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國的“爺們”
—和你侃侃李白與杜甫
朋友們打開的這本小書,是我幾年前講課的錄音稿,課程名稱叫“走近大詩人”,這裡先出版“走近李白”“走近杜甫”。
“走近大詩人”,原來是我給本科生開的選修課。當年超星給我隨課堂錄像,想不到,後來成了“超星名師講壇”的精品課程。在全國各個大學裡,每年都有幾萬名學生選修,深受青年學子們的歡迎。幾年前,這些視頻被傳出以後,又受到廣大網友的厚愛。幾乎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很多人都喜歡看我的視頻。“戴建業口音”“戴建業麻普”,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排在熱搜榜的前幾名。
原來,我的普通話竟然講得這麼“標準”!原來,“戴建業口音”還這麼動聽!我的個天!
本書隻選錄了對單篇詩歌的分析,為了便於大家對李杜詩的整體把握,特地寫了這篇《詩國的“爺們”》 ,權當全書的“緒論”。
一、你見過雙日當空嗎?
魯迅先生曾說:“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1934年12月20日《致楊霽雲書》 )
這句十分誇張的名言,表明在魯迅先生心目中,唐詩是古代詩歌的高峰,而且我們後人無法逾越。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早在清代就流行這樣的俗語。從宋人開始,學詩的是唐詩,讀唐詩的又是盛唐詩,而盛唐的傑出代表則是李白與杜甫。
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天寶以下人物。”明人更強調“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假如唐詩是古代詩歌的高峰,那李杜就是這座高峰上的峰頂。
天寶三載,李白和杜甫在洛陽相會,聞一多先生十分形像地比喻說,這是中國的太陽和月亮踫了頭。
細究起來,這個比喻會惹來很多麻煩:首先,李、杜兩人,誰纔是太陽?誰隻是月亮?其次,太陽和月亮偶一“踫頭”,它們就將連成一條直線,立即出現日食或月食,天像就是一片天昏地暗。
相反,李白與杜甫剛一踫頭,中國的詩壇上便紅霞滿天——出現了光耀萬代的“盛唐氣像”。可見,李白與杜甫在洛陽的會面,不是詩壇上的太陽和月亮踫頭,而是詩國的天空雙日並耀。
詩國的“盛唐氣像”僅可一見,而雙日並世更是曠世奇觀。
古代有“大詩人”與“名詩人”之分, “大詩人”是指偉大的詩人,“名詩人”就是著名的詩人。用英語來區分“大”與“名”,就是“great”與“famous”“celebrated”之別。“大詩人”不僅必須詩藝非凡,還必須人格偉大和境界崇高。“名詩人”隻要詩藝高超,甚至隻要某一詩體獨擅,如盛唐著名詩人王昌齡就因為他長於七絕,被人尊稱為“詩家夫子”。中國古代被稱為“大詩人”的屈指可數,如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等。他們中間屈、陶、蘇,在各自的時代都是孤日當空,唯獨李白與杜甫是雙日並世。
二、“盛唐氣像”長啥樣?
盛世必然出現偉人,偉人必然創造盛世!
詩國的盛世就是“盛唐氣像”。
“盛唐氣像”到底表現在哪些方面呢?就目前的資料看,這一術語由南宋嚴羽首創,可他並沒有告訴我們,“盛唐氣像”到底“長”啥樣。他隻在不同的地方零零碎碎說過:“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像渾厚。”(《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 )“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滄浪詩話·詩評》 )“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 (《滄浪詩話· 詩評》 )歸納一下這幾處的說法,他的“盛唐氣像”是指幾種風格特點:或雄壯,或渾厚,或飄逸,或沉郁,或悲壯。
要是把它僅局限於詩歌風格,那“盛唐氣像”就太單薄了。其實,“盛唐氣像”這一概念內涵豐富,它涵蓋了盛唐詩歌的詩情、詩境、詩風和詩語。
表現宏偉闊大的境界,抒發博大寬廣的胸懷,書寫目空一切的自信,富於奇幻誇張的想像,運用天然入妙的語言,還有那或激昂或沉郁的情感,或明朗或衝淡或悲涼的情調……把這一切有機地融彙在一起,就是“盛唐氣像”的大致模樣。
“盛唐氣像”出現於詩歌史上的“盛唐”,盛唐詩主要是指唐初至天寶末這一時期的詩歌創作,歷時四五十年時間。唐人殷璠在《河嶽英靈集序》中說:&ldqu十五年後,聲律風骨兼備矣。”後人通常把&ldqu十五年後”作為盛唐詩歌成熟和繁榮的節點。
&ldqu十五年後”,迎來了詩國美的春天。此前天寒地凍,地上刺骨的寒風在逞兇,頭上漫天的雪花在飛舞,花花草草的嫩芽不敢露頭;此後春意闌珊,連詩人也“長恨春歸無覓處”,越到後來就越是“綠肥紅瘦”,一直挨到秋天便“無邊落木蕭蕭下”。
李白與杜甫的命真好,不早不晚剛好出現於此時。
要是沒有“盛唐氣像”的語境,怎會產生李白和杜甫這樣的大詩人?馬上有人會說,要是沒有李白和杜甫,又怎會有詩國的“盛唐氣像”?
