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青春的河流

午後的呼嘯 3

黃沙暴8

怒放的青春 15

午夜的歌聲 22

記憶的碎片34

暗湧的河流42

第二輯血脈的芬芳

而立之年的奔突 51

遺失的手稿 62

金色百花谷 69

漂泊的血脈 83

那片蜜色的芬芳 93

晌午的風景 103

少年時期的童話 110

傾奔泥土的根須 117

第三輯撿拾的碎片

閃爍的光點 125

光陰河裡的激浪者 135

無悔的追尋 150

心靈的牧場 176

附錄

打開生命的書寫和靈魂的高歌 193

撕裂傷口的痛楚 198

感恩與前行（代後記） 204

感恩與前行（代後記）

我的青年時期是在原始的牧羊的狀態下度過的，更是在對書籍的渴望中度過的。對未知世界的無限好奇，對偶有所得的深切感動，對思維世界的熱情迷戀深深地誘惑著青春，勤奮而卑微的我。我的人生沒有其他樂事，僅此一項，已經足夠經營。

而找書的途徑和遇到的有書的人就各種各樣了。有一次，和一個剛從經堂回家的兄長在一起放羊，偶然就知道了他手裡有幾本書，一下子就惦記上了。他當時是一個鴿子狂，他在搜尋鴿子我在搜尋書，這樣就有了合作的可能。

隨後的幾天裡我成了一個熱情的鴿子收集者。我認識的養鴿子的同齡人不少，農村人又和氣，所以不到一周，剛從經堂出來的兄長手裡僅有的幾本書就裝在了我的背包裡。

武俠和言情是那時的暢銷書。我的家鄉是淳厚的回族村落，能找到的書有很大比例的宗教讀物。而這次得到的書中，一本精美的口袋書令我愛不釋手，玩味不已。

那時還不是書籍裝幀精美的時代，偶然遇到這樣漂亮的小書自然珍愛不已。那燙金的封面上，《真境花園》幾個字讓我激動地顫抖。

這是一本由古典波斯語翻譯而來的勸善類敘事詩集，內容幽默風趣，寓意深遠，文體短小精湛讀來回味無窮。前言裡的介紹文字說，這是一部中國伊斯蘭教經堂教育教材中的文學讀本，也是世界文學中特色的經典文本。

關於伊斯蘭教文獻我已經讀了很多，經堂教育也多有了解，隻是和那些來自阿拉伯語的嚴肅文獻不同的是，這本來自波斯語的文學經典異國情調，有民俗民風，更具有令人感動的真實場景和異國他鄉的語言魅力。

從來還沒有想到過讀一本書會變得如此有趣，如此輕松還能如此難忘。

那天以後我纔知道了，除了宗教文獻的循循善誘外，文學更是一個令人心動的豐富多彩的世界。也就是從那以後，我開始對文學作品有了別樣的偏愛。

正是武俠小說暢銷的歲月，幾年時間裡我讀了亂七八糟的一大堆。對自己家族流變的追尋與問知促使我同時讀了更多的宗教文本。如今想來，青春歲月的嗜書如命，把我帶入了兩個迥然不同的，豐繁的思想世界裡。

今天仔細想來，我應該感恩那個激情的時代，那個每個人都有俠義情懷的時代，那個每個人都因為夢努力向上的時代。我在與世無爭中沉默在勞動與閱讀的世界裡，讓歲月豐沃地流逝。

後來，我們祖祖輩輩所賴以生存的牧業生態發生了突變，千裡沃野在黃河水的滋潤下變成了良田，我們的生命軌跡開始改變。生計方式改變後，我突然發現了敘事的緊迫。

默默無聞的回族牧羊群體，我居然是親歷其真實樣態的後一代，詩意生活的失去，迫我沉思，於是就誕生了文字。

又是幾年過去了，當我終於試著要把牽腸掛肚的文字集結的時候，更多的思緒震撼著我。這麼多年的忘我追尋，居然得到了諒解和包容。

我感謝生活，雖然每一份生計都汗水淋淋，但是我卻收獲了感動與真實。我卻收獲了嚴父的理解，我卻收獲了妻女的包容和不曾舍棄，就這份物質回報貧乏的理想，我還能要求更多嗎。

還有什麼能如此的令人感動。

在我人生的部文集終於有機會可以出版的時候，我隻有激勵自己走下去，生活是豐沃的，筆下的河流將洶湧不息。

在此，我特別感謝魯迅文學院的邱華棟院長，感謝他激勵我整理並出版這部文集。感謝這幾年給我幫助的朋友們，擁有你們，世間就擁有了太多可能。

2018年9月9日

（於從天津歸來的火車上）

我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仰望著寂寞的藍天充滿了幻想：如果我是一隻鷹，就一定飛去藍天的那一頭，看看世界的另一副模樣；假如我是一匹狼，定將放開四足馳騁遠方，盡看大地的無限風光。

