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徐遲
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生平十分簡單,也可以說十分不簡單。他生於一八一七年七月十二日,在美國的馬薩諸塞州,風光美麗的康科德城。這使他頗為自豪,該城是美國獨立戰爭的爆發地點。他說過:永遠使他驚喜的是他“生於全世界可敬的地點”之一,而且“時間也剛好合適”,剛好是美國知識界極為活躍的年代。當時的康科德城燃燒著美國精神生活的輝耀火炬。在梭羅的青年時期,著名的作家、思想家——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①,已經在康科德發表演說,撰文,出書,鼓吹卓越的人,給予梭羅的影響很深。
他的家庭境況比較困難,但他還是進入了哈佛大學。一八三七年畢業,跟他的哥哥約翰一起在家鄉的一家私立學校裡教了兩年書。對他,學生們都表示愛戴,他經常帶著他們在戶外授課,野餐,讓學生們受到以大自然為講堂、以萬物為課本的生活教育。他被一位朋友稱作“詩人與博物學者”,並非過譽。他的生活和知識是豐富而淵博的。
一八三九年,他們兄弟倆在康科德河和梅裡麥克河上航行了一個星期,後來他出版的本書就是這河上一星期航行的記錄。他對大自然的細致觀察,他一路上的探索沉思以及他的學識和文筆使他寫出一篇有名的旅行記,精雕細刻,他寫了十年纔拿出來。
那時,他像愛默生那樣,在康科德學術講座上,做過多次演說,但並不受歡迎。一八四二年,約翰不幸病逝,從此亨利離開了學校。沒有固定的職業,一八四三年他住到了愛默生家裡,一邊照顧這位晚年的大作家,一邊在他的身旁研究他的思想。那時他也給愛默生主編的《日晷》季刊寫過稿子。稍後,他到了紐約,到愛默生兄弟的家裡居住,希望在那裡建立起他的文學生涯來。但他那種獨特的風格並不能被人喜愛,靠寫作維持生活也不容易,不久又回到家鄉。有一段時間他在家裡幫助父親制造鉛筆,但很快又放棄了這項營利的事業。
一八四五年裡,他走出了勇敢的一步。三月底他借來一把斧頭,跑到城外,在瓦爾登湖邊的森林中,開始伐木。七月四日,恰好那一天是獨立日①,他住進了自己蓋起來的湖邊的木屋。在木屋中,他觀察著,傾聽著,沉思著,夢想著,獨立生活了兩年又多一點,記錄了他的觀察體驗,分析研究他在自然界裡得來的閱歷和經驗。可是不能把他的獨居湖畔看作是隱士生涯。他的目的是探索人生,批判人生。他並不是逃避人生而是走向人生,並且也曾以他自己的方式投身於當時的政治鬥爭。在認為已達到了他的目的時,他就走出森林,回到了城裡。
就是在瓦爾登湖濱獨居時,有一個晚上他到一個鞋匠家去補鞋,忽然遭到逮捕,並被拘禁在康科德的監獄中。原因是他拒絕支付人頭稅。他已經拒付了六年之久。他在獄中住了一夜,毫不在意。第二天因為有人給他付清了人頭稅,就被釋放了。釋放出來後,他還是到鞋匠家裡,補好了他的鞋,然後穿上它,和一群朋友跑到兩英裡外的一座高山上,漫遊在那兒的看不到什麼州政府的越橘叢中——這便是他的有名的入獄事件。在一八四九年出版的《美學》雜志期上,他發表了一篇有名的論文《公民不服從》。在其中,他認為好政府自然有利於人民,更不會去干擾人民,但所有的政府還都沒有能做到這一點,更不用說保存了奴隸制度的美國政府了,因此他拒絕支持它。他拒絕交付人頭稅,以此表示抗議,表示他不願意服從這樣一個政府。他認為如果政府強迫人民去做違背良心的事,人民就應當有消極反抗的抵制它的權利。《公民不服從》這篇論文對後來以絕食方式對英帝國主義進行鬥爭的印度聖雄甘地的“不合作運動”“非暴力主義”有很大作用;對托爾斯泰“勿以暴抗暴”的思想也有啟發;對羅曼·羅蘭也曾有一定的影響。
