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    遮陰 

部   
那年仁川 
那年慶州 
兩張臉孔 
有些話語是不死的 
清晨響起的電話——詩人李文宰 
等待這件事，記憶這件事 
信 
那年麗水 
早餐 
換季 
雨 
那年挾纔 
蒼白瘦削的光 
碧蹄行 
哭泣與呼吸 
夢房 
身體與病 
現在再次 
孤獨和寂寞 
旅行和生活 

第二部    

變得喜歡自己的時間 
那年畫岩 
那年墨湖 
白日酒 
心的廢墟 
記憶的平原 
來自海南的信 
哭泣 
通往屋頂的階梯 
小說家金老師 
那年惠化洞 
那些聲音 
關繫 
回信 
愛的時代
 
第三部    迎接春天 
大小事 
再次離去的花 
那年幸信 
恰好的時節 
日常的空間，旅行的時間 
廣場的一段時間 
猛藥與劇毒 
初戀 
雨傘和雨 
寺 
志趣的誕生 
那年三陟 

第四部    工作與貧窮 
不親切的勞動 
所謂長大成人 
孤兒 
醋醬油 
別哭了，爸爸 
揮著手 
賀！樸舟憲滿周歲 
中央醫院 
血腸和革命 
死亡和遺書 
我內心的年齡 
年 

走出    那年蓮花裡 

那年，站在你面前我總是不太說話。
因為我已經在自己的嘴裡絆倒了。

在沒有一個認識的人的地方沉默良久
因為不需要聊到過去而稍微感到安心。

話語從人的口中出生，在人的耳裡死去。但是有些話不會死，會走進人的心裡並活下來。

“孤獨和寂寞是不同的感情。寂寞生於與他人之間的關繫，舉例來說，不被他人理解時感受到的情緒就是寂寞。相反，孤獨應該是來自與自己的關繫。當我無法理解自己時，我會變得孤獨。我們在見到某個人之後，或許可以說不寂寞了，但孤獨的感覺不會因此消散。隻有在我們遇見自己時，孤獨纔會消失。然後，也可能在轉瞬間再次感到孤獨。”

我並不覺得廢棄空屋陰森或不祥。那裡曾有人點亮燈火、燒菜煮飯，並且彼此相愛、歷經病痛，完整地度過了屬於自己的時間。
就像要將自己和人們一起生活的時光葬於風中般，空屋漸漸傾頹，任憑風穿進破碎的玻璃窗和半掩的大門縫隙。與每坪房價的地段隨處可見、人趕人的事情屢見不鮮的城市不同，現在的太白有著另外一番面貌，讓土地來擁抱人。記住已經離開的人和等待尚未到來的人很類似，都像是要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依然不清楚要怎麼樣活著纔對，也不知道什麼樣的人生纔是正確的。但往後的日子裡我希望能收到更多的信。因為書信更貼近愛意與關懷，而不是憤怒或憎惡。因為在我心中，收到書信就是被愛，手寫書信就是愛人。

那年夜裡星光
無法照亮我們所在的位置
但足以照進彼此的眼中發出光芒。

我號啕大哭起來。你沒說話，伸手抱住哭泣的我。眼淚流個痛快後，醒來時晨光正落在我身上。那道光就像你一樣，蒼白而瘦削。

我想做一場與你相遇的夢。準備好一桌飯菜，和你一起坐著喫飯，說說這段日子以來沒能說的話。有時間的話，也想念幾首自己寫的詩給你聽。想一直送你到門外，再回到房裡一縷一縷地撿起你掉落的發絲，打掃家裡。然後我會從那場長長的夢中醒來，一臉茫然地坐著，忽而產生巨大的饑餓感。

人和人之間關繫的破裂通常不會始於某天突然發生的事件，而是當心裡微小的紋理產生錯位時就開始了。然而可惜的是，我們往往將這微小的錯位等閑視之，略過不管。

比起生理上的疲累，心理更容易感到疲乏。就像再怎麼喜歡的食物喫太多也會反胃一樣，我相信我們生命中建立的關繫也有定量。當然，這個定量因人而異，至少可以確定的是，我沒有一次維繫很多關繫的能力。

