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古今中外許多大作家,其創作道路往往是與歷史的進程緊密聯繫的。讓·吉奧諾就是這樣一位作家。他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而人類歷史上這兩次空前規模的戰爭,對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一九一四年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讓·吉奧諾還隻是一個對文學有著濃厚興趣的文學青年,僅僅受維吉爾或柏拉圖思想的啟發,寫過一些短詩和一篇具有中世紀傳奇色彩的小說《天使》,而且那些短詩也是在一九二四年纔由呂西安·雅克彙集,在《藝人手冊》上發表,那本小說則直到他去世十周年的一九八〇年纔正式出版。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年即一九一五年,吉奧諾便應征入伍,在烽煙連天的戰場上出生入死四年多,直到一九一九年戰爭結束了,纔作為二等兵退役。那時,熱納瓦、杜阿梅爾和多熱萊斯已經寫過一些描寫那場戰爭的重要作品,而二十四歲的吉奧諾還什麼也沒有發表。然而,這個為生計所迫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青年,注定要走成為作家的這條艱辛而光輝的道路。他從小博覽群書,受到荷馬、維吉爾以及巴爾扎克、司湯達、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學大師的強烈吸引。尤其維吉爾的古代牧歌與他的故鄉馬諾斯克恬靜、美麗的田園風光相融合,是少年吉奧諾主要的精神食糧。因此,當他離開戰場,回到可愛的馬諾斯克之後,便以他當鞋匠的父親那手藝人的精湛技巧和他當熨衣女工的母親的勤勉精神,開始了多少類似古代牧歌的田園小說創作。他獲得了成功,他的成名作《山岡》一九二九年發表後,在法國文壇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連紀德那樣地道的知識分子和著名作家也情不自禁地歡呼:“剛剛誕生了一個寫散文詩的維吉爾。”《山岡》這本散文詩式的小說被稱為一本“神奇”的書。它通過語言和形像表現了許多神秘的東西,在清新的敘述中既有焦慮又有陶醉,二者交融在一起,把讀者迷住了。接著,吉奧諾又連續發表了《一個鮑米涅人》和《再生草》兩本小說。這三本小說合稱《潘神三部曲》。潘神是古希臘神話中像征大自然的神靈——山林之神。這套三部曲的旨趣,從它的題目和《序幕》所描寫的場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人與大自然中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應該和睦相處,纔能平靜、幸福地生活;草木、土地,甚至石頭,都是有血肉、有生命、有靈性的,人如果肆意掠奪、破壞、殺戮它們,必然會遭到懲罰,招致自我毀滅的大災難。
三十年代的法國,被稱為“美好時代”的二十世紀的初期已經過去,人們對工業大城市產生了厭倦情緒,對使人淪為機器奴隸的機械化大生產產生了反感,而對文學上長期流行的心理分析小說也開始膩味。吉奧諾的《潘神三部曲》和隨後相繼發表的《藍老讓》(1932)、《人世之歌》(1934)、《讓我的快樂長存》(1935)、《星之蛇》(1933)等作品,以描寫大自然、歌頌山川草木為基調,既有引人入勝的情節,又具有散文詩的風格,給文壇帶來了新鮮的氣息,令人耳目一新,因而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吉奧諾也因此聲名鵲起,成為法國知名作家,盡管他一直居住在普羅旺斯偏僻的馬諾斯克,與巴黎的文壇並沒有多少聯繫。
