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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與毛毛蟲》

——節選自《幻想博物志》

   有一個小不點兒乘坐蘿藦果殼做的船，穿著飛蛾皮做的衣服，偶然漂到出雲的海岸後，成為當地統治者“大國主”的臂膀，協助建造出雲國，不久看到目標達成， 便爬上一根板栗樹莖，隨樹莖彈出飛去了常世國。眾多神登場的日本神話裡，我自幼喜歡的就是這位小不點兒神少名毘古那。

   至於為什麼喜歡，一是因為，穿著蟲子皮的小不點兒神的形像多麼具有童話色彩，完全符合我的喜好；二是因為它在全世界神話中占有獨特地位。

   一直以來神話學家及民俗學者對這位少名毘古那神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解釋，例如認為他是第二自我的靈魂、來自異鄉神聖的訪問者，是農耕文化背景下的一種殼靈。不過，我近讀到國文學家益田勝實的解釋（《古代學講座》所收《古代的想像力》），這讓我有一種完全恍然大悟的感覺。

   據《日本書紀》記載，大化改新前，在東國富士河畔，非常流行祭祀一種被稱為常世之神、棲居在橘樹上的蟲子，這種祭祀活動甚至西上至帝都。在益田氏的假說裡，這個橘樹上的小蟲神正是少名毘古那。

   祭蟲，這是多麼奇妙的信仰，芋蟲1和毛毛蟲的變態， 一定讓古代人驚嘆不已，這種感情在歐洲也有共識。因為毛毛蟲變成蛹、不久再破繭羽化變成美麗的成蟲飛向天空，這種變身過程本身就很神秘。

   此外，從著名的田道間守的傳說裡，我們也能容易地覺察出橘樹和常世國緊密相關吧。因此，棲居在常世國橘樹上的蟲子，被認為是常世國的神，也不奇怪。據《日本書紀》記載，這條蟲子長約四寸、大拇指大小， 顏色發綠，有黑色斑點，形狀似蠶。

   如果承認少名毘古那就是蟲神這種假說，那麼這位神後爬上板栗樹莖，被彈去了常世國的傳說，就與毛毛蟲爬上植物莖葉、羽化飛翔的形像完全符合，這樣理解起來暢快淋漓吧。以前的傳說未必是錯的，而益田氏新說的價值在於清晰的具像性。把動物的形像作為神的原型這一點，格外出眾。

   世界雖大，但除了日本以外，或許沒有哪裡的信仰會將芋蟲或毛毛蟲視為神吧。不過，稍微改變一下想法，如果不是毛毛蟲而是蝴蝶的話，就未必沒有這樣的例子了。

   希臘神話的普賽克，是將靈魂擬人化的美少女，偶爾表現為蝴蝶，或者是帶有蝴蝶翅膀的美少女形像。這個主題十分古老，我們前6世紀的科林斯的青銅像、2 世紀的陶土像以及龐貝的壁畫裡看到。青年阨洛斯2 有一對鳥的羽翼，而普賽克這一方，仔細一看卻是昆蟲的翅膀。

   在歐洲，蝴蝶的像征意義，明顯也是基於變形。繭就是卵，暗黑的卵裡包含存在的可能性，破繭求光而出的蟲，是復活的像征意義。好比死過一次後重生，又從墓裡出來一樣吧。帶有新柏拉圖學派所喜歡的畢達哥拉斯式輪回思想的味道，即靈魂（Psyche）為了恢復衰弱的力量以不同的形態重生，必須被淨化靈魂的愛的火焰燃燒的思想。

   於是，燃燒的蝴蝶翅膀這一靈魂主題，在古代作為復活和轉生的像征，廣泛用於各種造型美術中。即便此後基督教登場，也被刻畫和描繪在地下墓穴的牆壁和石棺上。阿拉伯的神秘主義蘇菲派1 的詩中，被燒的蝴蝶是fanā’，即代表與神合一、達到自我滅亡境地的人類形像。

   但是，據說基督教在11 世紀以後判定普賽克的形像是異教的，於是蝴蝶翅膀的形像就與天使的形像結合了。我們能在羅馬式雕刻裡見到長著奇妙蝴蝶翅膀的天使。如此一來，可以說靈魂的擬人化的蝴蝶形像已經消失。

   想到作為復活像征的昆蟲，我不由得立刻想起古代埃及人尊崇的聖甲蟲和中國秦漢時代使用的含蟬。含蟬是葬玉，即給死人陪葬的一種玉器，含在死者的嘴裡。蟬從幼蟲的脫變，所謂“蟬脫”3，包含著復活再生的願望。據說秦漢以後，由蛹變蟲的蠶經常會因復活咒術被放進墓中。古代一般用玉制的蠶，有時也會用真的蠶。在埃及，也會將真的聖甲蟲或是刻在石頭上的聖甲蟲安放在墓中。因為讓人想到太陽的光輝，所以聖甲蟲是太陽的像征、是不死的像征。

   這裡還應指出，在印度思想尤其是在《奧義書》4 裡，毛毛蟲像征著輪回的一種狀態。無需多言，因為幼蟲、毛毛蟲、繭、成蟲這樣依次變化的過程，暗示了靈魂不僅轉生為人，也可以轉生為動物和植物。不過，一味追求從輪回中解脫的印度人，好像不需要復活和再生的像征吧。

   普林尼有一個奇妙的見解：“蝴蝶生於露水。”這裡如下引用《博物志》第十一卷三十七章。

   “初春，落在卷心菜上的露水，受到太陽光照凝縮成米粒大小。於是一隻小蟲從那裡出來。小蟲伸展身體， 隻用了三天就變成毛毛蟲。毛毛蟲也日日長，後被堅硬的殼包裹不動了。用手踫它纔會動。原來是被一種蜘蛛網做成的繭包裹著。後來，殼裂了，一隻蝴蝶從裡面飛出來。”

   普林尼的敘述平平淡淡，我卻感覺那裡凝聚了對昆蟲變形投入驚異目光的、古代人詩一樣的夢想。

   至目前為止，我沒有區分蝶與蛾，但我想說在德語和法語中，兩者之間在表現上沒有區別。在動物學上，白天活動的是蝶，夜裡活動的是蛾，除此之外也沒有本質區別。當然，觸角以及翅膀的折疊方法不一樣，不過至少兩者不是對立的族群。在德語，蛾叫作“夜蝶”， 人們把天蛾這樣巨大的蛾視為死於非命的人類的靈魂。在日本，稱酒吧的女子為“蝶”。她們白天雖是丑陋的毛毛蟲，夜裡卻變成了美麗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