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第一部 童年、青春期、我的母親
我是個失敗的女兒，我是個失敗的人：這是我人生的魔咒。
第1章 照片
第2章 樟腦丸
第3章 洗衣機
第4章 聖誕飲料
第5章 鏡子
第6章 失眠癥
第7章 稻草人
第8章 失敗
第9章 驚鴻一瞥
第10章 斷開鎖鏈
第11章 逃離

第二部 痛苦的錯位
我以為我們的親密關繫和其他母女沒有差別。我擁有一片片拼圖，但它們被錯亂地放在一起，而且盒子上的圖片是錯誤的。
第12章 蜜罐
第13章 破碎
第14章 肥胖
第15章 筋疲力盡
第16章 一片片的拼圖
第17章 第一次B超
第18章 細細的藍線
第19章 輕微帕金森氏癥狀
第20章 嬰兒床
第21章 散步

第三部 我想做個好媽媽
我想讓孩子們感受到愛——對他們的一切全盤接受的愛，深藏在他們生命的底色中——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
第22章 洞穴
第23章 牛仔褲
第24章 手提包
第25章 茱莉亞
第26章 反映
第27章 貝利的生日
第28章 轉變
第29章 平安夜
第30章 沙子上的印記
第31章 名譽
第32章 鴻溝
第33章 受害者

第四部 漫長的陣痛
我意識到，媽媽總把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誇大，以獲得更多的同情。
第34章 樓梯下的盒子
第35章 界限
第36章 眩暈癥
第37章 自戀狂怒
第38章 養老公寓
第39章 比賽
第40章 新的開始
第41章 最後一次
第42章 微波爐
第43章 洗腦
第44章 煤氣燈效應

第五部 遲來的覺醒
我對自己“美好”童年的信念，已經變成一種令人反感的嘲諷。隻有等到我睜眼看清時，纔發現這一切都那麼顯而易見。
第45章護理院
第46章一個正常的聖誕
第47章全面體檢
第48章埃莉諾的預言
第49章艱難的診斷
第50章放手
第51章電話
第52章葬禮
第53章戒指
第54章日記
第55章自戀狂、孟喬森綜合征和我
第56章走出陰影

來自海倫的一封信
致謝
導讀：她是我媽媽，那又怎麼樣？

序言

我原本是愛我母親的。
言下之意，現在我已不再愛她——這種說法駭人聽聞而又違背倫常。但我們的關繫完全不正常。
我曾全心欽佩她，她就是我心中女性的楷模。在我眼中，她美麗、善良、完美，我們親密無間。等長大一些，朋友們會嘲笑我：“你每天都跟她聊天嗎？”好像我和媽媽親密得有些詭異。整個童年，都是我在照料她。由於她的殘疾，我們如同共生一樣綁定在一起。
大眾有一種思維定式：母親都是好人。她們都慈愛體貼，天生的母性光輝讓她們溫柔善良、富有同情心。一個母親的任何不當舉動，都可以被解讀為“心是好的，就是做法欠妥”，因為母親永遠愛孩子，永遠為孩子傾盡所有。母親就是好人。
但，我母親不是。
她為自己打造的形像，是一位慈愛的家長、真誠的朋友和脆弱的被迫害者，但這並非事實。我母親裝病三十年，她偽裝出來的殘疾禁錮了我的家庭，偷走了我的童年。她用“身體抱恙”操縱著我，迫使我犧牲和妥協，就因為我愛她，不得不屈從。我的一切身份認知和成長經歷，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事實之上：我的父母都身有殘疾。而這根本就是一個謊言。
我以為自己所擁有的母親，其實隻存在於我的幻想中。我根本不了解真實的她，而人是無法去愛一個存在於幻想中的“幽靈”的。雖然我已經不再愛我媽媽，但我不恨她，也不是無動於衷。更確切地說，她被困在我內心的真空中，冰封在我麻木的頭腦中，我能做的隻有置之不理。我依然想念她——當然不是真正的她——我想念的，是我以為自己擁有的媽媽，那個愛我的媽媽。
甚至，我的思想和記憶都被我媽媽提供的“真相”給扭曲了。比如說我最初的記憶：三歲時，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凱莉絲坐在我家的樓梯上。夏天裡，樓梯是我們能找到的最涼爽的地方，所以我們坐在樓梯頂上，身穿短褲和 T 恤，倚著牆喫糖。糖融化在糖紙上，我們費了很大勁想把糖撕下來，弄得手指上全是黏糊糊的糖漿。最後我們放棄了，干脆把糖連著包裝紙整個喫下去。這一整段回憶洋溢著幸福和快樂。
問題在於，這段記憶其實發生在我真正有最初記憶的大約一年之後。我記得我站在朋友家的椅子上，假裝用一把藍色的玩具大刷子刷牆。我還記得我摔了下來，胳膊著地，被送進了醫院。這段回憶黑暗得多——一個小姑娘被她最信任的雙親虐待。我以為這件事發生在我四歲的時候，因為媽媽告訴我這件事發生的時間，比它實際發生的時間晚得多。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斷地復述它，以此操縱我的記憶，所以我無從得知真相。就如同她的整個人生，也是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日記，我可能永遠都不會了解到真相，關於這段記憶或我整個童年的真相。在五十五年的時間裡，我媽媽每天都會記錄她的日常生活，從她十二歲（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直至她去世之前。對別人來說，讀父母的日記，可能是一種笑中帶淚的體驗；對歷史學家而言，這會是一部精彩的社會史；但對我來說是另一回事。讀了母親的日記，我纔能進行心理剖析，發現“幽靈”到底是何人。同時，隨著我越清楚地認識我的母親，我就越深入地了解自己。

