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凡俗人生的英雄夢想

李白離開四川的時候正好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年紀已經不小了。像陳子昂那樣二十一歲纔去考進士的，在文化名人中都算是大齡青年了。但李白離開四川，並不是去考進士，而是四處遊歷。

這裡有兩個問題。一是李白為什麼不去考進士，二是李白為什麼這麼大纔離開四川。其實回答了個問題，第二個也就解決了。

有人說，李白是天纔，不屑於參加考試。他的理想，

李白，是盛唐詩壇上閃耀的那顆明星。

懷著“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的雄心壯志，抱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樂觀自信，帶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傲，夾雜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不屈，李白在盛世歡歌中瀟灑地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然後失望地落寞離去。

李白的詩以描寫山水和抒發內心的情感為主，杜甫贊之曰“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這也是他的詩歌中鮮明的藝術特色。李白的詩作豪邁奔放、飄逸若仙，創造了中國古代浪漫主義文學的高峰。

1.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其中有個手持麈尾的，年紀仿佛稍稍大一些，明顯已經薄醉。他時不時將鳳眼瞇出一條縫，仿佛沉醉在釅釅的春風中。頃刻又闔目入定，似乎對世界報以矜持，風吹來的一切喧囂，都與自己無關。

第三輪酒行至婪尾，他驀地睜開雙眼，撚了一瓣桃花，問旁邊的人：“幼成，你說我們之於這個世界，算什麼？之於時間，又算什麼？”

剛剛還清談不倦， 高詠連連的李幼成明顯被問住了。僅僅用了0.01秒他就確認了這個問題的嚴肅與深刻，於是試探地回答道：

“哥……不能喝，咱少喝點哦。”

哥哥陷入沉默。過了會兒，又轉向另一邊的李令問：“那我問你另一個問題，你說我這輩子忘了的事和記得的夢，哪個更真？”

李令問也蒙了，心想：“白哥為什麼問我這麼難的問題呢，難道就因為我叫‘令問’？”

拍了拍兩位弟弟的肩膀，李白爽朗一笑，振衣起身，氣氛陡然安靜下來，他向眾人拱手致意，說：“剛纔我冥神的時候作了篇小賦，算為今天大家詠的這些詩做個總結，諸君且聽。”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 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春夜晏從弟桃花園序》）

這篇賦真的很短，短得像一首詩。詩的開篇有點冥冥漠漠的惆悵。

什麼是天地呢？我們來世上匆匆一遭，天地就如同暫時歇腳的客棧。什麼是光陰呢？光陰是流逝的水，不停地穿過天地以及天地間的我們。

我們寄於天地，光陰寄於我們。短暫中的短暫，如同隙中之駒， 石中之火啊。

這麼說來，剎那一生有什麼真實可言呢？和夢又有什麼區別？ 幼成、令問剛纔沒有答案。現在依然沒有。

回頭再看李白，已經醺醺入夢，鼾聲微起。夢裡，一個時代正緩緩揭開序幕。

2.李白的身世之謎

李白的祖籍是隴西。據他自己說， 他是北涼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孫。北涼武昭王李暠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唐朝皇室將他認為祖先。算起來，唐玄宗李隆基是李暠的十一世孫。

這可了不得，李白不僅和唐朝皇室是遠方親戚，算起來還是皇帝的爺爺輩。

其中的真假已無從考證，因為歷史上所有關於李白是北涼武昭王李暠九世孫的記載，源頭都是李白自己。根據郭沫若的考證，皇室族譜跟李白講的不一樣，李白是蒙人的。

李白五歲時跟著父母從碎葉城一路南遷，後在四川安了家。其實李白的身世很是神秘。他說自己姓李，是因為父親決定在此處落腳時，剛好看到門前有棵李子樹，便說那我們姓李吧。他的父親叫李客，一聽就不是什麼正經名字。客嘛，外鄉來客，這像是當地人對他父親的稱呼。有學者猜測李白的家世和唐初玄武門之變中死去的太子李建成和三吉有關，有一定的可能性是他們的後人。這也不是無稽之談。因為李白在介紹自己身世時總是說得很玄乎，卻又仿佛對一些問題諱莫如深。從時間上來講，李白全家從邊城遷回中土，剛好是在武則天時期。此時政策松動，他們能夠回來，這也是說得通的。