那麼,是因為有了李白和杜甫,纔有這一詩國的春天,還是因為有了詩國的春天,纔會湧現出李白和杜甫?
這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似的鬼問題,是剛纔寫著寫著纔冒出來的,說真的,它把我自己也給弄蒙了。
盛唐詩壇群星璀璨,除李白和杜甫兩位大詩人外,一時的著名詩人還有:王維、孟浩然、王昌齡、岑參、高適、李頎、王之渙、崔灝、王翰、祖詠、儲光羲……
李杜是這盛唐詩人群體中出色的代表,是姹紫嫣紅詩苑中鮮艷的奇葩,是無邊林海中亮眼的參天大樹。
三、“盛唐氣像”的“櫥窗”
在唐代詩人中,也許要數李白的人生為彪悍,他的生命力為旺盛,他的性格為浪漫,他的激情為猛烈,他的誇張為火爆。
當然,好話不能對李白一個人說盡,要把另一些好形容詞給杜甫留著。
要是英國的卡萊爾仍然活著,要是他也懂中文,他那本《英雄與英雄崇拜》中的“詩人英雄”,必定會換成——或至少要加上——李白與杜甫。
在半自傳著作《瞧,這個人》中,尼采寫了幾篇“神文”:《我為什麼如此智慧》 《我為什麼如此聰明》 《我為什麼能寫出如此好書》。一看標題,你就知道作者有多“狂妄自大”,有多“恬不知恥”。其實,像尼采這種蓋世天纔,不是他“自大”,是他本來就“大”。
盛唐詩壇上的那群詩人,同樣個個自我感覺良好。“旗亭畫壁”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王之渙、王昌齡、高適三人,個個都覺得“老子天下”,逞纔競技還誰怕誰?
當然,自我感覺好的是李白,他不僅覺得自己是天下,還一直覺得自己身上有“仙氣”。“謫仙人”的稱號,並不是對他的敷衍恭維,而是同行發自內心的惺惺相惜。
從來到這個世界,到離開這個世界,李白老人家就覺得自己不是肉胎凡身,天下沒有他李白搞不定的事情。年輕時稱“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與韓荊州書》),中年說“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老來仍然相信自己“懷經濟之纔,抗巢由之節,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為宋中丞自薦表》)。
自少至老李白都以大鵬自喻,年輕時的《大鵬賦》稱道大鵬“鬥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的神力,直到死前的《臨路歌》還唱道:“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生要“鬥轉天動”,死也要“飛振八裔”,當得起“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他所抒寫的是“雄”與“力”,他讓人贊嘆的也是“雄”與“力”,他的價值意義也主要在於“雄”與“力”——李白通過個體生命的激揚,深刻地表現了我們民族處在盛世的那種偉大的活力。
人的生命力越旺盛,他的欲望就越多,他的抱負就越大,他的眼界也就越高,因而他的痛苦可能越深,他的失望可能越慘,這使他的精神世界長期處於衝動—亢奮—希望—沮喪等騷動緊張的狀態。生命力孱弱的人承受不了這種精神磨難,他們會很快就放棄了自己的抱負,壓抑住自己的欲望,回到“知足常樂”式的苟且偷安。隻有李白這樣的強者,纔敢與絕望進行搏殺,纔不會向挫折和失敗認輸,更不會向坎坷的命運屈服。在現實世界,李白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在精神世界,他勇於“與狼共舞”——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將進酒》)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行路難》)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行路難》)
這纔是“彪悍的人生”,這纔是真正的“爺們”。
