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尋工記…3

愛情素描…16

小人物…33

南飛雁…60

南方南…70

南方的鐘聲…87

喊魂…104

生死場…119

一條狗的使命…130

我十八歲那年…140

故鄉

父親的那些身份…149

母親…158

故鄉的那些老人們…174

我的伯父…178

憶起黃鱔…187

奶奶的樹…195

乞者…201

記憶中的紅日…206

故鄉的鼕天…213

戀上故鄉…224

尋工記

一

南方繁華的氣息漫溢在空氣中，炊煙一般蜿蜒飄散侵襲至水莊。水莊這一巨大而安靜的水塘開始躁動不安。趁著夜色，水莊的年輕人踏上鋪向城市的路，悄然離去。夜的水莊，輕快的腳步聲又如期而至。父親坐在夜色中，吸著旱煙，一閃一閃的煙火傳遞著父親欲言又止的話語。我在房間靜靜地拾掇著即將出發的行李。一個廉價的皮箱，簡單的幾件衣裳，外加幾本發黃的書，便是我闖蕩的所有資本。父親盡後的努力挽留，意欲留我扎根水莊。我認為水莊已經無法裝下自己，目無一切地朝父親丟下一句：纔不想像你一樣在這裡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生活一輩子。父親一時語塞。我拖著行李，徑直地向南方進發。

黑夜中的綠皮火車發出後一聲嘆息，停靠在泰和站，人群開始騷動，檢票員來不及撕開票的一個口子，擁擠的人群就衝開了通往列車的柵欄，朝著火車擁去。南方像一塊磁鐵攫住了每一個人的心。列車匍匐在軌道上呼嘯著飛一般奔入蒼茫的黑幕中。我蜷縮在列車的過道裡臆想著打工的美妙生活，座位的下方逼仄的空間裡擠滿了一個個做著南方美夢的人，而座位上的人群正三三兩兩地擁簇在一起輕松地觀看城市的泡沫劇，廣播裡不時傳來臥鋪車廂補票的聲音，我以匍匐的姿勢占據著過道這狹窄的空間。每每即將沉睡的我，都會被來回穿梭的列車上的售貨小車給驚醒。本就擁擠的空間顯得更加狹窄，封閉的綠皮鐵箱裡，空氣中彌漫著腥臭的氣息。

黎明的晨光褪去夜黝黑的衣裳，奔襲一夜的列車吐出後一聲吶喊，抵達平湖站。焦急的人群，帶著南方的氣息，從一扇扇門中奔湧而出，就像從蟻穴中不斷擁出的螞蟻。一列列火車，從四面八方裝載著一群群擁有南方夢的人連夜襲來，湧動的人群彙合，擁擠著緩緩地通過火車站的後通道，抵達這個具有春天故事的城市。

穿過平湖高架橋，火車站漸行漸遠，水莊的影子也漸漸模糊，城市的高樓規規矩矩地立在道路的兩旁，一塊塊廣告牌打著城市的名片有序地鑲嵌在樓房上。我在人纔市場旁一的旅店住下。打開房間，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屋內陳列著一張簡易且略顯滄桑的鐵架床，一隻在此過夜的老鼠瞬間逃竄，日光燈發出間歇閃爍的白光，牆上張貼著半身赤裸的美女海報正散發著誘人的眼神，這裡將記錄我尋工的點點滴滴。

樓下，到一餐的手推式快餐車，老板的叫賣聲喚醒了沉睡的胃囊。我循聲下樓，旁邊的乞丐正神情幸福地享受著垃圾旁被人丟棄的剩飯，我一個趔趄踢飛了他旁邊的一個快餐盒，乞丐投來憤怒的目光。我逃也似的快步走開，對於他而言，畢竟我是一個闖入者。我也將依靠這些移動的快餐車來度過一日三餐。晨起的人們手拿簡歷，狼吞虎咽地喫完快餐，就直奔人纔市場。

奔襲一夜，來不及小憩，我夾著簡歷，也快步跨入人纔市場，這裡飄散著濃郁的漂泊氣息。臃腫而又喧鬧，失望與希望並存，列車上充滿憧憬的神情，在這裡被現實擊垮。我拿著這張救命稻草似的單薄的簡歷，站在來往的人群中，愣愣地發獃。旁邊的垃圾桶內厚厚的簡歷正瞪著大大的眼睛張望著我手中瘦削的紙張。我無法知曉，隻有百來字的簡歷，能否換取到這座城市一個稱心如意的崗位。我纔發現十幾年的求學生涯，終落下來的就這潦潦草草的百來字。我更無法知曉，這一生下來還可能積攢多少個百來字。