3.寄情明月

初到四川時， 這裡的一切都與塞外不同， 郁郁蔥蔥荊棘密布的山，三裡一塘五裡一河的水，還有當地人說話笑鬧的口音，都那麼陌生。唯有天上的明月，還是那麼皎潔透亮。李白天天晚上看月亮，又從月亮看到月色下的峨眉山。他越發覺得，峨眉山上的月亮，清冷冷的，比關外還要好看。很多年後，當他離開四川浪跡天涯，仍然無法忘懷故鄉的月亮。

我們都會背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靜夜思》）

其實這首詩在流傳過程中出現了一些訛誤， 宋朝人看到的這首詩，第三句是“舉頭望山月”。當然我們現在無法肯定李白寫的究竟是“明月”還是“山月”，隻是很多人在爭論“明月”好還是“山月”好。筆者以為，“山月”更佳。望向窗外，天上掛著一輪明月， 月下是山色的輪廓。這樣的情景多麼熟悉。山與月的組合，像極了在故鄉時每一夜望見的峨眉山月。峨眉山月，月似蛾眉。這個場景是更加獨特的，這種似曾相識在一瞬間喚起了李白對故鄉的思念。這樣我們纔知道，李白不是天天晚上看月亮想家，也不是故作深沉地寫幾句不痛不癢的詩。他是在某一個瞬間，看到了故鄉的影子，激起內心的思念，不吐不快，於是寫下這首詩。

明月是李白筆下美好的意像。李白就是明月，世間他所珍惜的一切都是明月。他的個女兒，取名叫“明月奴”。他看得上誰，就送誰一輪明月。杜甫瘋狂崇拜李白，李白隻回他一句“思君如流水”。但王昌齡被貶，李白就要“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與這兩人的交情，是高下立見的。

李白還寫過一首《古朗月行》：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臺鏡，飛在青雲端。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

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

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

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

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

（《古朗月行》）

這首詩特別像李白的酒後之作。他先從小時候寫起，說自己兒時不認識月亮，以為是個白玉盤，又以為是瑤臺王母娘娘的化妝鏡飛上了天。想像真是奇特，多像醉話。月亮上有什麼呢？有神仙坐在月亮船上，兩條腿垂下來晃蕩。還有成片成片的桂花樹，樹下有可愛的小兔子在搗藥，像過家家一樣問誰要喫呢。這是回憶小時候對月亮的一些幻想。

接下來李白長大了，看著滿月一天天消瘦、黯淡，馬上就要看不見了。他感到無比惆悵。月有陰晴圓缺，這有什麼好惆悵的呢？歷代許多評論家都說，李白這是在隱射政治。月亮是唐玄宗，是李唐王朝。“蟾蜍蝕圓影”是楊貴妃以色惑主，搞得國家敗亡。

據筆者推測，這是想多了。別人有可能這麼寫，但李白不會。李白不會用月亮來指代唐玄宗。月亮是一切的美好，是他自己。這首詩一開始，李白純粹是在寫月亮，寫他小時候對月亮的幻想。隻是寫著寫著，想起了陰晴圓缺，想起了月亮逐漸晦暗的日子，聯想到了自己的命運。

為什麼說這首詩像酒後之作呢？你看整首詩的情緒，前半段多麼爛漫，像極了酒後快樂的迷醉。快樂過後，人逐漸委頓，愁情煩事紛紛湧上心頭。於是便有了後半段的“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

4.大俠情懷

是像戰國時期的蘇秦、張儀那樣，由布衣一躍而成卿相。誠然，李白確實想當布衣卿相，一步登天，但他不去考進士，歸根結底是因為他沒有資格。唐代的科舉， 可不是人人都能考的。中國古代對行業的排序是  “士農工商”，商人雖然有錢，但政治地位非常低，商人的兒子是沒有資格考科舉的。很不幸，李白就是商人的兒子。