第二章 樟腦丸
我的家鄉在歷史上曾經很著名，有許多關於城堡、中世紀國王和十七世紀“內戰”要塞的故事傳說。但是在八十年代我出生之前，它已經變成了英格蘭中部地區一個自給自足的小鎮。這裡沒有四通八達的交通，因此得以保留很多獨立小店和簡陋的基礎設施。此地既沒有足夠的資源來拓寬年輕人的眼界，也無法阻止他們感到失望。它就是一個美麗卻閉塞的偏僻小鎮。
我們的房子在小鎮的主干道上，刷著嫩黃色的牆漆，與其他干淨整潔的白色聯排房屋有些格格不入。據我媽媽和爸爸說，他們曾經的生活範圍遠不止我們的房子，他們會騎車去銀行上班，周末則去劃船。但是他們描述的種種，我並沒有什麼記憶，因為在我七歲那一年，一切都改變了。我的父母在這一年雙雙變成了殘疾人，恰巧與他們被裁員是同一時間。
雖然我知道爸爸有很嚴重的心髒和肺部疾病，但媽媽的殘疾對我們生活的影響纔是最大的。爸爸可能患有肺氣腫，這是因為他的煙齡足有四十年，屬於咎由自取，後來，他還確診了心肌病，不過媽媽覺得這是遺傳疾病，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但媽媽的肌痛性腦脊髓炎和慢性疲勞綜合征 2 非常詭異，難以捉摸。關於她病癥的起源，有各種奇異的說法，她最常用的一種解釋是，有了我之後，她有一次得流感的時候過度用藥。有時她又會說，是由於她在衣櫥裡放了樟腦丸引起的，或者說這是她產後抑郁（從未確診）的後遺癥。這些不同版本的故事，隻有她熟識的老朋友不在場時，她纔會提及。媽媽痴迷於她的這種病，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研究、談論病情和參加肌痛性腦脊髓炎小組活動上。我覺得，這個病纔是她的掌上珍寶。
自從得了這個病，媽媽就再也不做飯、打掃衛生了，而且她也不送我去上學，甚至連樓下的小商店都不去了。她每天下午都在休息，這就意味著她白天不會出門，家裡也幾乎無人拜訪。
自從我外祖父母去世以後，媽媽的家史又出現了新版本。媽媽以前告訴我的故事，是外婆和外公都出生於威爾士的礦工家庭，機緣巧合，得益於一位狄更斯式“貴人”的幫助，將外公從貧困中解救出來，並得以進入私立學校。他成了家裡的天纔，並且在其後擁有了一家藥店，這簡直是活生生的“白手起家”範例。
現在，媽媽又給這個故事增加了一條黑暗的線索。外婆是一名疑病癥患者，她在一次甲狀腺手術中意外落下了病根，總是莫名擔心自己的健康狀況。外公是一個工作狂，他不是在藥店，就是在外面交際，老是缺席家庭生活。外公外婆關繫緊張，總是大吵大鬧，這種時候，母親隻能蜷縮在樓上。我的小姨是家裡比較受寵的孩子，父母總是遷就她，縱容她欺負性格沉靜的姐姐。對媽媽來說，她的童年充滿了艱難苦痛。
外祖父母去世以後，我們家就和小姨斷絕了聯繫，媽媽說她是被迫與她妹妹斷聯的，完全是出於保護我們。她把小姨描繪成一個非常可怕的危險人物，盡管她從來沒有給我講過任何相關細節，當時我還太小，隻是單純地相信媽媽說的一切。
即使是依然和我們家有聯繫的朋友和親戚，我們也始終與他們保持距離。他們每年的來訪，就像是對我們與世隔絕生活的入侵。那時我不明白這樣是不正常的：聖誕節跟親戚通電話時，你不得不向他們描述你是誰；你要拼命說明自己的身份，否則他們根本認不出你。
