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

哥廷根的一位老科學家習慣這麼開始新一年的工作：午夜鐘聲敲響時，鄭重其事地坐在桌旁。我自己的脾性比較懶散，但在新年的個小時裡，我仍然醒著，盡管覺得高興，卻也冷靜、沉著，在那種精神孑立於深夜的心境中，我問道：“現在怎麼辦？現在在何處？”

我走到窗邊，向外望去，卻看不到什麼新年的景像──除了黑暗中生出的白色雪花，狂野地飛旋，飄進透過菱形窗戶照出去的短暫而溫暖的亮光中，然後又如生命那樣短暫，再度消失在黑暗中。雪花被風水平地吹著，仿佛後面有什麼幽靈把它拋出來一樣，就像某種箭筒中有無數隻箭的陰暗力量。

對於那些不再年輕的人而言，雪總是透露著某種死亡的意味。因為或遲或早，它都會找上我們所有的人，把某一個人埋葬其中──朋友、父親、姐妹。人心不會忘記這些事。靈魂望著外面，寒冷黑暗的迷離世界，要求終的答案，或者如果沒有終的答案，它至少要知道：人的希望在何處？

我說，人的希望在他自身之中，我這樣說，並不否認上帝可能是人在心中找到的一切智謀之源。但是熟悉我的讀者，都知道我有多麼不愛去依賴物理學家覺得人們更容易相信的那種冷冷的上帝──某種體現了熱力學與第二定律的存在。比起“可親性”來，誰會在乎上帝到底有多龐大？不，我說，人的希望，就像人的缺點，不在他的星相裡，而是在自身之中，並且不僅是在少數為了讓他人活得更好而拋頭顱、灑熱血的高尚人類之中，也在所有傷痕累累的血盟兄弟情之中。

三月二十六日

兩千年前，一位巨人大步跨出拱廊，要去抓住生命，把它解釋清楚。他走到海邊的“原始軟泥”中，去尋覓生命的本源。他想著，就在那兒──如果他會在任何地方發現的話。就在那兒，咸水與土地相遇，黏泥顫動著，像是一種有生命的東西，從其中出現了不定形的奇異原始生命，而它們本身幾乎就是一片片有生命的軟泥。在亞裡士多德看來，這再顯然不過了：有生命的東西由死去的無生命的東西構成，而所有活過的東西之軀體又會回歸死亡，以便再度使用。所以，並沒有東西浪費掉，全都以一種永恆的周期運行著。他確知醋線蟲是從醋中產生，大蒼蠅是從糞便中產生，蜜蜂是從腐爛的果實中產生，而池蛙則自雨中產生。

但是，甚至亞裡士多德的眼睛也在裸視中呈半盲狀態。他不曾想到種子與精子，他沒有猜測到細菌。現在，人類能夠低頭凝視顯微鏡，抬頭仰望露臉的星星。並且，看啊，透鏡隻是把事實復雜化，加深了神秘。

現在我們知道，“自然生殖”是不可能的，生命隻能從生命中產生。古印度人的生命像征不就是一隻蛇咬著自己的尾巴嗎？我們的這些雅利安人兄弟，是直覺很強烈的老伙伴，他們的迷信很有智慧，就像年老的女人一樣。我們發現，生命是一個封閉──不，是施了魔法的圈圈。無論你在什麼地方拾起它，它都已經開始了。然而，一旦你努力要去跟隨它，它卻又已經快要結束了。

