的損傷都進行了詳盡的分析,還配有透視圖片。看到我一瘸一拐的樣子,他給我做了X光透視,診斷結果是骰骨損傷。那是一塊跟足弓平行的骨頭,而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但我的運動量並不大呀。”我說,“隔天跑兩三英裡,並且不是在柏油路上,是鄉間土路。”
    那也沒有用。“人類的身體結構不適合承受跑步帶來的壓力。”托格大夫回答,“特別是你的身體。”
    他的意思我當然清楚。我身高一米九三,體重一百零四公斤,經常聽人說,我這副塊頭就該去做籃球運動員或是總統保鏢,不應該在人行道上跑。四十歲之後,我纔漸漸體悟出他們的意思:練習長跑五年來,我已經兩次小腿肌腱撕裂,多次跟腱拉傷,兩隻腳踝交替扭傷,足弓經常疼痛。很多時候,我下樓都不得不踮著腳倒退,因為腳後跟實在疼得厲害。而現在,我腳上後一塊完好的骨頭也終於受不了了。
    奇怪的是,我在從事其他運動時從來不會受傷。作為《男性健康》和《時尚先生》雜志的專欄作者,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都與半極限運動有關。我曾趴在衝浪板上進行四級激流,踩著滑雪用的單板滑下巨型沙丘,騎著山地車穿越北達科他州的荒野地帶,還曾三度為美聯社作戰地報道,在非洲治安糟糕的地區待過好幾個月,全都毫發無損。這一次,我隻是在路上慢跑了幾英裡,就腳疼得在地上打滾,像中了槍似的。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以我如此高的受傷率,在其他任何運動領域,都完全可以被判定為不適合這項運動。而在跑步界,我的情況再正常不過了。不正常的反而是極少數從來不受傷的跑步者。百分之八十的跑步者每年都會受傷。進行這項運動時,不管你體重是大是小,速度是快是慢,距離是長是短,都有可能傷到膝蓋、脛骨、跟腱、髖部和足跟。你下次不妨在參加感恩節賽跑的時候,記住你左、右手的參賽者,看看聖誕節慢跑大會時你們三個中還有誰會到場——根據統計數據,有兩個都會因為受傷而缺席。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種新技術能降低跑步者的受傷概率。近三十年內,人們發明了用微電子芯片自動調節支撐方式的跑鞋,但是跑步者依舊那麼容易受傷。事實上,受傷的概率不僅沒有下降,就某些方面而言還在增加,例如跟腱受傷的概率就增加了百分之十。跑步似乎成了健身領域的酒後駕車:你或許在短時間內可以僥幸逃脫,甚至開開心心,但遲早將遭遇悲劇。
    “真是新鮮。”運動醫學界的專家總是這樣調侃,當然更多的說法是,“任何需要奔跑的運動員,都會讓雙腿承受巨大的負荷。”而英國“運動損傷公告”網站則寫道,“跑步時,每邁出一步,單腿承受的衝擊力都相當於體重的兩倍還要多。就像反復錘擊可以敲碎岩石,如此頻繁的衝擊必將對骨骼、軟骨、肌肉、肌腱和結締組織造成破壞。”美國骨科醫學會的一份報告則宣布,長距離耐力跑“對膝蓋的完整性造成了嚴重威脅”。
    畢竟,你的雙腳並不像岩石般堅硬,反而是全身敏感的部位之一。你知道腳底的神經類型嗎?告訴你,跟生殖器中的完全一樣。你的雙腳仿佛是擠滿了活魚的水桶,每一條都是一根蠕動著探尋敏感源的神經,隻要給一點點刺激,造成的神經衝動就會蔓延至整個神經繫統,也因此撓腳心可以讓你大笑不止、全身抽搐。
    難怪南美各國的獨裁者在折磨囚犯時喜歡從腳底下手。鞭打腳底板的酷刑初是由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發明的,後來為世界各地的虐待狂采用。無論是紅色高棉還是薩達姆的兒子烏代,都喜歡采用這種刑訊方式,因為他們知道,腳底的神經同雙手、面部的神經一樣直通大腦。這就是為什麼你的腳趾會和嘴唇、指尖一樣敏感,能感覺到溫柔的撫摸和細小的沙粒。
    “難道我不能采取什麼措施嗎?”我問托格大夫。
    他聳了聳肩。“你可以繼續跑,但遲早會再接受治療。”他說著用指甲彈了彈裝滿可的松的針管,這東西待會兒就要注射進我的腳掌。我還需要花定做專門的足部矯正鞋墊,放在矯正過度足內翻的支撐性跑鞋裡(每雙一百五——還會漲價,而且我需要兩雙替換著穿,也就是)。即使這樣,我還是免不了再度受傷。
    “想聽聽我的建議嗎?”托格大夫後說,“買輛自行車吧。”
    我謝過他,答應聽從他的建議,但一出門就去找其他醫生了。或許托格大夫有些年老,太過保守了。一個從醫的朋友向我推薦了一位自己也跑馬拉松的運動醫學足科專家。
    足科專家給我做了X光檢查,又用手指按壓我的腳掌。“看來你是得了骰骨綜合癥。”他下結論說,“我可以給你注射可的松消炎,但你還是需要矯正鞋墊。”
    “真沒勁。”我咕噥著,“托格也是這麼說的。”
    他正要離開診室去拿注射器,聽見我的話停住了腳步。“你已經去找過喬?托格了?”“是呀。”“他給你注射可的松了嗎?”“嗯,注射了。”“那你還來這兒干什麼?”他馬上一臉不耐煩和懷疑,好像我對足部注射很享受,甚至要上癮了一樣。
    “你不知道托格大夫是運動醫學界的教父嗎?他的診斷通常都是準確的。”“我知道。我隻是想確認一下。”
    “我不給你注射了,但可以幫你定制矯正鞋墊。還有,你確實該考慮換個愛好,別再跑步了。”
    “好吧。”我說。這位身為耐力跑選手的足科專家也給了我跟托格大夫完全相同的建議。我根本沒法同他爭辯,隻好再度另尋高明。
    這樣做,不是因為我有多麼固執,甚至不是因為我有多喜歡跑步。盡管我已經二十年沒重讀《蓋普眼中的世界》了,但卻從未忘記書中的一處細節:主人公蓋普在每個工作日的中午都要衝出門跑上五英裡。跑步是一種獨特的體驗,它融合了人類的兩種原始衝動:恐懼與快感。無論是害怕了還是快活了,我們都會去跑步。既是奔跑著逃開不幸,也是奔跑著追尋幸福。
    境況越是糟糕,我們就越拼命去跑。美國的長距離耐力跑運動經歷過三次大起大落,每一次興起都是在國家遭遇危機的時期。次是在大蕭條時代,兩百多個跑步者每天跑四十英裡,跨越了美國本土全境,同時掀起了一股浪潮。之後漸漸平息,在七十年代初卷土重來,當時的美國人剛剛經受過越戰、冷戰、種族暴亂、一名總統犯罪和三名領袖遇刺的打擊。第三次則是在9?11過後一年,越野跑忽然成了全美發展勢頭猛的戶外運動項目。這三次起落或許並非偶然,也許是因為人類心理存在著某種開關機制,意識到危險來臨時,就會激活原始的求生本能。在緩解壓力和營造快感方面,跑步甚至比性更有作為。人類天生就具有奔跑的欲望,需要做的隻是將它釋放出來。
    所以我尋找的,不是昂貴的矯正鞋墊,不是按月服用的止痛藥,而是既釋放奔跑欲望又不至於受傷的方法。我並不是太喜歡跑步,但又真的想跑步,於是去找了第三位醫生,伊琳?戴維斯博士,一位生物力學專家,同時擔任特拉華州立大學跑步損傷診所主任。
    戴維斯醫生讓我在跑步機上跑了一會兒,先是光腳,然後輪流穿上三種跑鞋。她讓我慢走、快走、慢跑、全力衝刺,讓我在衝擊力測量器上跑,獲取我跑步時雙腳承受的衝擊力。然後她把整個過程的錄像放給我看,結果嚇了我一跳。
    我原本以為自己奔跑的姿勢就像正在追逐獵物的納瓦霍人一樣輕盈,然而屏幕上顯示的卻活脫脫一個手舞足蹈的弗蘭肯斯坦怪物。我的身體上下起伏幅度非常大,腦袋經常會跑到屏幕範圍之外;胳膊前後揮舞,大腳落地有聲,簡直讓屏幕都在震顫。
    戴維斯醫生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又用慢速度播放了一遍,讓我看清楚自己的右腳是如何外翻,左膝是如何內擰,後背是如何劇烈起伏,簡直就像心髒病發作一般。看我這怪相,居然還能跑出去,實在是不可思議。
    “好吧。”我說,“那正確的跑步姿勢是什麼樣子的?”