世界安靜地令人寂寞難耐。

羊群已經在前方的山坡上散開，遠遠地望去，虛虛的，如一朵朵雲，在午後的蜃景中飄舞。初秋的原野上，草如浪，結籽後的野草帶著耀眼的粉紅色。螞蚱偶爾飛過眼前，發出尖銳的叫聲，如一粒石子般把一絲漣漪投入靜謐。白蝴蝶成群地飛舞著，似乎在追逐什麼，一晃眼就去了遠方。

遠處，伊斯瑪哥的羊群已經走上河岸，散開如一條白色的粗線，向我的方向漫來，看來，我倆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走到一起。

午後懶洋洋的，老輩人都說，二八月的羊如漫場。正是放羊舒心的季節。

伊斯瑪哥已經六十多歲了，是這片草地上還在放羊的老人。他總是背著沉重的包袱，每到禮拜的時候，就放下包袱，拿出水壺洗淨，然後鋪開禮拜毯，就能聽到他悠揚的誦經聲了。尤其是傍晚，站在昏暗的光芒中，他誦讀得很長。他的嗓音女聲很重，柔軟的誦讀如潺潺的流水，忘情地流著，我總是悄悄地坐在遠處聆聽，寂靜中夜晚總是在他悠揚的念誦中悄悄地漫了過來。

秋天的羊圈上，流動的羊群基本上都轉場走了。就剩下伊斯瑪哥和我一老一少兩個人的羊群還拉在這大山裡，他負責做飯，我給他背柴火，追羊群。

偶然間，我發現了他的一個秘密。

一天下午，我安頓好羊群，收集了一捆柴火早早地回來了，住處在一條隱秘的山溝裡。我背著柴捆爬過山梁後累得熱汗直流，就坐下來喘口氣，就看到溝底的土窯頂上正升起溫馨的炊煙。啊，伊斯瑪哥今天也回來得早，已經在做飯了。

我剛一坐下，就有悠揚的花兒飄來了。

馬五子，阿哥哥的好心腸，

阿妹妹就愛你的俊模樣。

粗獷的歌謠有柔軟的絲絲女聲，悠揚的花兒，尾聲如波浪，緩緩地在空曠的大地上飄揚。歌手已經被淒迷的愛情故事陶醉，節拍緊湊，音調婉轉。被沉寂淹沒了太久的深山裡，竟然有這樣優美的歌謠藏在草海和荒涼深處！

我沒有露面，躺在山頂上靜聽。直到他不唱了，似乎還意猶未盡地嘆息了幾聲，我纔背起柴捆，踏著黃昏現身了。

怎麼也無法把那曲高亢、悠揚、婉轉、顫抖的歌聲和身邊這個和藹、嚴謹、寡言的老人聯繫在一起。

每天晚上，我和他一起睡在露天的羊場上，我正痴迷於收音機裡每天晚上定時播放的單田芳的評書《百年風雲》，他安靜地躺著，悄沒聲息的，似乎感覺不到身邊還睡著一個人。隻是他讓我安全，方圓幾百公裡隻有我們兩個人，因為有他，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夜晚的孤獨。

他總是在深夜裡悄悄爬起來，去羊群邊轉一圈，再輕輕轉回來繼續安靜地睡覺。我跟著羊群跑了一整天，躺下來就不想翻身了。聽說附近有狼，隻是伊斯瑪哥從來也沒讓我陪他巡過夜。

夏夜涼爽而苦短，睡意沉沉中，我聽到伊斯瑪哥在動，他輕輕地念著經文走遠了，我知道他是去洗小淨了。一會兒又回來了，就聽到他開始高聲誦經了，是已經在做晨禮拜了。他不是清真寺裡那種標準的抑揚頓挫的誦讀，而是自我陶醉的腔調。我閉著眼睛聽，伴著誦讀，他似乎去了遙遠的地方，聲若遊絲，卻慢慢地似乎從秘境又走回了現實。