我生活中的許多時間都在對自己不滿意的狀態下度過。我也常常自嘲式地自問“我為什麼隻是我自己”。當然，極其偶爾，我也會有變得喜歡自己的時候。可惜的是這種時候通常不會持續太久，我也不清楚有什麼方法可以召喚出這種時刻。但我倒是很清楚什麼時候我就算
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喜歡自己。讓親近的人心痛時、對自己問心有愧時，我無法喜歡自己。欺騙別人的時候我也不喜歡自己，不過更讓我遠離喜歡自己的狀態的，是欺騙自己的時候。
當我在傷了別人的心之後被自責和後悔折磨時，當被欺騙的我原諒自欺欺人的自己時，當我不對貧窮與缺陷感到羞恥並願意不加掩飾地展現自己時，我相信，隻有到那種時候，我纔算真正做好了喜歡自己的準備。

“活著這件事很陌生吧，也很辛苦吧？如果有什麼是值得人感到慶幸的，那就是年歲漸長這件事。縱使生活並不會因為你年歲漸長而放過你，但你至少會懂得盡量少踫那些令自己不好過的事或把自己逼得太緊的事。”

回想起來纔發現，我活了這麼多年，對於那些連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的人所編造的迷信之言深信不疑，卻往往對於真正該信任的人懷抱疑心，無法相信對方和對方說的話。又豈止是對別人？生命中的許多時刻，我甚至無法將心交付給自己，好像有多相信就會換來多大的傷害一樣。
在我一生所體會過的感受之中，“信任”仍然是抽像又縹緲的一種。這種抽像與縹緲與其說是“不知道相信的對像會不會背叛我”的不祥預感，不如說是不知道這種名為“信任”的感受何時會磨損、厭倦、褪色的不安感。
我曾相信過許多話、許多人和許多時刻。有些話並沒有打破我的信任，也有不少使信任更加深厚的人，預期中的一些時刻也如期到來。但跟這些相比，更多的情況是信任破滅崩塌。踩空的心，每份心意都宛如一片廢墟。
縱使如此，我還是會在心的廢墟中再次建立起新的信任。因為我相信信任誕生於晦暗模糊之處，而非明亮清晰之處。黑夜過去，白晝將再次到來。沒有什麼時候比此刻更適合在心中為新的信任整理出空位了。

我先把白菜寄給你了。
過了鼕天你下來一趟。
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
見面了讓我抱你一下吧。

喜歡人這件事
很多時候就像哭泣一樣。
沒辦法刻意開始，
也無法說停就停。
有時不停流淌，
轉瞬間又滴答欲止。

當自己說話的時間和傾聽對方說話的時間適當交錯，良好的對話便會誕生。

在我們的一生中，讓我們感到格外煎熬的問題通常始於人與人之間的關繫。當然，除了家庭、朋友或職場的人際問題，我們面對感情或愛情關繫帶來的問題時，心會尤其酸楚。
當對方愛自己的心意小於自己愛對方的心意時，我們會患上一種名為單戀的病。這種病是熱病。從發病到治愈，隨單方面的意志開始，也隨單方面的意志結束。不過，單戀這種感情，我們從小開始便經歷許多次，當經驗累積到一定程度時，調節起來對我們來說沒有太大的困難。
比起單戀，更困難的問題是對方喜歡自己的心意大於自己喜歡對方的心意。這種時候，對方在我們眼裡隻會剩下無盡的負擔感。反過來說，對方和自己付出的感情漲到相近的高度時，我們之間的關繫就會升華到戀愛和愛的境界。在戀愛和愛的世界裡，關繫是無比飽滿、仁慈及美麗的。但不幸的是，以名為感情的不安定材質層層堆疊起來的世界並不那麼穩固，也不存在所謂的永遠。我們隨時都可能迎來關繫消亡。

或許我想念的不是曾愛過的那個人，而是過去那個全心全意愛著對方的自己。

愛情往往沒有明確的起點與終點。我們可以記得開始交往的那天，慶祝交往一百天、一周年、一千天的紀念日，但通常沒有人記得並記錄下愛情真正開始的那一天。隨著愛意在不知不覺間滋長，人們纔進而開始交往。交往這件事總是比愛意萌生遲一步發生。

我和你是不同的人，這使我們的愛變得困難。我們比對著數不盡的差異，同時忍受這些差異，這使我們的愛變得疼痛。從愛上某個人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必須直面平時就連對自己都不曾流露的心結，那樣的心結大致上是長久的傷痛或自卑感，這使我們的愛充滿寂寞。