    “這是個不朽的問題。”戴維斯醫生說。
    至於不朽的答案……可就不是那麼好找了。我或許可以讓步伐變得平穩些,比方讓全腳掌著地而不是腳跟著地,好增加腳底的緩衝。然而這樣又可能帶來新的問題。換種不熟悉的跑步姿勢,可能會讓腳跟和跟腱因承受陌生的壓力而再度致傷。
    “跑步對雙腿造成的壓力確實很大。”戴維斯醫生輕聲說,聲音裡帶著一絲歉意。我知道她沒說出來的話:尤其是你的雙腿,大塊頭。
    我又回到了原點。此後的幾個月,我去找過不少專家,也在網上查閱過許多相關資料,卻一直沒找到終答案,隻在兩個死死循環的問題間糾結:
    為什麼我的腳會疼?
    因為跑步不適合我。
    為什麼跑步不適合我?
    因為我的腳會疼。
    但是究竟為什麼呢?羚羊從來都不會患脛骨骨膜炎,狼的膝蓋從來不會活動不暢。我也不相信百分之八十的野馬每年都會因為奔跑受傷而喪失行動能力。於是我不禁想起了羅傑?班尼斯特講過的一個寓言。班尼斯特是位臨床醫學研究員,也是全世界個在四分鐘內跑完一英裡的人。故事是這樣的:在非洲,羚羊每個早晨醒來的時候,都知道它必須比跑得快的獅子跑得更快,不然就會被喫掉;而獅子醒來的時候,也知道它必須比跑得慢的羚羊跑得更快,不然就會餓死。不管是獅子還是羚羊,太陽升起的時候,都要開始奔跑。
    既然地球上的其他哺乳動物都可以自由奔跑,為什麼人類就不可以呢?仔細想想,為什麼像班尼斯特這樣一個研究員,每天都離開實驗室後換上薄薄的皮底便鞋在硬地上奔跑,非但沒有受傷,還能突破四分鐘跑完一英裡的極限呢?為什麼有些人每天早晨醒來都能像獅子或羚羊般奔跑,另一些人卻得依靠止痛藥纔能下地走路?
    這些問題都非常有意義。然而我很快就發現,那些為數不多的知道答案的人——用自己的生命去實踐答案的人,並不會輕易說出答案。
    尤其不會對我這樣的人說。
    二○○三年鼕天,我在墨西哥出差,偶然翻起一本西班牙語旅遊雜志,忽然看見了一張照片:耶穌正沿著碎石坡往下奔。
    我又仔細瞧了瞧,發現照片上的人不是耶穌,不過是個穿著長袍和拖鞋的男人。我開始讀圖片所配的文章,但不明白它為什麼采用現在時態,因為乍一看,這段文字講的是亞特蘭蒂斯文明那樣的傳奇,關於某個消逝的跑步者帝國的故事。慢慢地我纔弄懂,文章講述的並不是什麼“消逝”的“傳奇”。
    我到墨西哥是為了替《紐約時報》尋找一位行蹤隱秘的流行明星,並對她進行采訪,但我要寫的文章同這篇文章相比似乎一下子變得不重要了。流行明星總是曇花一現,塔拉烏馬拉人卻似乎萬古長存。這支人口稀少的部落盡管獨居在隱秘的峽谷中,卻幾乎解決了人類遇到過的所有問題。不管在思想、身體還是靈魂的層面,都可謂近乎完美。他們像是秘密地將自己居住的洞穴變做諾貝爾獎得主的孵化器,致力於消滅仇恨、心髒病、骨膜炎和溫室氣體。
    塔拉烏馬拉人的土地上沒有犯罪、戰爭和偷竊,也沒有腐敗、肥胖、毒癮、貪婪、家庭暴力、心髒病、高血壓和二氧化碳排放。他們不會患糖尿病和抑郁癥,甚至不怎麼衰老:五十歲的人比十幾歲的人跑得快,就連八十歲的老爺爺都能翻山越嶺地跑比馬拉松還遠的距離。他們幾乎從沒患過癌癥。甚至在經濟學上,天纔的塔拉烏馬拉人也有突破性的創舉,采用一套獨一無二的交易體繫,用人情和大桶的玉米酒作為一般等價物。
    你或許認為這樣的經濟體繫很快就會陷入混亂,人人都喝得爛醉,揮舞著拳頭爭奪利益。但在塔拉烏馬拉人中間,這套體繫得到了難以想像的成功。這也許是因為他們實在太勤勞,太誠實了。一位研究者甚至推測,經過隻說真話的無數代,塔拉烏馬拉人的大腦已經喪失編織謊言的能力。
    塔拉烏馬拉人不單單是世界上友善、快樂的族群,還是堅忍不撥的族群,對疼痛和“勒楚圭拉”都有不可思議的抵抗力,後者是用響尾蛇的尸體和仙人掌的汁液釀造的一種烈酒。據極個別有幸目睹過他們集體醉酒景像的外人描述:酒酣之時婦人們彼此扯開胸衣進行摔跤比賽,一個年邁的老人咯咯笑著圍著她們轉,伺機用玉米棒戳她們的臀部,丈夫們則在一邊怔怔地看著。收獲季節的銅峽谷比春日冰融時的坎昆海灘更為狂歡。
    這樣狂歡一整夜後,第二天早晨還會舉辦一場大規模的賽跑,歷時不是二十分鐘,也不是兩個小時,而是整整兩天。按照墨西哥歷史學家弗朗西斯科?阿爾馬達的記載,一名塔拉烏馬拉跑步冠軍不間斷地跑了四百三十五英裡,相當於從紐約一路跑到底特律。許多塔拉烏馬拉人都能在兩天內連續跑完三百英裡,相當於十二個馬拉松。
    他們跑的不是平整的大道,而是陡峭的山林小徑,完全是靠雙腳踩出來的。環法自行車賽車王蘭斯?阿姆斯特朗應該算是有史以來偉大的耐力運動員之一,但他在紐約次跑馬拉松的時候,盡管幾乎每英裡都要咽下一管能量膠,卻仍然差點沒堅持下來。(賽後蘭斯給前妻發了一條短信:“哦,天哪。哎喲,真可怕。”)而這些人卻能夠一跑就是他的十二倍距離?
