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奧斯卡·王爾德

（Oscar Wilde，1854.10.16—1900.11.30）

出生於愛爾蘭，19世紀英國最偉大的作家與藝術家之一，以劇作、詩歌、童話和小說聞名；同時也是唯美主義代表人物，19世紀80年代美學運動的主力和90年代頹廢派運動的先驅。

代表作有：童話《夜鶯與玫瑰》《巨人的花園》《忠實的朋友》，長篇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戲劇《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莎樂美》等。

【譯】劉立平

天津外國語大學副教授，北京外國語大學文學博士。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英國劍橋大學訪問學者。

在《外國文學》《世界文學》《華文文學》等雜志發表論文和譯文多篇，出版專著《紐約派詩歌研究》、譯著《紐約派詩選》，並主編《名著閱讀筆記·<簡·愛>》一書。

親愛的波西：

經過長時間徒勞的等待，我決定給你寫信，這既是為了你， 也是為了我自己。入獄兩年甚至沒有收到你的一行字，或是任何你的報道和消息，這不隻給我帶來痛苦，我也不願相信。

我們之間的友誼注定不幸而又可悲，友誼的結束則給我帶來了毀滅和公開的惡名；然而我總是記起我們過去的感情，一想到憎惡、辛酸和蔑視永遠取代了心中曾有的愛，我就覺得很悲傷。我想，你心中也會有這種感覺，那就是在我身陷囹圄、孤獨寂寞的時候，最好是寫信給我，而不是未經允許就發表我的書信，或者自作主張地獻詩給我。雖然這樣做，世人將無從知曉你選擇回應抑或辯駁的言辭，是悲傷、熱情、懊悔還是冷漠。

毫無疑問，在這封信裡，我必須寫一下你和我的生活，寫一下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寫一下甜蜜變成痛苦，以及痛苦或許會變成快樂；這裡有很多內容會深深傷害你的虛榮心，如果真是如此的話，你就一遍一遍地反復讀，直到你的虛榮心完全消失為止。

如果你發現有哪裡對你的指責不公，你要記住，因為某個過錯而受到不公正的指責，人應該對此心存感恩。如果有哪段話讓你流淚，像我們在獄中那樣哭吧，在這裡，哭泣並不分白天和黑夜。隻有哭泣能夠挽救你。若是你向你的母親訴苦（就像我在給羅比的信中奚落你時，你也去找你母親訴苦那樣）， 你的母親可能會哄騙你，安慰你，讓你又和原來一樣自滿和驕傲，那你就徹底無藥可醫了。若是你為自己找到一個虛假的借口，你很快就會找到一百個，你就又會變成過去的那個你了。

你在給羅比的回信中說，我把“卑鄙的動機”強加於你，你還會這樣說嗎？啊！有頭腦的人纔有動機，你的生活沒有動機，隻有欲望。你會說我們剛交往的時候你“少不經事”。其實你的缺點不是你對生活了解得太少，而是了解得太多。少年的時光如同晨曦中綻放的嬌嫩花朵，那種青春煥發、清澈純淨的光芒，純真和期待的快樂早就被你拋在了腦後。你腳步飛快，一下子就從純真浪漫變得現實老成。開始被陰溝和生活在裡面的事物所吸引，並因此引火上身，尋求我的幫助，我出於憐憫和仁慈對你施以援手（盡管在世人看來，這麼做是不明智的）。

你一定要把這封信讀完，雖然你會覺得字字句句都像外科醫生的火與刀一樣，會灼傷細嫩的皮肉或使之流血。你要知道眾神眼中的蠢人和世人眼中的傻瓜是大不相同的。即便一個人完全不懂藝術呈現的模式、思想演變的樣態、拉丁詩行的壯麗、深沉音的美妙音樂、托斯卡納的雕塑或伊麗莎白時期 的詩歌，仍然可以擁有令人愉快的智慧。眾神嘲笑或者傷害的蠢人是不了解自己的人。我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就是這樣， 你則是一直沒有自知之明。不要再這樣了。不要害怕。膚淺是最大的惡，不論你領悟到了什麼，都是好的。還要記住，無論什麼，你讀起來痛苦，我寫下來則更痛苦。“無形的力量”非常眷顧你，他們讓你看到了生活奇異悲慘的狀態，就像一個人在水晶中看到的影子。活著的人，看一眼美杜莎的頭顱，就會變成石頭，而你卻得以從鏡中一窺究竟。你依然在花叢中自由徜徉，而我呢，多姿多彩、千變萬化的世界已與我無緣。

我先要告訴你我深深的自責。當我穿著囚服，坐在黑暗的牢房裡，失去聲譽，一無所有時，我怪我自己。晚上我輾轉反側，心緒不寧，白天則度日如年，痛苦難耐，我怪我自己。我怪自己不該被這段不明智的友情——它的主要目的並非創造和思考美好的事物——完全支配了我的生活。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有巨大的差距，上中學的時候你遊手好閑，上了大學你就更加無所事事。你沒有意識到一位藝術家，特別是我這樣的藝術家，他的作品質量依賴鮮明的個性，他的藝術成長需要思想的陪伴、知性的氛圍、平靜安寧的獨處。你膜拜我完成的作品，欣賞首演之夜的巨大成功，享用演出之後的盛宴，能成為一位傑出藝術家的親密朋友，你為此感到驕傲，這很自然，但是創造藝術作品的必要條件你卻並不清楚。我這樣說並非誇大其詞，而是基於全然的事實。請你不要忘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一句話也沒寫。不論是在托基、戈林、倫敦、佛羅倫薩還是什麼其他的地方，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不但沒了靈感，而且也失去了創作能力。我遺憾地說，其中除了少有的幾次，你都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