有一點令我感到有趣，那就是當手與額頭交疊時，額頭感受到的觸感比手掌更強烈。和用手摸鼻子、按住肩膀、搔抓膝蓋時不同，覆著額頭的手總仿佛在盡力對感覺做出退讓。
這或許是長久以來的習慣造成的。因為撫摸我們額頭的手大部分不是自己的，更多是其他人懷抱著關懷之情而伸出的。相反地，我們伸手的對像通常不是自己，而是自己關心的人。

被他人憎惡的。
被時間寬恕的。

日常的空間是我們前往任何地方的出發點，旅行的時間為我們習以為常的一切找回耀眼的面貌，隻有離開纔能夠回來。

餓了就喫；累了就躺下；困了就睡，不必刻意趕走睡意。我曾想，或許這已經是人類所能達成的與解脫接近的境界。不去刻意壓抑的話，起碼應該可以減輕一點欲求。

想要遠離貧窮的欲望總是比貧窮本身更容易使人看不清生活本來的面貌。

白天淺眠時，你出現在我的夢中。見到你的喜悅直到現在仍留在我心裡，對你的歉疚也是。

盡管在觀念上勞動被賦予相當神聖的價值，卻無法在現實社會中實現。特別是無論執行者是誰，勞動工作的水平和成效都不會有太大差別，這讓勞動行業受到的輕視有增無減。或許從很久前開始，勞動存在的理由早已不是為了建構這個世界，而是為了消費這個世界。

這塊土地上的勞動者們盡管無法預知生命的後一天何時到來，卻比誰都清楚一旦開始的事情將會以何種面貌作結。

“變老這件事比想像中還要不錯。阿濬，你也不用擔心，好好地變老吧。”
用後悔填滿自己的過去的人，和無論是否成就了什麼都不留任何後悔地活過一段時光的人，兩者說出的話會如此不同。
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能成為與後者更相近的人。但這想必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因為實際上我常重蹈的覆轍之一，正是對過去的事感到後悔。往後我也依然會在後悔與自責中度過許多時間，直到後悔和自責的事情全都罄盡那天為止。

我們所有人不是正在成為孤兒，就是已經成了孤兒。就算哭泣不能改變什麼，但一起流淚的話或許能夠不那麼難堪，或許能夠成為彼此的一點力量。

我相信，即使不曾被任何人閱讀，光是被寫下來，文章就蘊含了自己的能力和力量，就像藏在心中的願望，或是咬著牙下定的決心。

很多時候我會覺得作詩就像寫遺書。或許是因為這世界太多已經消逝或正在消逝的事物，也因為我的作品總會不經意記錄下這眾多的消逝。我寫下消逝的事物留下的遺言，從這一點來看，我的詩與其說是創作，不如說是采訪或是代筆。
我一點一點地寫下自己的遺書，寫了滿滿兩頁紙，內容卻都無關緊要。 簡單來說， 就是“謝謝”“對不起”“我愛你”的不斷重復。

這些遺書的內容絕大多數並非血淚交織的憤怒，而是關於感謝、歉意和愛。我曾想，遺書或許是世界上平和的文字。因為那超越了對他人的寬恕與和解，是在向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致以安慰與哀悼。

在這個讓人連一封遺書都不曾留下，直到生命終的瞬間仍耽溺於憤怒、悲傷和自責中的世界上，我們若無其事地活下去。我們活在這個人失去人的世界，活在勞動失去勞動的世界，活在法治失去法治、河流失去清澈的世界，活在死亡四處蔓生、悼念和悲傷卻總是與政治掛鉤的世界。我寫下從消逝的事物那裡得來的遺言，並不是為了抓住他們的流逝，也不是為了把他們像化石般留存在文字裡。說得殘忍一點，我的詩裡之所以存在大量的悼念與悲傷，是為了將那些消逝的事物完全遺忘。想要完整地存在，就必須被完全地消滅。當我們曾存在的事實已無人知曉，或許纔能小心翼翼地談論“永遠”。

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我們必須面對難以承受的困境。有時因為不正當的、令人含冤的事而得了心病，有時也會對自己造成的錯誤而感到自責，在內心裡逼迫、苛責著自己。
但是，不管心事再怎麼沉重、尖銳，我們都可以欣然將自己交付給時間。漫長的人生終會像衣物一樣漸漸褪色，難以形容這個事實帶給我多大的慰藉。

新的時代或許不是在翻完舊的日歷時到來，而是在我望著你或你凝視著我的時候，誕生於彼此的眼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