    一九七一年,美國生理學家戴爾?格魯姆博士徒步深入銅峽谷,目睹塔拉烏馬拉人對運動的崇尚後極為震撼,以至於追溯了兩千八百年的歷史,來找到能與之比肩的同類。“恐怕自古斯巴達人以來,沒有哪個族群在體能方面能達到如此高的境界。”這是他發表在《美國心髒期刊》上的論文的結尾。但塔拉烏馬拉人絕不像斯巴達人那樣崇勇尚武,而是溫和得像一尊菩薩。他們從不用超強體力欺負任何人,一輩子生活在和平與安寧中。“從文化上來說,塔拉烏馬拉族仍是重要的未解謎題之一。”專門研究塔拉烏馬拉人的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家丹尼爾?諾維克博士如此評價。
    塔拉烏馬拉人神秘莫測,就連“塔拉烏馬拉”這個族名都隻是化稱。他們的真名是“拉拉穆裡”,意為奔跑的人,而“塔拉烏馬拉”則是不懂土語的西班牙征服者的發明。這個私生的名字之所以能夠延續,是因為拉拉穆裡人名副其實,寧可跑開也不願開口爭辯。用腳後跟回應外來威脅是他們的一貫方式。無論敵人是科爾特斯手下頂盔貫甲的西班牙人、潘喬?維拉的暴動分子,還是墨西哥的毒梟,他們都會邁著輕靈的步子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深入銅峽谷,無人能及。
    天哪,他們一定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紀律性,我想,徹底的專注和投入,簡直堪稱跑步界的少林僧。
    然而,這樣的描述也不大準確。塔拉烏馬拉人的長跑,更接近於狂歡。他們的飲食、生活方式簡直會令長跑教練做噩夢。他們喝起酒來就像每星期都在過新年,成年的塔拉烏馬拉人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不是處於醉酒狀態,就是正從宿醉中醒來。和蘭斯?阿姆斯特朗不同,他們從不喝富含電解質的運動飲料,也不靠蛋白能量棒加速肌肉的恢復。事實上,除了佐以玉米粉的烤老鼠外,幾乎從不攝入任何蛋白質。他們也不會專門為賽跑訓練、拉伸韌帶或熱身,隻是隨意地走到起跑線前,互相逗笑著,然後飛奔出去……堅持四十八個小時。
    他們為什麼不會受傷?這太不可思議了。簡直就像站錯隊了的序列:我們擁有高科技跑鞋和專門的矯正鞋墊,跑在平整的大路乃至橡膠跑道上,而塔拉烏馬拉人穿著幾乎不能稱為鞋子的簡陋拖鞋,沿著崎嶇不平的山徑奔跑,結果經常受傷的是我們,絲毫無損的卻是他們?
    一定是他們的雙腿更結實,因為他們一輩子都在奔跑,我想,但這就更說不過去了:如果跑步對雙腿有害,跑得越多隻會受傷越重。
    我把雜志推到一邊,感覺既好奇又煩躁。塔拉烏馬拉人的一切是那麼落後又不可思議,如禪宗大師的偈語般不可把握。他們堅韌卻溫和,跑個不停卻從不受傷,飲食糟糕卻無比健康,未受教育卻充滿了智慧,生活艱苦卻開心舒暢……
    跑步跟這一切究竟有什麼關繫?世上有智慧的部族,同時也是強的耐力跑手,這難道隻是偶然嗎?在過去,求得這種智慧需要攀登喜馬拉雅山,而現在,我意識到,隻要跨越得克薩斯與墨西哥的邊境。


    3
    然而,究竟該在哪裡跨越邊境呢?
    《跑步者世界》雜志派我深入峽谷地帶,尋找塔拉烏馬拉人的蹤跡。但在開始尋找這些幽靈之前,我必須找到一個專門追蹤幽靈的人來協助我。我被告知,薩爾瓦多?奧爾金是不二人選。
    薩爾瓦多,三十三歲,白天是位於銅峽谷邊緣瓜徹奇小鎮的市鎮行政官。夜裡則搖身一變,成為酒吧歌手。啤酒肚和帥氣的外表,同他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倒也很相襯。他的弟弟則堪稱墨西哥教育繫統的奇人印第安納?瓊斯,每年都用驢子馱上整擔的鉛筆和作業本深入峽谷,送給當地學校的孩子。薩爾瓦多是個什麼都願意嘗試的人,偶爾也會把工作丟在一邊,陪弟弟進峽谷。
    “老兄,沒問題。”我一找到他,他就告訴我,“咱們可以去見見阿努爾佛?奎馬爾……”
    假如他說到這裡就打住話頭,我肯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在尋找向導時,我就聽說阿努爾佛?奎馬爾是塔拉烏馬拉部落裡偉大的跑步者,他的兄弟姐妹和表親們也幾乎與他不分伯仲。我們居然能去直接尋訪這個家族,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問題是,薩爾瓦多沒有住口,仍在繼續說。
    “……我很有把握咱們能找到路。”他繼續說,“雖然我沒去過,但應該能找到。”
    一般情況下,這樣的話會讓人洩氣,但跟我之前找過的人相比,薩爾瓦多已經相當樂觀了。深入荒林數百年來,塔拉烏馬拉人已經把隱蔽術練到了極致。他們中的許多人仍舊住在懸崖峭壁上的洞穴裡,借助長杆爬上去,然後收起長杆,消失在洞穴深處。其餘的則住在地上的小屋裡。小屋和周圍環境極為融洽,甚至偉大的挪威探險家卡爾?拉姆霍爾茲在路過一整座塔拉烏馬拉村落時,都絲毫沒有注意到房屋和人類活動的痕跡。他後來發現時頗為震驚。
    拉姆霍爾茲是荒野探險的能手,曾在婆羅洲的食人族中間生活過很多年,十九世紀末,開始尋訪塔拉烏馬拉人的蹤跡。憑著堅定的意志,他穿越了廣袤的荒漠、爬上危險的絕壁,終到達塔拉烏馬拉人的居住區,在那裡……
    他沒有找到任何人。
    “這些壯美的高山讓人心潮澎湃,但要徒步翻越,無論對體力還是毅力都是嚴峻的考驗。”拉姆霍爾茲在《不為人知的墨西哥:馬德雷山脈西部土著部落的五年尋訪記》中寫道,“隻有在墨西哥山區跋涉過的人,纔能理解這趟旅程會是多麼艱難,又多麼令人焦慮。”
    首先你得到達山腳下。“乍一看,塔拉烏馬拉人的居住區似乎根本就沒法接近。”法國劇作家安東尼?阿爾托為尋找創作靈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歷盡艱辛進入了銅峽谷,他後來這樣抱怨道,“多隻能找到幾條難以辨認的小徑,而且每隔二十米,它們就自動消失。”而當他和向導終於找到路時,卻發現要往前走,需要莫大的膽量。因為塔拉烏馬拉人為了免遭打擾,常常把路開闢在陡峭危險的山崖上。
    “隻要腳下一滑,”曾於一八八八年造訪銅峽谷的探險家弗雷德裡克?施瓦特卡在探險筆記中寫道,“攀登者就會摔到幾十米甚至百米深的谷底,死無全尸。”
    施瓦特卡可不是什麼纖弱敏感的巴黎詩人,而是美國陸軍中尉,曾參與邊境戰爭,後以業餘人類學家的身份和蘇族印第安人生活過一段時期,他完全清楚“死無全尸”的概念。施瓦特卡的野外生存經驗也十分豐富,曾挑戰當時的各種險惡環境,進行過為期兩年的極圈探險。但到達銅峽谷時,他發現得重新修正自己的記錄本。聳立的群山讓他嘆服:“馬德雷山脈這片未知廣袤的荒野堡壘,完全可以跟安第斯山脈的心髒、喜馬拉雅山的主峰比肩。”塔拉烏馬拉人的生活方式更是讓他感到驚訝:“那些人生活在懸崖絕壁之間,居然還能把一代代孩子撫養成人,在我看來,這或許是他們身上神秘的地方了。”