“爺們”的本質是笑飲生命的苦酒,笑對人生的成敗,生命因其“彪悍”而深廣,人生因為“爺們”而坦蕩。在中國古代詩人中,為“爺們”者非李白莫屬。李白是唐代詩壇上橫刀立馬的英雄,他單槍匹馬地在心靈的王國中縱橫馳騁。這位精力彌滿、纔情奔湧的天纔,不樂於也不屑於“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纔是他的創作方式。嚴羽說“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文字就是他筆下的千軍萬馬,強烈的激情就是他驅動的滾滾洪流。李白的詩中常常帶有一些宏大的意像,衝撞著另一些同樣宏大的意像;一種猛烈的激情,衝擊著另一種同樣猛烈的激情;一種強烈的意念,排斥著另一種同樣強烈的意念;他像匹脫韁的烈馬從情感的一極,突然跳躍到情感的另一極。他時而被淹沒在憤怒的大海,時而又被逼上絕望的懸崖,時而又登上風光旖旎的峰頂,隻有生命力極其旺盛的詩人,纔會在心靈深處形成這種兇猛的海嘯: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將進酒》)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蜀道難》)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裡觸山動,盤渦轂轉秦……
(《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
極度亢奮的生命激揚,不可一世的傲兀狂放,出人意表的想像誇張,使人震撼的氣勢力量——李白的詩歌就是“盛唐氣像”的“櫥窗”。
四、別樣的“盛唐”
杜甫給我們展示的,是另一種“盛唐氣像”。
在唐代詩人中,無疑要數杜甫的心胸為博大,他的境界為崇高,他的人格為健全,他的情感為深沉,他的眼光為敏銳,他的感受為細膩,他的體察為細致。
既然李杜並肩,二人必有其共同點:他們對自己的纔華都同樣自信,他們的生命力都同樣旺盛,都同樣具有英雄主義激情,都同樣具有遠大的抱負,也都同樣具有深厚的同情心。
李、杜二人個性、氣質和纔情的不同,各人詩歌內容、風格和創作方法的差異,正好揭示了“盛唐氣像”內在的豐富性。李白為人熱烈奔放,豪邁不羈,他的詩歌更多地表現了那個時代蓬勃向上、浪漫豪放的精神;杜甫為人則穩健節制,博大深沉,他的詩歌更多地表現了大唐由盛轉衰的痛苦歷程。在李白那裡的縱情歡樂,無限憧憬,恣意幻想,在杜甫那裡則表現為憂心忡忡,痛苦的反思,深刻的揭露。因而,李白的詩風豪放飄逸,杜甫的詩風卻沉郁頓挫。
人們對杜甫的誤解,可能比李白還多。
這些年的大學課堂上,教授們喜歡拿一些西方的術語,胡亂給我們的古人貼標簽。莫名其妙地給杜甫貼上“現實主義詩人”,好像杜甫老是盯著腳下的土地,從來沒有望過天上的星空,不僅與浪漫完全無緣,更和狂放沾不上邊。
其實,在放縱和疏狂上,年輕的杜甫從來是“當仁不讓”,在對纔華的自信上,杜甫更與李白旗鼓相當。《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是杜甫早中期的作品,來看看他對左丞韋濟的“自我介紹”: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上大學前,我就知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是偉大詩人杜甫的名句,但那時我以為他是在恭維別人,上大學後纔明白這是在說他自己。想想看,今天的求職者要是吹自己“下筆如有神”,面試官肯定斷言“他有病”。杜甫接著對韋左丞說,“我的賦隻有揚雄可以匹敵,我的詩隻有曹植可以比肩”。大家知道,揚雄和司馬相如是漢賦雙雄,而曹子建是唐以前被公認為有天纔的詩人。相傳“纔高八鬥”就是說他,詩國狂人謝靈運曾說,“天下纔有十鬥,子建獨占八鬥,我一人占有一鬥,剩下的一鬥天下人共用”。謝靈運雖說狂得要命,但至少承認子建的纔華是自己的八倍,哪知道杜甫比他更狂,覺得子建勉強纔能與自己靠近。這個世上,沒有狂,隻有更狂。大名士李邕求著與他見面,著名詩人王翰樂意與他為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那更是赤裸裸的炫耀,赤裸裸的要官。假如你對杜甫的自負,還沒有更清醒的認識,再給你讀讀他早年名作《望嶽》的結尾: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兩句的意思是說,“我一定要登上泰山的絕頂,一定要感受一下俯瞰群山的蓋世豪情”!這是“目空一切”的氣概,也是藐視天下的雄心。年輕人“老子天下”的狂傲,詩化為“一覽眾山小”的豪情,這是雄心,也是眼界,更是自信。