不過李白不氣餒。“你不給我發準考證，老子還不考了呢！” 所以，李白不像其他的讀書人天天在家苦讀儒家經典，他心想：“反正我也不參加國考，我纔不讀指定課本呢。”李白對孔孟儒家沒什麼興趣，他的偶像是蘇秦、張儀、魯仲連，是天下興亡繫於一身的縱橫家。

就像現在人愛讀金庸武俠小說一樣，李白就愛讀戰國時候縱橫家的故事。戰國，一個風雲變幻的時代，對年輕的李白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他立志要當個像魯仲連那樣的縱橫家。他曾為偶像魯仲連寫過一首詩：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

卻秦振英聲，後世仰末照

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

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

（《古風·齊有倜儻生》）

李白形容魯仲連是“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這可了不得。想像一下這個畫面：太陽落下去了，天黑了。在黑夜裡，忽然明月從海底升上來。那一瞬間，整個天地都被照亮了。魯仲連就是這輪明月。前面講過，明月是李白心裡聖潔美好的存在，他輕易不給人明月。但魯仲連在他心中就是“明月出海底”，可見李白對魯仲連的崇拜。

魯仲連是什麼人， 竟讓李白如此傾慕？《古文觀止》裡有一篇《魯仲連義不帝秦》，讀後便能領略戰國時期縱橫家的氣質。戰國時，秦國大將白起在長平之戰中擊敗趙國大將趙括氣大傷， 秦軍步步緊逼，圍困邯鄲，趙國危在旦夕。平原君不得已向他的小舅子，魏國的信陵君求援。信陵君很夠意思，打算圍魏救趙，但魏國國君可不這樣想，他一面令晉鄙率軍守在邊境，一面又派使臣新垣衍去趙國勸趙王投降秦國。魯仲連是齊國人，此時正在邯鄲，一聽到這個消息，立馬找到平原君詢問他的想法。平原君正焦頭爛額，他說：“我還能有什麼想法？我小舅子那邊還不知道什麼情況，能不能帶兵相救尚未可知。魏國和我趙國是姻親，現在反倒來勸我們奉秦國為帝，使臣還沒走呢，我還能有什麼想法？”

魯仲連一聽，知道平原君崩潰了，就說：“得了，你小舅子那頭我管不了，這個勸降的使臣，你把他叫來，我幫你搞定。”於是魯仲連強行見了新垣衍，跟他痛陳利害，有理有據地罵了他一頓，罵得他痛哭流涕、無地自容。魯仲連給新垣衍洗腦：魏國和趙國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不幫著抵抗秦國，魏國必死無疑。這件事傳到秦軍那裡，引起了恐慌，秦軍便後撤五十裡。正好此時信陵君帶兵來援， 保全了邯鄲城。

平原君心懷感激，若沒有魯仲連相勸，沒準趙國在信陵君趕到之前已經降了。平原君想給他封賞，魯仲連不要。酒宴上平原君又奉上千金酬謝，魯仲連笑笑說：“我又不是個做生意掙錢的商人，不過是純粹幫忙，替你排憂解難而已。”起身離開，終生不復相見。

魯仲連拂袖而去的樣子深深地刻在了李白的腦海裡。他的詩中常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大俠，那就是魯仲連的影子。所以他說：“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

李白太向往江湖了。十八歲那年， 他聽說大俠趙蕤隱居在長平山，就前去拜師，學習劍術、道術、縱橫術，業餘時還學會了馴鳥。李白就是李白，在科舉無望的日子裡，還能活得那麼恣意。

飽學縱橫之術後，李白覺得自己更厲害了。他決定投身江湖，匡時救民，指點江山。

終於在二十五歲的那個秋天， 李白沿江東下。這一天， 夜色迷人。峨眉山上端端地掛著半輪明月，投映在波光搖曳的江水裡。李白看著月色，聽著水聲，唱起歌來：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峨眉山月歌》）

此時的李白，其實心緒萬千。他有許多壯志，也有一點憂愁。他深信“我輩豈是蓬蒿人”，冥冥之中又感到前方有太多未知。峨眉山月一路相送，相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