    今天,互聯網已經使世界成為四通八達的地球村,谷歌衛星地圖可以讓你窺見大陸另一端任何一個陌生人家後院的情形,但塔拉烏馬拉人仍舊保持著四百年前的狀態神出鬼沒。九十年代中期,一支探險隊在峽谷深處穿行,忽然感覺到正被不知多少雙隱形的眼睛注視。
    “我們這支小隊伍在銅峽谷裡徒步行進了幾個小時,一直沒有看到任何人類活動的跡像。”一名隊員事後寫道,“但在這道比科羅拉多大峽谷更加幽深的峽谷底部,聽見了塔拉烏馬拉人擊鼓聲的回音。聲音一開始顯得很遙遠,但很快就近了。鼓聲回蕩在岩壁間,無法判斷鼓手的人數和位置。我們疑惑地望著向導。‘誰知道呢?’她說,‘隻有塔拉烏馬拉人願意,他們纔會被看見。’”
    駕著薩爾瓦多的四驅小卡車出發時,月亮仍然高掛在天空中。日出時分,我們已經遠遠地將柏油路拋在身後,沿著崎嶇不平的土路掛著擋行駛了很長一段距離,如驚濤駭浪中間的小船般顛簸著前進。
    我試圖用指南針和地圖確定方位,但馬上就被顛得暈頭轉向,不清楚薩爾瓦多是在轉彎還是在躲避路中央的大石頭。很快,我的努力就失去了意義—不管我們在哪兒,都已經離開了外人所知的世界。我們仍舊沿著狹窄的道路行駛,但地圖卻顯示進入了茫茫森林。
    “那兒種的全是大麻。”薩爾瓦多伸手指了指周圍的丘陵。
    因為警方無法在銅峽谷安排巡邏,這裡成了兩家販毒組織的根據地。這兩家分別叫“澤塔”和“新生血液”的組織,人員都以退役的陸軍特種兵為主,雙方勢不兩立。“澤塔”經常把拒絕配合的警官塞進燃燒的柴油桶,將敵對方的俘虜喂給“吉祥物”——隻孟加拉虎。在受害者停止哀號後,已燒焦或是布滿老虎牙印的頭顱會被收集起來,當作宣傳樣品。曾經有一次,他們把兩個警官的頭顱釘在政府大樓門外,用西班牙語在旁邊寫著“學會尊重我們”。當月晚些時候,五顆頭顱被扔進一家喧鬧的夜總會舞池裡。即使在我們目前身處的如此荒涼的峽谷邊緣地帶,平均每周被發現的尸體也不少於六具。
    然而薩爾瓦多似乎並不在意,隻繼續駕著車在林間行駛,跟著車內音響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歌。忽然間,他不做聲了,關掉音響,緊盯著前方一輛帶著煙塵忽然衝出的紅色道奇,它的側面玻璃全是黑色的。
    “毒販子。”他咕噥道。
    薩爾瓦多盡可能地將車往右邊的懸崖邊靠,放慢了本就很慢的車速,後停下車,好為車身更龐大的紅色道奇讓路。
    他的意思很明確:我們並不敢找麻煩,隻是處理些個人事務,跟大麻無關,請不要停下來……因為如果被他們攔住去路,用槍指著逼問我們來這裡的目的,我們該怎麼解釋呢?
    我們甚至沒法告訴他們實話,否則就死定了。墨西哥的毒販對歌手和記者的仇恨,不亞於對警察的仇恨。這裡說的歌手不是空下來隨便唱唱歌的人,而是像薩爾瓦多這樣彈著吉他唱情歌的真正歌手。在過去的十八個月裡,已經有十五名歌手被販毒組織殺害,包括二十八歲的美女歌手賽達?佩瑪,“賽達與罪人們”樂隊的主唱。她在一場演唱會結束後遭到槍擊,幸存下來被送往醫院,但槍手們一路跟蹤,在她做完手術以後終於將她射殺了。年輕歌手瓦倫廷?埃利薩爾德剛從得克薩斯州的彌加倫越境,就遭到AK-47掃射身亡,而塞爾希奧?戈麥斯則在獲得格萊美獎提名不久後被勒死,橫尸街頭,睪丸還在被殺前就先燒掉了。我想,他們會被殺害,是因為其名氣、相貌和纔華實在太過耀眼,讓感覺良好的大毒梟們覺得自己受到了挑戰。
    毒販們對歌手的敵視或許完全沒有道理可言,那麼對記者卻是另外一回事了。美國報紙常刊載與制販毒品有關的報道,政治家們會據此向緝毒部門施壓,從而導致毒販沒有好日子過。澤塔組織的成員就曾朝演播室拋擲手榴彈,甚至越境追殺惹惱他們的美國記者,六年間共有三十名記者遇害。《比亞埃爾莫薩新聞報》的主編有一天上班時,發現辦公室門口釘著一顆緝毒警察的頭顱,以及一張字條:“你就是下一個。”長此以往,在墨西哥境內遇害的記者人數就可以跟在伊拉克的相比了。
    現在,我們可是給毒販們省了不少事:一個歌手開車載著一個記者主動送上門來。我把筆記本塞到褲子底下,緊張地掃視還有哪些東西需要藏起來。根本沒戲:薩爾瓦多將自己樂隊的磁帶放得到處都是,我錢包裡裝著亮紅色的新聞記者證,車座底下的背包裡有錄音機和鋼筆,還有一部相機。
    紅色道奇靠近了。天氣很晴朗,風中帶著松針的清香,漆黑的車窗緊閉著,看不見裡面。道奇漸漸放慢了速度。往前開,我在心裡反復念叨著,不要停下來不要停下來不要停下來不要……
    車子停了下來。我提心弔膽地往左看去,薩爾瓦多正直直地盯著前方,雙手攥著方向盤一動不動。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朝前望去,紋絲不動。
    我們坐著。他們也坐著。我們沒出聲。他們也沒出聲。每周六具尸體,我想。他們燒掉睪丸。我幾乎能想像自己的頭
    顱在奇瓦瓦的舞池間滾動的情形。忽然,引擎的嘶吼打破了沉寂。我朝左瞥了一眼,見紅色道奇經過我們,朝另一個方向駛去。薩爾瓦多從後視鏡裡目送他們離去,直至道奇消失在塵土之中。然後他拍了拍方向盤,打開了音響。
    “太棒了!”他衝我喊道,“繼續冒險吧!”我原本緊張的神經漸漸放松,但沒有持續多久。幾個小時後,薩爾瓦多踩下剎車,將車倒了一段距離,離開
    土路往右拐,開始在樹木間穿行。我們正朝樹林深處駛去,車輪碾過地上厚厚的松針。車身顛簸得更厲害了,我的頭幾次撞在車頂上。
    林間的光線越來越暗,薩爾瓦多也安靜下來,伸手關掉了音響。我以為他是在體驗周圍的靜謐,但當我終於開口問他時,得到的卻隻是一聲含混不清的咕噥。我隱約猜到了真相:我們迷路了,隻不過薩爾瓦多不願承認。我仔細地打量著他,發現他放慢車速是為了觀察周圍的樹干,仿佛樹干的紋路裡藏著什麼地圖。
    我們完蛋了,我想。順利找到路的可能性隻有四分之一,另外三種可能性分別是再次遭遇澤塔組織、在黑夜裡墜下懸崖,以及在荒野中一圈又一圈地行駛,直到喫完全部食物,我們中的一個不得不喫掉另一個。
    然而就在日落時分,我們到了世界的邊緣。
    車子鑽出密林,我們發現面前是一片峽谷—大地上的裂縫如此深廣,讓人懷疑它的兩側或許屬於不同的時空。裂縫底部的石頭仿佛是由毀天滅地的大爆炸凝固而成,又似乎是哪位神祇一怒之下打算毀滅整個地球,卻在將它劈裂了一半時改變了主意。鋪陳在眼前的是綿延五萬平方公裡的荒野,各類不規則的峽谷散布其間,比科羅拉多大峽谷更加寬廣幽深。
    我走到懸崖邊緣,心跳劇烈:簡直深不見底,鳥兒在腳下很低的地方盤旋。谷底的河流仿佛無比遙遠,纖細如老人胳膊上細細的藍色靜脈。我的心涼了。這怎麼能下得去?