我們三個人每天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每天午飯後，爸爸會去酒吧，媽媽會上床休息，而在我的整個童年中，每個周末和假期的下午，我都隻能自己找事兒做來打發時間。直到我自己為人父母，我纔意識到這是不正常的。而在此之前我都從未質疑過，為什麼我的父母會讓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處於無人看護的狀態，沒有任何娛樂，也完全無視我的安全。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這就叫“照料缺失”。
記得有一天，我躺在沙發上，耳畔一片寂靜，夏日午後的酷暑讓房間變得潮濕悶熱。我已經在花園裡玩了一會兒，轉著圈圈跳舞，輕輕哼唱腦海裡響起的旋律。當天氣變得太熱，我會走進房間，找些紙，寫一個故事，講述一個像我一樣的十歲女孩爬進閣樓，卻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有時我可能會拿出桌遊——隻和父母玩過一次，然後就被放在櫃子裡——自己制定出一套規則，這樣我就可以獨自玩了。就在那一天，我茫然地盯著電視屏幕，聲音太小了，我不得不根據他們的口型來判斷他們在說什麼，竭力找到些我想看的東西。
在我獨自度過的下午時光裡，時間像真空般不復存在。它是一片漫長的空曠，如同一片沙漠。我渴望爸爸回家、媽媽起床，或者有人——不論是誰都可以——帶我出去曬曬太陽。有幾個下午，爸爸沒有去酒吧，而是帶我去花園中心看寵物，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久旱逢甘霖。我們在灑滿陽光的溫暖房間裡各自喝了一杯——他喝了杯咖啡，我喝了杯可樂——而且，兩次他都給我買了書。我們大多數時間都是在一起靜靜待著，這就像我孤獨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然而，大多數日子都充斥著沉默和孤獨。即使我們去度假，情況也一樣：媽媽在房間裡休息，爸爸坐在吧臺，我隻能在走廊上閑逛，或者透過酒店大堂的窗戶，凝視陽光下波光粼粼、遙不可及的大海。
我從沙發上輕手輕腳地起身，把客廳的門打開到一個正好的角度，夠我側身而過，又不會發出吱呀聲。走廊很冷，長方形的花紋玻璃在綠色的渦紋地毯上，倒映出一條中國龍。鼕天裡，天黑得更早，我會在那裡等著，看怪物會不會向我撲來。而夏天裡，整個下午房子都陽光明媚的時候，我更不容易害怕——比我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又不想開燈浪費電的時候好得多。我知道如何爬樓梯能不發出聲音，這套動作已經鐫刻在我的肌肉記憶中。跨過前兩級臺階，保持靠右，跨過第六級臺階，再轉而向左。我絲毫沒有猶豫——左、右、左、中——以免發出那些吱吱作響的聲音。我在樓梯頂停了下來，耳朵豎得尖尖的，想聽聽媽媽有沒有在床上翻身。如果悄無聲息就代表成功了，我便會為自己的“忍術”沾沾自喜。
我走進房間，一直按住門把手，直到門關好纔緩緩松開，這樣它就隻會發出輕輕的咔嗒聲。我坐在床上，凝視著窗外的花園。對面街道有一棵大橡樹，濃綠飽滿，遮住了遠處的路。它是我熟悉、可靠的伙伴，很快它就會悄悄變換模樣，葉子會變紅、落下；到了鼕天，車燈會透過稀疏的樹枝，在我的牆上投下陰影。
我打開櫥櫃，拿出玩偶，把它們放在地板上玩，腦海中想像著它們在說話。看看時鐘，我至少還需要保持沉默一個小時，但我現在已經習慣了。我甚至可以無聲地哭泣。我很擅長隱藏自己，也許再過不久，我就能完全隱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