然而,如果認為吉奧諾的這些作品僅僅是迎合了時尚,那就沒有真正認識到他這個時期的藝術成就。吉奧諾創作生涯的這個時期,後來被評論界稱為“抒情時期”,甚至“宇宙抒情時期”。他的“田園小說”並不是一般地描寫田園風光,而是把山川草木作為人,作為世間的“居民”來描寫,賦予它們生命、靈性和喜怒哀樂的情感,從宇宙萬物的生命規律揭示人與大自然的關繫,而且把人以及與人一樣具有生命的山川、草木、土地等放在整個宇宙空間來加以描寫和歌頌。“事實上,吉奧諾作品裡的普羅旺斯,與米斯特拉爾、都德、埃卡、阿雷納和帕尼奧爾筆下的普羅旺斯有著本質的不同。這位詩人小說家的神奇之筆,以極具生動形像的格調和充滿魅力的樸素語言,賦予他的故鄉普羅旺斯一種遠遠超出了其本身範圍的特質和空間,在這裡,天、地、夜風、星辰、草木和人,一齊彙入了宇宙生命的旋渦之中。”“這是法國文學中無與倫比的現像,也是一個極其寶貴的貢獻。”
那麼,歷史的進程對於已成為知名作家的吉奧諾有什麼影響呢?在已經過去的那場戰爭中,吉奧諾親眼看到炮火摧毀了許多城鎮和村莊,殺戮了成千上萬無辜的平民。在槍林彈雨中,在泥濘的戰壕裡,他一刻也沒有想過軍階的遷升,而是時時渴望和平的生活,渴望返回他的故鄉馬諾斯克。因此,當戰爭的硝煙消散之後,他拿起筆開始創作時,沒有首先去描寫那場腥風血雨的戰爭,而是描寫普羅旺斯的旖旎風光,就是非常自然的。這是一種對和平生活的刻意追求和盡情享受。吉奧諾說:“我要尋求的快樂,是椴樹或任何其他蔥茏的樹木所提供的快樂,現行的社會秩序,就是驅使人們從事一無所獲的勞動,其根本的規律就是造成資本的不均衡。耶穌作過努力,也未能消除這種社會秩序。因此,我們不要呼吁:‘雅克,彼埃爾,保爾,努力讓我們的快樂長存吧。’而隻是簡單地說:‘讓我們的快樂長存吧!’”寥寥數語,充分表明了他的根本態度。當然他也描寫過戰爭,一九三一年出版的《大羊群》就是一部直接描寫戰爭的小說。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的一大群羊,從高山上瘋狂地向平原奔來,目瞪口獃的人們突然醒悟到:“打仗了!”接著,戰爭的風暴把一批批青年卷向了戰場。前線是血肉橫飛的無謂犧牲,後方是骨肉親情的痛苦思念。應該說,這本小說比巴比塞的《火線》和杜阿梅爾的《烈士傳》要生動得多,隻是吉奧諾標明他的作品描寫的是一八四八年那場戰爭,而不是次世界大戰。不管是描寫田園風光的作品還是描寫戰爭的作品,都表明次世界大戰在吉奧諾心靈深處產生的影響:渴望和平。
可是,和平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從一九三五年起的幾年間,當吉奧諾在馬諾斯克附近的高原上孔塔杜爾集合起一個團體,與他的四十多個年輕追隨者一邊切磋文學,一邊盡情地享受地上、天上的樂趣和溫暖的陽光時,歐洲大陸上再次閃爍著鋼鐵的寒光,一場更加酷烈的戰爭迫在眉睫。老實講,這時的吉奧諾對待祖國和對待他自己的首詩一樣,並不怎麼看重,而是迷戀於他的牧場和陽光。根深蒂固的和平主義思想蒙蔽了他的眼睛。他雖然厭惡法西斯,也支持過巴比塞、紀德和阿拉貢等人反法西斯的鬥爭,但他更厭惡戰爭,主張用和平的手段反對法西斯,不惜一切代價避免戰爭,並且真誠地相信戰爭是可以避免的,一再向他的追隨者們宣稱“戰爭絕不會爆發”。他出版了《拒絕服從》一書(1937),並撰寫和散發題為《不要打,聽我說》的小冊子。因此,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八日,他因“散布失敗言論”,在馬賽被捕,可能隻是由於《法蘭西新評論》雜志的朋友們的干預,纔很快被釋放,回到他的故鄉小鎮。