和盛唐的大多數詩人一樣,他的青年時期是在輕狂中度過的。二十歲那年東遊吳越,還備好了帆船準備東遊扶桑:“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壯遊》)他晚年還為沒有去過日本遊玩而遺憾,即使今天的中國人,又有多少人去過日本呢?誰說杜甫“與浪漫不沾邊”?一看詩名《壯遊》就知道,杜甫是專來誇耀自己的“當年勇”: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鼕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雲雪岡……”“清狂”“呼鷹”“逐獸”,這一切可不是我的“誣蔑”,全都是杜甫的自供自誇。
杜甫從小就瞧不起身邊那些小伙伴,覺得他們全都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他不僅把對他們的輕視寫在臉上,而且還常常掛在嘴邊:“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壯遊》)假如我是杜甫的同齡人,我肯定就成了他眼中的“俗物”。中青年的杜甫仍有強烈的英雄主義激情:
房兵曹胡馬
胡馬大宛名,鋒稜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裡可橫行。
畫鷹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絛鏇光堪擿,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房兵曹胡馬》中的“胡馬”,就是產於西北的名馬。你看看那“風入四蹄輕”的矯捷輕俊,看看那“所向無空闊”的驍勇豪縱,再看看那“萬裡可橫行”的豪氣膽量,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在借對胡馬的形像刻畫,來抒寫杜甫自己目空四海的雄心,是在展現他那縱橫天下的血性!《畫鷹》是一首詠畫詩,詩人把畫鷹寫得神氣活現,好像馬上要從白絹上飛出來似的。“身思狡兔”寫蒼鷹攻擊的本性,“側目似愁胡”寫蒼鷹兇猛的英姿。後兩句說,“雄鷹呵,你什麼時候去搏擊長空,快把那些‘凡鳥’的毛血灑滿原野,鋪滿草叢”。此詩中的“凡鳥”,就是《壯遊》中的“俗物”。由此可以看到,年輕的杜甫對平庸的厭惡,對勇武的推崇,對英雄的禮拜。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盛唐氣像”,也是大家向往的“盛世精神”。
李白與杜甫那種旺盛的生命力,那種英雄主義的激情,是我們民族處在鼎盛時期的那種偉大民族活力的折光。你看看李杜身邊那幫兄弟,那“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開闊境界,那“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的遠大追求,還有那“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的張狂荒唐,更有那“可憐錦瑟箏琵琶,玉壺清酒就倡家”的輕狂,我們就能更深刻地理解那個時代的“爺們”,更深切地感受恢宏、雄強與浪漫的時代精神。李杜及身邊那伙兄弟全是高聲大氣的“爺們”,他們逢山開道,遇水築橋,迎敵衝鋒,攜友醉倒……這幫“爺們”孕育於民族血氣方剛的盛年,闖蕩於“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的春天。
李杜詩中的這種境界,這種激情,這種氣勢,這種想像,這種誇張,這種張揚,是“盛唐氣像”獨一無二的“特產”,也是“盛唐氣像”生動、充分的展現。
杜甫後來實現了對自我的超越。
正是這種自我超越,使他能夠表現出另一種“盛唐氣像”,或者說“盛唐氣像”的另一個側面。
也正是這種自我超越,成就了他自己的偉大,使他真正地在詩歌王國“一覽眾山小”,使他在精神境界上甩出了盛唐那幫“爺們”幾條街。
杜甫身歷了大唐帝國由盛轉衰的全過程,不僅目睹了民族的苦難,也和民族一起受苦受難,因而,個人的命運與民族的命運,個人的悲歡與民族的悲歡,在杜詩中總是緊緊地連在一起。這使得杜甫在抒發個人情感的時候,也是在表現民族的痛苦、悲切、焦慮和期盼,他通過個人命運的書寫,在更深刻的意義上揭示了時代的精神和歷史的走向,這使杜詩成為時代的“詩史”。我們來以兩首杜詩代表作為例: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