    “沒問題。”薩爾瓦多胸有成竹地告訴我,“拉拉穆裡人向來都是這麼走的。”看到我仍然悶悶不樂,他又說:“這樣其實更好。山路難走,毒販是不會下去的。”我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真的,還是為安慰我臨時編的謊。再怎麼說,他比我更熟悉路途。


    4
    兩天後,薩爾瓦多扔下背包,擦了把臉上的汗,告訴我:“咱們到了。”
    我環視四周,這裡除了岩石和仙人掌,什麼都沒有。
    “到哪兒了?”
    “就是這兒呀。”薩爾瓦多說,“奎馬爾的家。”
    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放眼四望,這裡就像是外星球。把車子留在峽谷邊緣後,我們費了好一番工夫纔下到谷底。終於又能腳踏實地了。但感覺持續了沒多久。第二天早晨,我們徒步朝峽谷深處進發,兩側岩壁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後我們不得不頂著背包在齊胸深的河裡涉水前進。陡峭的岩壁擋住了陽光,這讓我們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入陰暗的海底。
    後,薩爾瓦多在濕滑的岩壁上看到一道縫隙,我們從那裡爬出來,離開了河道。但剛到中午,我就開始懷念河道裡的陰暗,因為頭頂的烈日炙烤著光禿禿的岩石,讓我們舉步維艱。薩爾瓦多終於停了下來,我立即倒在一塊石頭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可真是條漢子,我想。盡管那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汗涔涔的,但薩爾多並沒有坐下來,而是一臉奇怪的神色,仿佛在期待著什麼。
    “怎麼了?”我問。
    “他們就在那兒。”他伸手指著旁邊的一座小山。
    我掙扎著站起來,跟著他鑽過岩石間的一道缺口,發現面前有個黑漆漆的門洞。那座“小山”其實是一幢用泥磚修建的小屋,巧妙地跟山崖融為一體,隻有走到門口,你纔能意識到它的存在。
    我再度環視周圍,看看是不是還有這樣的小屋,但不管朝哪個方向看,都辨不出任何痕跡。塔拉烏馬拉人喜歡離群索居,即便在同一個村落,也很少住在能看見別家炊煙的地方。
    我正要問裡面是否有人,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門洞裡站著一個人,在黑暗中打量著我們。然後,阿努爾佛?奎馬爾,整個塔拉烏馬拉部族偉大的跑步者,邁步走了出來。
    “奎拉—巴。”薩爾瓦多用他會的一句塔拉烏馬拉語打招呼,意思是“我們都是一家人”。
    阿努爾佛打量著我。
    “奎拉—巴。”我便重復道。
    “奎拉。”阿努爾佛輕聲說。他伸出手,用塔拉烏馬拉人特有的方式—指尖輕輕拂過對方—跟我們兩人握了握手,然後回到了小屋裡。我們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出來,隻聽見屋裡有人竊竊私語。我繞過角落,想看著他是不是從後門溜了。屋後的蔭涼裡有一個塔拉烏馬拉男人在打盹,但是阿努爾佛並沒有出現。
    我疲憊地回到薩爾瓦多身邊,“他還會出來嗎?”
    “不知道。”薩爾瓦多聳了聳肩,“他可能生咱們的氣了。”
    “為什麼?”
    “咱們不應該就這麼直接走過來。”他的聲音中明顯帶著自責。他方纔太興奮了,居然忽略了跟塔拉烏馬拉人打交道的基本禮節。接近他們居住的屋門或者岩洞之前,必須先坐在幾十米外的地上,
    四下張望一會兒,仿佛自已無事可做,隻是閑逛到這裡。如果有人現身,邀請你進去坐坐,那是好的;如果沒有,就應該起身離開,絕不能像我和薩爾瓦多般直接走到屋門口,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塔拉烏馬拉人不喜歡被外人隨便窺視,就像我們赤裸著身體在浴室衝澡的時候不喜歡受人打擾一樣。
    幸運的是,阿努爾佛原諒了我們。又過了一會兒,他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提著一籃青檸檬。他解釋說,全家人都得了流感,躺在屋後的是他的哥哥佩德羅,正發著燒,都沒有力氣站起身來。不過,阿努爾佛還是歡迎我們進屋休息。
    “阿薩格。”他說,意思是“請坐吧”。
    我們坐在屋門旁的陰影裡,剝開青檸檬喫了起來,把籽兒吐在灰土裡。阿努爾佛凝望著旁邊的河水,偶爾轉過頭來打量著我。他並沒有問我們究竟是誰,為何而來,似乎打算自己琢磨出答案。
    我努力保持禮貌,不去緊盯著阿努爾佛看,但是他的帥氣模樣確實很吸引人。他的皮膚像是閃亮的棕褐色皮革,烏黑的鬈發剪得短短的,一雙黑眼珠流露出快活與自信。他讓我想起了披頭士樂隊的早期形像:英俊,快活,利落,安靜,同時又充滿原始的力量。他穿著本族人的典型服飾:短裙配大紅色的短袍。活動肢體的時候,他腿上的肌肉線條像是熔化的金屬般在光潔的皮膚下面變換滑動。
    “你知道,我們見過面。”薩爾瓦多用西班牙語對他說。
    阿努爾佛點點頭。
    在過去的三年裡,阿努爾佛每年都要離開峽谷,徒步好幾天時間去瓜徹奇,參加那裡的六十英裡越野賽。參賽者多是來自馬德雷山脈各地的塔拉烏馬拉人,也有極少數願意跟他們同場競技的墨西哥耐力跑選手。這三年,阿努爾佛贏得了三連冠,和他哥哥佩德羅過去一樣。第二名和第三名則是他的表弟阿維拉多和妹夫西爾維諾。
    在塔拉烏馬拉人中間,西爾維諾算是個特例。幾年前,他被一位在部落裡開辦學校的傳教士帶去加利福尼亞,參加了一場馬拉松。之後他用贏得的冠軍獎金買了一輛二手小卡車、一條牛仔褲,還替學校修了一排新校舍。平時他將卡車停在峽谷口,偶爾會開著去瓜徹奇鎮。盡管他知道參加馬拉松可以贏錢,卻再也沒回過加州的賽場。
    塔拉烏馬拉人躲避著外人的關注,同時又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這或許不難解釋:既然酷愛超長距離跑,當然會偶爾拋開束縛,試試自己能跑多遠。曾有一個塔拉烏馬拉男人在西伯利亞現身。他不知怎麼乘上貨船,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流浪了很長時間,後來被人送回墨西哥。一九八三年,一個穿著寬松部落短裙的塔拉烏馬拉姑娘在堪薩斯州一座小鎮的街頭漫步,被關進精神病院長達十二年後,纔有人發現她講的是一種陌生的語言,不是精神病人在囈語。
    “你會去美國參加比賽嗎?”我問阿努爾佛。
    他嚼著青檸檬,吐著籽兒,過了好一會兒纔聳了聳肩。
    “那你還會去瓜徹奇參賽嗎?”