法國被占領期間,他繼續進行小說創作,出版了《兩個莽漢》(1942),同時嘗試把《人世之歌》改編拍攝成電影,還寫過四個很不成功的劇本,其中《窮途》居然上演了五百場,而《乘馬車旅行》在巴黎首演即遭德軍檢察機關查禁。由於他曾散布的和平言論,對他的敵視情緒沒有消除,一九四三年春,《信號》雜志發表了一組有關他的圖片報道,讓事態更是火上加油。盡管皮埃爾·西特隆在吉奧諾之友協會第十二期簡報上發表文章,有力駁斥了加在吉奧諾身上的罪狀,一九四四年法國光復時,他還是於八月底再次鋃鐺入獄,並被全國作家協會禁止發表作品。因查無實據,免予起訴,後於一九四五年二月初開釋,並重新獲得創作的權利。
如果說次世界大戰的親身經歷促使吉奧諾走上了田園小說的創作道路,那麼第二次世界大戰則使他蒙受了恥辱。在他的文學創作道路上,這是一個斷層。當一九五一年他重要的作品《屋頂上的輕騎兵》問世時,許多人還以為出現了一位新作家。不過,這段遭遇也促進了吉奧諾的思考和反省,許多東西,諸如生活、文化、政治,包括他過去的作品,都需要重新考慮和認識。他要忘卻一段受騙的歷史,那就是《真正的財富》(1936)和《讓我的快樂長存》那段歷史。他勸人們獲得那些財富和快樂,其實是一種過分強調了的對個人享樂的追求,一種過於簡單化的“哲學”。他不能永遠以天真、浪漫的熱情,充當一個歌頌過時的維吉爾式的世界的詩人。他必須在對自身進行反省的同時,對世界進行思考。對世界進行思考,對他來講,就是引進歷史,把他那個鄉村社會置於其演化過程之中。這就產生了五十年代吉奧諾開始創作的“輕騎兵”繫列的歷史小說。這些歷史小說所描寫的隻不過是歷史上以他的故鄉馬諾斯克為舞臺所發生的軼事。這裡遠離重大的歷史事件發生的中心,這些軼事充其量隻是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回聲。然而,吉奧諾在描寫這些歷史軼事時,竭力追求客觀性,排除浪漫的風格和個人感情抒發,擯棄一切浮艷之詞。這樣,他便完成了自己的創作風格的轉變,而進入了“客觀時期”。這種轉變首先鮮明地表現在《波蘭磨坊》(1952)裡,這是一本結構非常嚴謹、筆調冷靜客觀而又引人入勝的小說。在這之前出版的《一個沒有歡樂的國王》(1947),還保留了一些浪漫主義色彩,也就是說還有某些超出歷史記述的感情流露,所以這部小說是一部過渡性的作品。
“輕騎兵”史詩繫列使一九四六年以前那個令人喜愛的地方作家吉奧諾,成了在整個法國文壇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在計劃創作這個繫列的時候,吉奧諾就宣稱他要做“巴爾扎克忽略了而沒有意識到的事情,做司湯達刻意追求的事情,做福樓拜自以為做成功了的事情”。“如果現在我死去,人們將不會知道我的藝術的偉大之處。迄今我所寫的僅僅是農民和大自然。從現在起將產生別的東西了。”這個史詩繫列,他本來計劃寫成十本小說,但終隻完成了《一個人物之死》(1949)、《屋頂上的輕騎兵》(1951)、《瘋狂的幸福》(1957)、《昂熱羅》(1958)四本。這幾部作品運用巴爾扎克的人物再現的方法,都以昂熱羅·巴爾迪這個人物為主人公。以這個名字出現的輕騎兵,經歷了帝國和復闢王朝兩個歷史時期,而並沒有受到它們的影響,因為昂熱羅並不因為政權的更迭而沉浮,他經受得住一切考驗,包括明刀暗槍的搏鬥、深夜的埋伏,甚至各種流行病,不怕疲勞、饑餓和干渴,一切都經受得住,隻是屈從於美麗的波莉娜的愛情的擺布。為了護送波莉娜,他在《屋頂上的輕騎兵》裡,經歷了一八三八年發生的那場大霍亂。在作者的筆下,那場時疫不分青紅皂白地奪去了男人、婦女、兒童和老人的生命,它吞噬一切,毀滅一切,所到之處誰也不放過,把好人和壞人統統抓在它的魔爪裡捏得粉碎。這是一種巧妙的像征手法:霍亂就是戰爭。而那位勇敢的輕騎兵接觸過戰爭,卻從未親自參加過,他是一個閑逛的士兵,從來沒有殺過人而處處救人:這就是吉奧諾心目中理想的軍人。歸根到底,吉奧諾所堅持和宣揚的,還是他那個善良的和平主義思想。不過,“輕騎兵”史詩繫列使他獲得了《潘神三部曲》和《人世之歌》未曾給他帶來的榮譽:一九五三年他以其全部作品獲得摩納哥文學大獎,一九五四年被選為龔古爾文學院院士,一九六三年又被選入摩納哥大獎評審委員會。他的作品重新受到廣泛的重視和研究。