梭羅一生都是反對美國的蓄奴制度的,不止一次幫助黑奴逃亡。繼一八四五年的抗議之後,在一八五一年和愛默生一起積極支持了約翰·布朗①的反對蓄奴運動,一直到一八五九年十月三十日布朗被判絞刑,梭羅在康科德市會堂發表演說《為約翰·布朗請願》。布朗死後,當地拒絕給布朗開追悼會,梭羅親自跑到市會堂去敲響大鐘,召集群眾舉行會議。梭羅關於約翰·布朗的一繫列文章都是強烈的政治論文。這期間,梭羅得了肺結核病,健康明顯地變壞。雖然去明尼蘇達州作了一次醫療性質的旅行,但病情並無好轉。他自己知道已不久人世了。後的兩年裡,他平靜地整理他的三十九卷日志手稿,從中選出一些文章發表在《大西洋月刊》上。他平靜安詳地結束了他的一生。他死於一八六二年五月六日,其時還未滿四十五歲。
梭羅生前,隻出版了兩本書。一八四九年自費印刷出版了《康科德和梅裡麥克河上的一星期》,印了一千冊,隻售出二百一十五冊。送掉七十冊,存書都堆在家裡,因此負債,好不容易纔還清。一八五四年出版了《瓦爾登湖》,也沒有引起多少注意,相反地,受到詹姆斯·洛阨爾①以及羅伯特·路易·斯蒂文生②的譏刺和批評。但隨著時光的流逝,這部書的影響越來越大了,它已成為美國文學中一本獨特的書,一部世界名著。他一生寫了三十九卷手稿,都是他的日志,或者說就是日記,其中記錄著他的觀察和思想,理想和信念。它們是他的生命的精髓,給他的文章提供了豐富的手材料。他在世時在報刊上發表的文章,死後收集成書的有《旅行散記》(出版於一八六三年)、《緬因森林》(出版於一八六四年)和
《科德角》(出版於一八六五年)等。
《瓦爾登湖》是一本寂寞的書,恬靜的書,智慧的書。其分析生活,批判習俗,有獨到處,但頗有一些難懂的地方,作者自己也說過“請原諒我說話晦澀”,例如那失去了的獵犬、栗色馬和斑鳩的寓言。有位愛德華先生特地跑到克拉克島上去問他什麼意思。他反問:“你沒有失去嗎?”但這本書內也有許多篇頁是形像描繪,優美細致,像湖水的純潔透明,山林的茂密翠綠;也有一些篇頁說理透徹,十分精闢,能啟發人。這是一百多年以前的書,似乎至今還未失去它的意義。其實,至今還能留下來的過去的名著,它們在歷史長河中,總是在向前運動的。它們的作者是人類的接力跑中的一個個選手。這就是它們和他們的價值所在。本書十分精深,不是一般的讀物。在白晝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時讀它還讀不進去,似乎我異常喜愛的這本書忽然又不那麼可愛可喜了,似乎覺得它什麼好處也沒有,甚至弄得將信將疑起來。可是黃昏以後,心情漸漸寂寞和恬靜下去,再讀此書,則忽然又頗有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處、辨不出味道的章節,語語驚人,字字閃光,沁人肺腑,動我衷腸。到了夜深人靜、萬籟無聲之時,這《瓦爾登湖》毫不晦澀,清澄見底,吟誦之下,不禁為之神往了。
人們常說,作家應當找一個僻靜幽雅的去處去進行創作;信然,然而未必盡然。我反而認為,讀書確乎需要一個幽靜良好的環境,尤其讀好書,需要的是能夠高度集中的精神條件。讀者需要有一個樸素淡泊的心地。讀《瓦爾登湖》如果又能引起讀者跑到一個山明水秀的、不受污染的地方去的興趣,就在那樣的地方讀它更是相宜了。
梭羅的書近年在西方世界更獲得重視。嚴重的污染使得人們重新向往瓦爾登湖和山林的澄靜的清新空氣。梭羅的書自有一些可取之處。他能從食物、住宅、衣服和燃料,這些生活之必需出發,以經濟作為本書的開篇,崇尚實踐,含有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
①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美國散文作家,詩人,先驗主義作家的代表。
①七月四日,美國國慶。
①約翰·布朗(John Brown,1800—1859),美國廢奴運動的傑出組織者之一,因協助奴隸逃跑而被判處絞刑。
①詹姆斯·洛阨爾(James Russell Lowell,1819—1891),美國詩人,散文作家,外交家。
②羅伯特·路易·斯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英國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