    他又聳了聳肩。
    現在我纔明白卡爾?拉姆霍爾茲當年的話了。他說塔拉烏馬拉男人實在太過害羞,要不是有酒,整個部族或許早就滅絕了。拉姆霍爾茲寫道:
    “盡管這聽起來或許不可思議,但我要毫不猶豫地指出,這些沒有開化的塔拉烏馬拉男人極其害羞,他們甚至鼓不起勇氣來跟自己的妻子發生關繫。隻有在喝醉的時候,纔能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
    直到後來,我纔知道自己當時還觸犯了塔拉烏馬拉人的另一條禁忌:像辦案的警官一樣追問他。他的沉默是很正常的,而我接二連三的提問則不正常。在他們看來,直截了當的提問是一種暴力的表現,發問者是在試圖奪取回答者思想的控制權。而他們當然不可能隨便把心中的秘密透露給陌生人;正是為了躲避外人,他們纔隱居在這麼荒僻的地方。上一次塔拉烏馬拉人試圖跟外界接觸,得到的反應是被鎖上鐐銬、砍掉頭顱掛在長杆上示眾。西班牙殖民者想要通過處決部落領袖的方式,宣告他們對塔拉烏馬拉人領地的控制權。
    “拉拉穆裡男人像野馬一樣被驅趕到一起,被逼著在銀礦裡做苦力。”一位歷史學家寫道。拒絕服從的會遭到嚴刑拷打,然後被當眾處死。活下來的塔拉烏馬拉人從此認定,有陌生人到來絕不是什麼好事。
    繼西班牙殖民者之後,美國西部的賞金獵人也動起了塔拉烏馬拉人的歪腦筋。當時的美國政府懸賞收購阿帕奇印第安人的頭皮,這些獵人很快就發現,跟驍勇善戰的阿帕奇部落發生衝突代價不小,而南邊墨西哥的塔拉烏馬拉人手無寸鐵,可以充數。
    就是沒有惡意的陌生人,有時也會造成更大的慘劇。耶穌會的傳教士們初進入這片地區時,帶來的除了主的福音,還有西班牙流感病毒。塔拉烏馬拉人缺乏流感抗體,於是病毒長驅直入,在幾天內就能奪走一村人的性命。獵人在外狩獵一周後回家,看到的往往是成群的蒼蠅和一家老小的尸首。
    這也就難怪在過去四百年裡,塔拉烏馬拉人一直不信任外人,離群索居,甚至不惜隱居在如此偏遠荒涼的地方。他們的語言也反映了這種不信任。塔拉烏馬拉人認為人分兩類:自己是“拉拉穆裡”,從危險面前跑開的人,而外人則是“查波奇思”,帶來危險的人。這種二分法似乎有失公平,但面對每周都有六具尸體在峽谷地帶被發現的事實,你沒有理由去指責他們。
    至少在阿努爾佛看來,他為我們提供了鮮美的青檸檬,讓我們坐在他家門口休息,這已經足夠了。他沒有任何義務回答我的問題,不管我怎麼詢問,隻是緘口不言。


    5
    “沒錯,你得在這兒待上很久很久,纔能讓他們逐漸習慣你。”那天夜裡,安傑爾?納瓦?洛佩茲告訴我。他在河流下遊附近的穆內拉契辦了一所小學,供塔拉烏馬拉人的孩子就讀。“要花上幾年時間,就像卡巴洛?布蘭科那樣。”
    “誰?”
    就是“白馬”,安傑爾解釋說,他是個膚色蒼白,身材瘦削的高個子男人,在十年前一個炎熱的周日午後忽然出現在峽谷裡。塔拉烏馬拉人沒有文字,因而沒有對此的相關記錄,但是安傑爾卻能準確地記起他次露面的時間和怪異情形,因為初遇到卡巴洛的人就是他。
    當時他正在校舍門外,遠遠望著旁邊山崖上返校的孩子們。學生們平時住校,每周五回山崖上洞穴裡的家,周日再回來上學。安傑爾總喜歡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並清點人數,所以踫巧看出了點不對勁:兩個男孩在酷暑中飛快地衝下山來。
    孩子們全速衝進小河,水花應聲四濺。他們仿佛被魔鬼追趕著一般衝到安傑爾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真的見了鬼。
    當時他們正在山上放羊,忽然見一個古怪的東西從坡上的林子裡鑽了出來。它看起來就像個男人,但比他們見過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它的膚色像死尸一樣蒼白,頭上是蓬亂的紅毛,身上一絲不掛。
    它跑得飛快,還沒等孩子們看清楚,就消失在樹叢中。
    兩個孩子不知道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嚇得趕快朝相反的方向跑。直到看見了安傑爾纔慢慢放松下來,開始回想方纔的情況。
    “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個‘楚胡伊’。”其中一個說。
    “幽靈?”安傑爾問道,“為什麼你們覺得那是個幽靈?”
    這時族裡的幾個長者來到了學校,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兩個孩子便把看見的一切重新描述了一遍。長者們聽完後,告訴孩子們,那或許是峽谷裡的陰影造成的幻像。無論如何,不應拿鬼故事去嚇唬更小的孩子。
    “那東西有幾條腿?”一位長者問。
    “兩條。”
    “它朝你吐唾沫了嗎?”
    “沒有。”
    “那它肯定不是幽靈。”長者們下了結論,“隻不過是個‘阿裡瓦拉’而已。”
    “楚胡伊”或者說幽靈,是一種四腳著地晝夜奔跑的惡靈,它們會殺死羊群,會朝人臉上吐唾沫。而“阿裡瓦拉”則是死者的鬼魂,對人並無惡意,不過在清理自己生前留下的痕跡。塔拉烏馬拉人就算死後都不忘抹去轍跡,他們相信自己的鬼魂會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清理生前留下的腳印、毛發等痕跡。他們剪頭發時,是用樹杈夾住要剪去長的頭發,再用刀割去,而留在樹杈上的毛發一定會被清理干淨。鬼魂完成了一切清理工作後,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清理工作需要三天時間。”長者告訴孩子們,“如果是女人的話就需要四天。”鬼魂頭上的毛發是從樹杈間收集回來的,看上去
    自然會有些蓬亂,而三天內要清理生前所有的痕跡,時間很緊迫,所以必須跑得夠快。事實上,在他們看來,孩子們看見鬼魂這樁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議,因為族人的鬼魂跑得非常快,活著的人基本看不見。即使在死後,他們仍是偉大的跑手。
    “你能活下來,是因為你的父親跑得比鹿快。你父親能活下來,是因為他的祖父跑得比阿帕奇族的戰馬快。即使有肉身重量的拖累,我們還能跑得這麼快,那麼蛻掉了肉身的鬼魂,速度自然像風一樣。”
    安傑爾聽著,暗忖自己該不該指出另一種可能。他在穆內拉契算是個異類。他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統,小時候曾離開銅峽谷到外面的墨西哥村莊裡上學。他仍然踩著塔拉烏馬拉人的傳統拖鞋,扎著束發帶,卻沒穿傳統的短裙,代之以褪了色的工裝褲。他的思維方式也跟族人有所不同,盡管他仍舊信仰古老的神靈,卻不能不懷疑孩子們看見的“東西”也許並不是鬼魂,而是來自外面世界的人。
    沒錯,極少有人孤身闖入。即使是裝備精良的探險隊,也不會輕易深入峽谷。那或許是個躲避警察追捕的罪犯,是個追求終極答案的信徒,或是被酷熱逼瘋了的淘金者?