我知道天已經亮了，就懶懶地起來，伊斯瑪哥已經去窯洞做飯了。我依次催起兩群羊，讓它們先去山裡。我倆喫過飯再去追羊群，開始一天的奔波。

我坐在溝坎邊，伸長脖子遠望，伊斯瑪哥的羊群如一條白色的波浪，慢慢地漫著，他站在白線的另一頭，青衣白帽被宏大的視野壓縮成一個黑點在輕輕地蠕動。

我突發奇想，我藏在這裡，也許他陪羊群久了，寂寞了，會再唱一段《馬五哥》呢，我是太想聽了，隻是不敢向遵守教門的他開口啊。

躲在草堆深處，打開收音機，單田芳蒼老的聲音正在講《白眉大俠》，湛藍的天空，寧靜的下午，淡淡的花草香和俠義的世界。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進入了夢鄉。

一陣如馬群奔騰般的氣浪把我從慵懶的睡眠中催醒。我爬上溝坎，伊斯瑪哥的羊群什麼時候已經到了我的前方，此時擠作一團，轉著圈子驚恐地齊齊伸長脖子望著不遠處的溝邊，傳播恐怖的鼻息聲響亮地傳來。小羊嘶鳴著，頭羊圍著羊群在跑圈子，五百多隻羊如同河水裡的漩渦，沸騰著，空氣緊張得快要凝固。

我趕緊抓起包袱追了上去，奇怪，伊斯瑪哥竟然背對著羊群坐在溝沿邊，對羊群的翻滾不看一眼，隻是如山嶽般釘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盯著溝底。他一動不動，如同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我一口氣跑向羊群，放開嗓子拖長聲調高喊了幾聲，羊群聽到喊聲後開始慢慢向我的方向靠攏，我慢下奔跑的腳步，慢速地靠近羊群，等我走進羊群，頭羊纔終於安靜下來了。突然就傳來了伊斯瑪哥焦急地呼喊：“尤蘇夫，快把羊群催到山窪那邊的平塘，也別讓你的羊群接近溝岔。”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本能地按他的要求把躁動的羊群催過山口，遠處，我的羊群正把前方的一片山坡散白。把伊斯瑪哥的羊群遞順後，我快速返回，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已經幾個小時了，他依然坐在溝沿邊，基本沒有動過，好像是無限深情地望著溝底。我站在高處，順著陽光看他，他的背影矮小的失去了原有的風度，廣闊的大地上，如一個暗影，靜靜地定在那裡。

我一口氣跑向他身邊。

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異常的舉動！

等跑到近處，我突然發現他的白帽子已經因為頻繁的清洗而破舊如一片抹布。他肩膀抖動著，很明顯已經疲憊已極，雙手拄著鞭杆，整個身體佝僂著，倚靠在上面。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溝底，依然沒有分神。

我慌忙地跨到他身後，看到的一幕，使我一下子獃在了原地。

伊斯瑪哥的正前方，也就二十幾米遠處，溝下的土堆上，突兀地蹲著一匹灰色的狼！

這是我有限的經歷中次看到狼。我絕不會認錯，它蹲在前方，很明顯狼的前身比狗要僵硬，它昂著頭，一臉狡黠，眼睛裡射出幽幽的光，耳朵耷拉著，能感覺得到它在神聚和形散之間徘徊著。初秋的狼，皮毛並不如傳說中豐厚，周身卻光滑如一條灰色的錦緞，在午後的太陽下泛著逼人的光。它不像狗那樣吐舌頭，隻是一動不動地和伊斯瑪哥涉身物外地盯視著。

我的突然現身，打破了對視的平衡。

伊斯瑪哥一下子把身體靠在了我的雙腿上，倚靠的感覺隱秘地傳了過來。我看到灰狼的眼睛在發現我的一瞬，閃過了一星難以捉摸的光，忽然就熄滅了。它眼神復雜地對我看了兩秒，慢慢地站起身，邁著優雅的步子，順著溝底，朝相反的方向步履緩慢地遠去了。走出百米左右的時候，它回過頭，對我倆看了一眼，然後伸長粗壯的脖子，對著天空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呼嘯，然後放開步伐跑遠了，很快就從視線裡消失了。

我久久地無法收回目光，它離去時的復雜眼神令我心悸。動物竟然也有這樣的眼神。

伊斯瑪哥疲乏地站起身，把我擁抱。他開心地告訴我，從此再也不用擔心狼的危害了，這肯定是這片草地上後的一匹狼了。狼隻有在無奈的時候纔會獨自現身，可是今天，它失敗了。它將遷移，將再也不會在這片土地上現身了。

終於平靜了下來，黃昏也就要來了，太陽用後的光束把大地洗成鋪滿金箔般的秘境。扶著伊斯瑪哥往回走，不知道為什麼，宏大的視野裡，寂寞如潮水般在我年輕的心底開始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