旁邊一個稚嫩的姑娘正獨自在市場逼仄的角落裡啜泣著，聽說她已經在此找工作三個月了，至今沒有著落，給人纔市場的押金遲遲未退，房租與飯錢也岌岌可危了，折返的路費更不敢奢想。忙碌而喧囂的大廳裡，在明天的面包不知道在哪裡的人群裡，沒有誰會去關注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每個人都憧憬著這座城市未來將回饋的美好生活。憂傷突然莫名地湧上我的心尖，水莊從記憶的河流裡浮了上來。我惶恐，如此境地也許是我未來的預演。倏忽間，折返水莊的路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逃離—— 一念閃過，我抬起頭，陽光依然照在人纔市場的那塊文字不斷滾動的屏幕上，一個個隻帶著薪資的崗位像興奮劑般注入每一個人的內心，而崗位的眾多其他信息被隱匿在屏幕的背後。它們像一張張網，網住每一個尋工的人。門前的面包車，一車一車地裝著試工者向他們想要的工作進發。市場的月卡是城市對我尋工逗留的通牒，押金就像一張賣身契，緊緊地被對方攥著。

口袋裡浸著父母汗水味道的幾張大鈔，瞬間被城市的氣息所包裹著。一張張彌漫故鄉氣味的大鈔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也將沾滿城市的習氣，後完全褪去水莊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城市裡，一張張散落出去。不知它們在經歷多少輪回後，是否還能再次流轉到我的手中，就算能，我也再無法辨認那故鄉的鈔票。手裡這換來的月卡，早已充滿了漂泊的氣息。

手握著描繪這座城市交通命脈的地圖，一條條猶如血管的道路鋪就在紙上，有多少人迷失在這個迷宮裡。隻為消耗金錢的速度緩慢些，那移動的冷漠的鐵盒子成為我出行為中意的工具。手裡捏著那張人纔市場寫下的招工信息，就像握有一個驚天的秘密，生怕被人窺見。開往坪地的M276汽車裡，冷氣涼得嚇人，我不禁想起電影裡醫生抽出凍尸櫃時那飄散的冷氣，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息頓時湧向全身。來回走動的售票員嘴裡不停叫喊著“上車的請及時購票，逃票罰十”，像警笛一樣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重復著。我不停地詢問著心中的那個位置，終惹怒了她。她用我聽不懂的粵語兇神惡煞地對我大罵一通。幾位倚靠門口的滿身污泥的農民工示意到站喊我，從他們的身上，我聞到了故鄉獨有的氣息。

汽車緊閉的閘門哐當一聲打開，稀稀疏疏的人群望著毒辣的陽光膽怯地步入其間，一股熱流從四面八方襲來，瞬間吞噬方纔包裹全身的冷氣。忽冷忽熱，就像這座城市一樣。頭戴白色遮陽帽的阿姨，正汗流浃背地在馬路旁清掃著被隨意丟棄的各種垃圾；轟鳴的攪拌機旁，裸露著黝黑上半身的農民工對抗陽光揮灑著汗水；路邊小店透明的塑料門簾後是一派涼爽的天地，老板正蹺著二郎腿，望著門口那群滿身污泥的農民工，臉上堆滿幸福的笑意。一座城市的生存法則不言而喻地橫亙在尋工的道路上。

美好電器大門口不苟言笑的保安對我一番盤查後放行，門後被鏈條拴著的狼狗警惕地起身，意欲阻攔我的步伐，它的眼神讓我戰栗。我快速步入富麗堂皇的大廳。長長的前臺，還有那款款而來的皮膚白皙的前臺美女，這一切仿若烙上了城市的名片。還未剝離水莊印記的我，自卑、膽怯、羞澀浮在臉上。遞上簡歷，表明來意，對方彬彬有禮而落落大方地侃侃而談，一道道風扇組裝的工序從她嘴裡快速地奔流而出，構築出一個美好的未來的面試答題費暗示著一座城市與金錢的秘密勾結。幾近苛刻的職位要求，還有那大悶爐似的廠房，卻能吸引成群的尋工者。望著手中那張充滿希望的小紙片，再看看地上隨意丟棄的無數張寫滿相同信息的紙張，有種恍若被騙的滋味。看似簡易的題目下卻暗藏著一個個文字的陷阱，跳下去，就將被這座城市所拋棄、所掩埋。我無法知曉，在這座城市的道路上，有多少圈套鋪設在前方，而的出路是義無反顧地前行。寫下那叩開晉級大門的答案，滿懷期待地呈送，換取的卻是面試官一句硬邦邦的冰冷的等待通知。悲涼瞬間升騰而起，有種憤怒的衝動。可是人為刀俎，我沒有任何資格過多地去責問。天空布滿的烏雲，彰顯了這座城市的變化無常，面對面試官的等待通知也就泰然處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