    安傑爾聳了聳肩。這個“東西”可能是以上任何一種人,他們在塔拉烏馬拉人的領地上出現也絕非次了。按一條自然法則(你也可以說是超自然法則)的說法,有人神秘失蹤的地方,往往有神秘的人和物出沒。非洲的叢林、太平洋上的復活節島、喜馬拉雅山區的荒野,正是這些探險者失蹤的地方,容易出現失落的物種、巨大的石像、神秘出沒的雪人“夜帝”和在二戰中幸存至今的日本老兵。
    銅峽谷正是如此,並且就某些方面而言,它的情況甚至更加糟糕。馬德雷山脈處於縱貫南北美洲的阿巴拉契亞山繫的中段,一個暴徒隻要懂得野外求生和導航的技巧,就可以在科羅拉多搶劫銀行後逃到這裡藏身,用不著擔心會撞見誰。
    因此,銅峽谷也成了各色怪人怪物的露天避難所。一百年來,北美大陸上幾乎所有邊緣人都曾寄居在這裡:強盜、邪教徒、殺人兇手、喫人的美洲虎,以及科曼奇族的鬥士、阿帕奇族的劫掠者、瘋狂的探礦員,還有潘喬?維拉手下的反政府武裝人員。
    阿帕奇族的酋長格羅尼默為躲避美國騎警的追捕,經常逃往這裡。他的接班人,傳說中的“阿帕奇小子”也一樣。按照歷史學家的記述,“阿帕奇小子”可以“像幽靈一樣穿越沙漠”,他“行蹤飄忽不定。沒有人知道他會在哪裡忽然現身。這一帶的牧人和采礦者時刻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一位移民曾說,‘通常情況下,等你看見阿帕奇小子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美國騎警有時也會冒險進入迷宮一樣的峽谷開展追捕,但從來都是空手而歸。“這片地方看上去很美,要穿越卻是難上加難。”騎警隊長約翰?伯克這樣寫道,當時他剛剛帶隊從銅峽谷歸來,不僅沒抓住格羅尼默,還險些搭上性命。在峽谷裡,哪怕一塊小石頭從懸崖墜落,發出的聲音都會在岩壁間久久回蕩。甚至風吹動樹枝的沙沙聲也會讓一整隊騎警緊張地撥出手槍。他們拉長的影子投映在岩壁上,仿佛不懷好意的陰魂。
    恐懼並不是毫無來由,這片地區確實潛藏著各種危險。被烈日暴曬多日的騎警正因來了陰雲興高采烈,但不過幾分鐘,暴雨形成的洪水就會席卷一切,把他們連人帶馬一起衝走。阿帕奇族的另一名頭目馬薩伊,就是用這種方法消滅了一整支騎警分隊,“把他們引到山溝裡,被瞬間來臨的洪水吞噬”。
    在這裡,就連喝一口水都有可能喪命。阿帕奇酋長維多利奧經常誘導騎警深入峽谷,然後在的水塘附近守株待兔。盡管騎警清楚他就在附近,但干渴讓他們顧不了許多,就在彎身掬水的一瞬,被不知何處飛來的子彈擊穿頭顱。
    就連美國歷史上兩位傑出的將軍,也曾在這裡遭遇慘敗。一九一六年,潘喬?維拉的叛軍襲擊了新墨西哥州的一個小鎮,當時的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同時派出“黑傑克”潘興和喬治?巴頓這兩位功勛彪炳的將星,誓將潘喬?維拉從銅峽谷裡逼出來。十年過後,指揮著當時美國全部武裝力量的巴頓和潘興,仍然沒有捕捉到潘喬?維拉的蹤跡,而他們原本指望能提供情報的塔拉烏馬拉人,也是一有風吹草動就消失在荒林中。這兩位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把德國人打得暈頭轉向的將軍,在銅峽谷的大自然面前敗下陣來。
    後來的墨西哥政府改變了策略。他們意識到,能讓追兵陷入絕境的地方,同樣不會讓逃亡者輕易活下來。逃亡者將面臨的是饑餓、美洲虎的攻擊、精神錯亂,抑或一輩子的孤單放逐,哪一樣都不亞於墨西哥法庭嚴酷的刑罰。所以通常會止步於峽谷口,任憑逃進去的人自生自滅。
    進入這一地區的冒險者很多都沒能出來,也因此這裡被稱為“邊境叢林百慕大”。“阿帕奇小子”和馬薩伊後一次騎馬越過骷髏山口,進入銅峽谷之後,就杳無音信。暢銷書《魔鬼詞典》的作者、著名專欄作家安布羅斯?比爾斯一九一四年曾跟潘喬?維拉約在這裡會面,後來卻神秘地消失了,連大規模的搜尋都沒能找到他的一絲蹤跡。
    這些人究竟是怎麼失蹤的?沒有人知道答案。在過去,他們可能死於山獅、蠍子、珊瑚蛇、干渴、寒冷、饑餓或是致命的峽谷熱,而在今天,這份列表裡還要再加上狙擊步槍的子彈。自從販毒組織
    選擇銅峽谷作為據點以來,他們的狙擊手便一直透過高精度瞄準鏡監視這片區域。
    所以,安傑爾懷疑他能否有機會見到那個“東西”。假如那真是個外人,隨便什麼東西都有可能置他於死地。如果他不知道該跟大麻種植地保持距離,很可能還沒聽見槍響,腦袋就被崩飛了。
    “喂—呀!朋—友!”安傑爾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招呼。他朝山坡上看去,一個赤裸著身體的男人正招著手往學校的方向跑。
    仔細一看,那個人其實並不是一絲不掛,但是按照塔拉烏馬拉人的標準,他離“衣冠楚楚”未免遠了點。作為一個把偽裝和躲藏當家常便飯的民族,塔拉烏馬拉人的著裝風格相對高調:男性穿色彩鮮艷的上衣、白色短裙,繫五彩腰帶和顏色相配的束發帶。女性穿更加亮麗的短裙和上衣,佩戴珊瑚石項鏈和手鐲,將棕色皮膚襯托得愈加光潔。相比之下,那些灰頭土臉的外人隻能自慚形穢。
    就算用外人的標準來衡量,那個男人的衣裝也相當不整。身上隻穿著土色短褲,腳踩拖鞋,頭戴褪色棒球帽,沒有上衣,沒有背包,看上去很久沒喫東西了。一跑到安傑爾身邊,他就反復用西班牙語念著“食物”這個詞,用手比畫著往嘴裡塞東西的手勢。
    “阿薩格。”安傑爾用塔拉烏馬拉語招呼他坐下,一邊比著手勢。有人端來了一碗玉米粥,陌生人幾口就喝完了,然後放下碗喘著粗氣。
    “你是跑過來的?”安傑爾換了西班牙語問。
    那人點了點頭。“跑了一整天。”
    “為什麼?你要跑去哪裡?”