這裡特別值得補充的是:從整體上講,吉奧諾是一位傳統型作家,但在第二階段,他越來越經常地采用現代派小說的方法和技巧。這種方法和技巧的運用,突出地表現在《堅強的靈魂》(1950)和《挪亞》(1948)兩本小說裡。《堅強的靈魂》是吉奧諾所寫的緊湊、難懂的一本書。整個故事發生在一夜之間,但這一夜從時間和空間的概念講,卻充滿了極其豐富和不斷增加的回憶。所有事件、地點和時間,都被故意打亂了,隻是隱隱約約能找到頭緒。整部作品就像倫勃朗的一幅油畫,運用了明暗對照的手法,明的部分即故事的主線,暗的部分是大量令人意想不到的插敘或對某一細節的發展。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隻能跟著連續不斷的、具有神秘色彩的細節走,直到讀完之後掩卷思考,纔看清油畫的全貌即整個作品所講述的故事:泰萊絲與丈夫菲爾曼合謀,企圖殺死公證人努曼斯,以獲取其地位和財產,但因夫妻雙方利害衝突,她反而設下種種圈套,終殺了丈夫。作者所表現的,是一個小資產階級女性在利益驅使下所暴露的狡詐、耐心和殘忍的本質。《挪亞》則是一部寫小說家的小說。在這部作品裡,吉奧諾把讓·吉奧諾的個人生活,他作為作家的生活,他剛剛完成的《一個沒有歡樂的國王》中所有人物應該持續下去的生活,以及他還沒來得及描寫的他周圍許多人物的生活和他在馬賽公共汽車裡所觀察過的幾十個乘客的生活,統統糅合在一種淹沒了作家現實環境的紛至沓來的幻想之中。這本小說沒有獲得讀者的好感,因為他們什麼也沒讀懂,他們在琢磨題目是什麼意思。隻有行家們纔領會吉奧諾的真意:小說家的心靈像挪亞方舟,囊括著整個世界,因為他的創造力是永無止境的,他的想像雖然是從現實中得到啟示,但卻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再現現實。作者本人就是挪亞,他擁有一艘巨大的方舟,那就是他的生活、幸運和心靈,他滿懷自豪和喜悅帶領我們暢遊他的方舟。這本小說是吉奧諾思考和反省的產物,也是他的一種間歇,一種休息。而後,他就開始制訂和實施前面提到的“輕騎兵”史詩繫列的宏偉計劃了。
由於“輕騎兵”史詩繫列采用了司湯達作品中的編年體方法以及吉奧諾對司湯達的推崇,許多人都拿吉奧諾與司湯達對比,竭力從吉奧諾的作品中去尋找司湯達的風格,甚至認為吉奧諾風格就是司湯達風格。這未免流於簡單化和膚淺。真正深入研究過吉奧諾的評論家得出的是相反的結論:“的確,吉奧諾所采取的現代派手法、他對司湯達的欽佩以及他傑出的敘述纔能,都促使人們做出這種恭維他的對比。然而,我們越是發現司湯達的作品生硬、簡練、準確,就越是覺得吉奧諾的作品柔和、豐富、曲折。他們的作品隻是語言很相似,而風格和寫作方法則不同。這對他們兩人都很好,因為,如果吉奧諾是司湯達再世,那就太遺憾了。他還有其他東西值得我們贊賞。”
[i] 法國《大百科全書》第九卷第5423頁,拉羅斯圖書出版社1971年版。
[ii] 亨利·弗呂謝爾:《我的朋友讓·吉奧諾》,《巴黎文學雜志》1970年第2期。
[v] 讓·迪迪埃語。引自沃爾弗羅姆:《借歷史來贖罪》,《巴黎文學雜志》197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