五月三十日

現在，螢火蟲非常多，在安靜的花園小徑飛舞，在百合花中閃閃發亮，而百合花則在籬笆旁對著夜晚發散微光。花園中的螢火蟲看來既寧靜又歡樂。

但是有一次，當夜色突然降臨，讓我措手不及，我就迷失了──迷失在一片多沼澤的深邃森林中。漸漸地，鳥兒沉寂下來，先是黑嘴美洲鵑，然後甚至對著微光歌唱的鶇，也沉寂下來。我無法分辨遠方公路的聲音，而我本來是依賴這種聲音來指引我。我先是認為自己隻是暫時迷路，但卻很快體認到自己完全迷失了。然後，螢火蟲從草中升起，以它們那種怪異的方式飛來飛去。它們那種綠色的微光並沒有讓我感到安慰，隻是讓我感到森林有其自身的生命，對我無動於衷。小小的螢火蟲待在自己家中，自由自在，與我的無家可歸形成對照。它們在沒有路徑的空中發現了自己的路，悠然移動著，在黑暗中滑行一會兒，然後又毫不費力地再次照亮自己的路。我在籠罩的黑夜中掙扎，我的植物盒在身體一邊撞擊；置身在這些小小的精靈中，我是凡人一個。但是我抓了一隻，借著它的亮光看看表。時間其實並不很晚，隻是森林中很幽暗。我鼓起勇氣，辛苦走到一處空地，然後逃出去了。

為何螢火蟲有亮光呢？我抓住一隻，用指頭觸踫它小小的發亮尾部。我沒有感覺到熱氣；相反的，我的指頭的神經告訴我說，這隻小小的動物是涼涼的，幾乎是濕濕的。那幾乎不可能是電，毋寧是激光的柔和亮光。那是磷光嗎？或者純粹是魔術？──似乎是如此。

七月十五日

我的手迅速一戳，手腕戳進黑苔的深處，抓住珊瑚蠑螈。當這個光滑而有力的小家伙在翻滾時，手掌的神經傳來的感覺，像是抓著一個努力要脫去睡衣的裸體孩童。時而我抓不到它，時而我抓到它，忽然我手中隻剩一隻腿。雖然這隻小水蜥的皮膚很明亮，但它已在我眼前消失。它自認自己的情況很危急，所以就放棄了自己的腿。我不必太為它感到難過。我想，自斷肢體並不會引起它很大的痛苦，短時間就會長出新的腿。

蠑螈一半的生活史是在水中度過，無論如何，它從來不遠離水。蠑螈的繁殖方式明顯地類似魚類：當雄蠑螈舞蹈著，作勢取悅雌蠑螈時，雌蠑螈就釋放出卵來。然後，雄蠑螈讓這些卵受精，之後雌蠑螈再把這些卵聚集在一起，儲存起來，準備在池中還有冰的早春孵卵。

月六日

越過一片多泥沼的草地，跨過緩緩傾斜到水邊的草地，每一片草，每一英寸空間，都充滿著遊絲。那就像海上的泡沫，像山中瀑布濺在空中的水花。好幾百萬條比絲更細的線，隨著數百萬計的露珠閃閃發光，像是亮晶的小片。在較古老、較單純的日子裡，人們都認為這些是織布機，織著透明的布，由漂亮的女人穿在她們誘人的嬌小身體上。

為何在秋天之中經常會看到一片遊絲呢？權威的人士似乎同意一點：在一年季節轉變時，蜘蛛的數目就像幾乎所有動物的數目，達到高峰狀態。有一個時刻，每種動物都繁殖了，每一英寸的環境空間都被充滿了。在這樣的時候，蝴蝶、蝗蟲、烏鴉、普通擬八哥、旅鼠以及蜘蛛，也為一種內在的情緒所觸動，促使它們想要看看這個世界。並不是那種具有確切目標的遷徙，而是一種一般性的離去──之前先有聚集的情況出現。蜘蛛攀爬著自己所織的蛛絲，從每處樹叢、每片草葉、每個洞穴中滑了出來。它們在一條途徑上行進，這條途徑輕如空氣，流動一如液體，容易消散一如思緒。

沒有證據顯示蜘蛛會到達任何地方──除了到達我們全都必須到達的那條小河。它們一定會死在霜中與湖中，它們一定會在陌生的草地上挨餓，成為遠離家園的半具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