    他用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講了起來,不時用手比畫著,但安傑爾還是隻勉強聽懂一小部分。看樣子,這人要麼是瘋了,要麼就並不是孤身一人。他說陪自己的是個阿帕奇族武士,名叫雷蒙?欽貢,意思是“難纏的討厭鬼”。
    “那你的名字呢?”安傑爾問。“卡巴洛?布蘭科。”他說。意思是“白馬”。“嗯,知道了。”安傑爾聳了聳肩。
    這個自稱“白馬”的男人並沒有待很久。他又喝了一碗粥和一些水,便揮手道別,回頭往山坡上跑去,一路像野馬一樣嘶叫著,逗得孩子們開懷大笑。轉瞬間,消失在荒野中。
    “卡巴洛?布蘭科是個好人。”講完當年那段離奇的故事,安傑爾說,“隻不過有點瘋。”“你覺得他還在嗎?”我問。“在呀,昨天剛來過。我就是用那個碗給他倒水喝的。”
    我環視周圍,沒看見什麼碗。“昨天還在這兒。”安傑爾堅持說。這些年來,安傑爾了解到,卡巴洛住在巴托皮拉斯附近一座自己修建的小屋裡。每次都獨自來到安傑爾的學校,除了身上的衣服(有時隻有褲子)、腳上的拖鞋,腰間那個裝玉米粉的小口袋不帶任何東西。他也一向這樣奔跑,身無贅物,靠大自然的恩賜和塔拉烏馬拉人的“科瑞瑪”維生。
    “科瑞瑪”跟東方文化中的“積德”差不多,隻不過是現世的。每個人都有責任把富餘的東西拿給別人分享,並且不期待回報:隻要東西離了手,就不屬於你了。塔拉烏馬拉人沒有貨幣,全憑“科瑞瑪”做交易,交換人情和玉米酒。
    卡巴洛的相貌裝扮與塔拉烏馬拉人完全不同,但在精神上,他們是共通的。不少塔拉烏馬拉人都曾在“白馬”的小屋裡歇腳,而卡巴洛在途徑塔拉烏馬拉村落時,也總能受到歡迎。
    安傑爾朝峽谷外指了指,那不屬於塔拉烏馬拉人的生活地界。“那裡過去有個村子,叫葉爾巴布納。”他說,“你聽說過嗎,薩爾瓦多?”
    “嗯。”薩爾瓦多點點頭。
    “知道那裡發生的事情嗎?”
    “唔,嗯。”薩爾瓦多的語氣有些沉重。
    “那裡曾經出過許多跑得快的人。”安傑爾說,“他們踩出了平坦寬闊的道路,每天可以跑很遠,比我們從這裡出發能夠到達的目的地遠得多。”
    不幸的是,那條道路實在太平坦寬闊了,後被墨西哥政府拓寬並鋪上柏油修成了公路。卡車開進了葉爾巴布納,滿載著鮮見的汽水、巧克力、大米、蔗糖、黃油和面粉。村人逐漸喜歡上了這些食品,苦於沒錢購買,於是放棄耕種,搭車前往瓜徹奇鎮打工,或去迪維薩德羅火車站叫賣粗糙的手工藝品。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安傑爾說,“現在,葉爾巴布納已經沒人跑步了。”
    安傑爾很擔心穆內拉契會重蹈葉爾巴布納的覆轍,因為他聽說政府正考慮把公路修進峽谷通到村口。至於政府這樣計劃的原因,安傑爾完全揣測不出:塔拉烏馬拉人不想要公路,不想被打擾,這隻是方便了毒販和盜木者。從塔拉烏馬拉人的角度看,政府在偏遠地區興修公路的熱情真是很難理解,不過考慮到許多政客和軍官都跟毒販有勾結,這樣的做法倒也不足為奇。
    這正是拉姆霍爾茲擔心的事情,我想。早在一個世紀前,這位有遠見的探險家就擔心塔拉烏馬拉人的文化可能會逐漸消失。“未來,人們要想了解塔拉烏馬拉人的原始生活狀態,隻能通過今人的記載和研究。”他寫道,“今天的塔拉烏馬拉部族仍然可被視為遠古時代的孑遺,保留著許多人類原始階段的習俗。”
    “我們有些族人對於傳統的尊重程度,遠遠不及卡巴洛。”安傑爾嘆息道,“那匹老馬骨子裡可是個塔拉烏馬拉人。”我靠著學校的牆壁坐了下來,雙腿又酸又痛。兩天的徒步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但現在看來,我的旅程隻是剛剛開始。


    6
    “全都是在糊弄。”
    我和薩爾瓦多第二天上午就告辭了,頂著烈日回到峽谷邊。薩爾瓦多走得飛快,經常無視羊腸小路,直接沿著陡峭的岩壁手腳並用往上攀,就像囚犯爬牆越獄一樣。一路上我盡力跟上他的步伐,但有一個想法越來越強烈,我們被騙了。
    沒錯,離開安傑爾的村子越遠,就越肯定:所謂的“白馬”不過是個謊言,目的是誘導好奇心過剩的陌生人離開。這個故事實在太誘人了——個來自現代社會的外來人,居然歸順了塔拉烏馬拉人的古老傳統,聽起來都不太真實。卡巴洛?布蘭科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一個傳說。我想,安傑爾一定是厭煩了我的提問,就用這個故事打發我去茫茫山區苦苦尋找,等醒悟時已經走出了幾百英裡。
    我這麼想並不是沒有根據,因為過去曾有人通過編造故事來保護塔拉烏馬拉部族的神秘性。“唐望”繫列暢銷書作者卡洛斯?卡斯塔尼達就在作品中講述過一群生活在墨西哥的神奇巫師,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智慧和耐力。一切都表明,他所描寫的正是塔拉烏馬拉人,或許是基於同情,他故意寫成了亞基人。很明顯,這是考慮到面對他的暢銷書所帶來的關注,粗野的亞基人比溫和的塔拉烏馬拉人更能抵御其文化衝擊。
    盡管我懷疑自己受了類似的誤導,還是踏上了尋找卡巴洛的旅程,因為我們離開之前穆內拉契村發生了另一件事。那晚,安傑爾安排我們在學校的醫務室裡過夜。第二天早晨他邀請我們在出發前共進早餐,喫豆子和玉米餅。當時天很冷,我們坐在門外,捧著碗熱氣騰騰的粥暖手,剛起床的孩子們從宿舍裡湧了出來。安傑爾決定用塔拉烏馬拉人的方式讓他們暖暖身子。我有幸目睹了一場真正的“拉拉基帕瑞”,塔拉烏馬拉人的賽跑。
    安傑爾站起來,把孩子們分成兩組,然後拿出兩個跟壘球差不多大的木球,一組一個。他伸出六根指頭,示意孩子們需要在學校和河岸之間往返六次,總距離大概四英裡。隊伍前面的兩個男孩把球放在地上,用腳尖輕輕挑起來,慢慢伏下身子,然後……
    “開始!”
    兩個男孩立刻抬腳把球踢了出去,跟著球飛快地跑了起來,其他孩子緊緊跟在後面。盡管兩組的速度差不多,但我更看好其中名叫馬塞利諾的十二歲男孩帶領的小組。馬塞利諾鮮紅的上衣像火焰一樣飄舞在身後,白色短裙在雙腿邊翻飛。球還在滾動,他就已經追上了它,再次用腳尖高高挑起,幾乎沒有放慢速度。
    馬塞利諾的速度和敏捷讓我驚訝不已。他在大大小小的石塊中間輕盈地奔跑,雙腿的交替無比之快,但是上身卻幾乎沒有起伏。如果隻看他的上身,你可能以為他腳下踩著滑板。他昂著頭,一頭黑發迎風飛揚,一副海報上的明星範兒。沒錯,我一眼就看出,像他這樣既有天賦又帥氣的孩子,是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的料。
    “嗯,你說得沒錯。”安傑爾說,“他就是有這血統。他父親也是個很棒的跑步者。”馬塞利諾的父親是曼努埃爾?魯納,在成人“拉拉基帕瑞”裡,他幾乎每次都能帶隊獲勝。安傑爾告訴我,“拉拉基帕瑞”可以算是塔拉烏馬拉人社會生活的核心,一素都能在比賽中得到體現。
    開賽前,分別來自兩個村子的人先聚頭,晚上喝酒、下注,第二天太陽一出來就開始比賽。每一邊派出三到八名選手,在一段陡峭的山徑上往返奔跑,還得像足球運動員一樣帶著球。比賽可能持續一整天甚至兩天,在這個過程中跑手的節奏始終都會發生變化,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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