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泡泡  抱南樓
二  天舟  抱南樓
三  小人兒  抱南樓
四  千杯序·古鏡  寸君
五  千杯序·黑衣少女  寸君
六  千杯序·蟾宮折桂  寸君
七  烏鴉  陳也
八  姑獲鳥  陳也
九  鏡聽奇譚  餘觀魚
十  承蜩記  餘觀魚
十一  倫敦埋尸案  北國
十二  捉迷藏  西瓜裡
十三  長安未知局·不平人  劉菜
十四  續命  周方軍
十五  還願  謝明朗
十六  怪娃娃  蕾拉
十七  第九條尾巴  有一條小溪
十八  櫻  公子驢
十九  蜘蛛鬼仙  青行燈
二十  大澤志  
二十一  追尋黑夜的孩子  郭嘉
二十二  做諾要守諾  鄂佛歌
二十三  集羽記  綠綺
二十四  記憶中的病毒  爾爾
二十五  時空自由行  胖子不二肥

時空自由行

一 一小時前

正午時分，日照中天。
挺立的旗杆上，一面黑纛迎風舒展。旗杆下，七八個赤裸著上身的閭左庶人，爭搶著竹筐壁上後幾滴糊糊。
這些人半個時辰前纔到此處，對著眼前十幾米的深井獃坐了大半天。滴水未進的他們，怎肯浪費一滴糊糊。
遠處一高一矮的兩個青年望著這一幕，任憑肚子餓得咕咕叫，嘴唇干裂，也不肯上前與這些犯夫搶食。
這兩人同樣衣衫襤褸，眉宇間卻別有一番氣像。
高個子的叫羅聰，“211”大學歷史繫畢業。矮個子是他們公司的會計，名字不清楚，隻知姓王，我們就叫他王會計吧。
王會計脫下身上那件滿是鞭痕的粗麻衣，露出背上的文身，問道：
“幫哥看看，還剩多久？”
現代人一眼就能看出，王會計背上的文身是阿拉伯數字“1”。自從他們來到這個時空，這個數字由“3”變到“1”，他們兩個也是喫盡了苦頭。
“還有一個小時。”羅聰舔舔干裂的嘴唇回答道。
“媽的，怎麼還有一小時？老子啥時候纔能離開這鬼地方？” 
兩人四目相對，誰手上都沒個計時設備，因為時空旅行的安檢繫統能偵查出所有電子或金屬儀器。
時空旅行者被要求，不得攜帶任何現代科技產品穿越回古代， 他們兩個當然也不能例外。
王會計見羅聰默不作聲，緊接著問道： 
“老弟，咱們這是在哪兒啊？” 
羅聰看了眼黑旗上的大篆，如果他沒認錯，那應該是個“秦” 字。再看看四周正在挖掘的鹽井，以及一路走來的人談論的內容， 他立刻得出了結論： 
“時間，應該是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前。地點，是廣都，也就是現在的四川。” 
“嗨！竟然到了四川，這時空測不準原理也太折騰人了。” 
小時候看《尋秦記》，羅聰認為項少龍已經夠倒霉了。明明拍一段秦始皇登基的錄像，就能回到現代交差，結果時間機器損壞， 被傳送到秦始皇登基十多年前的趙國。
後來，時間旅行在社會上普及，他纔知道，所有的穿越都要遵守時空測不準原理。
也就是說，雖然人類科技發展打破了第四面牆。用時間在本來不連續的空間中搭建了橋梁，但這張由時間和空間構建起的龐然巨網，並非渺小的人類可以百分之百操控的。
人類的科技隻能做到在網上打個蟲洞，將人送到另一個時間或空間。在這裡，時空網之於人類，就好像宇宙之於量子。
想要精確傳送到某個地點，傳送的時間就會出現偏差。地點信息越精確，傳送者在時間線上的偏移就會越大。
所以時間旅行隻能取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的中間值，這樣就不會傳送到秦始皇登基時的非洲，或者藍田人統治的咸陽宮。
正因如此，通過時間旅行把人傳送到秦始皇登基時的咸陽宮，並合影留念，不是辦不到，隻是概率就像中彩票一樣。
很多時間旅行愛好者喜歡的就是它這樣的隨機性、刺激感，把它當成極限運動來玩。
反正，過山車可能會脫軌，滑翔機也會因撞到飛鳥而爆炸，衝浪板哪次不聽話也能把你拍死在沙灘上，為什麼不用有限的生命，去挑戰在未知時間線上跳躍的快感呢？
而羅聰和王會計選擇時間旅行並不是想要挑戰極限，體驗腎上腺素分泌的快感，隻是因為時間旅行實在是太便宜了。
用王會計的話說：“一折啊，一折你知道是什麼概念嗎？四舍五入一下就等於不要錢。”
就算這樣也沒人願意和他一同前往，隻有羅聰這個愣頭青，上無老人需要侍奉，下無幼子需要供養，有的隻是一腔郁悶。
作為知名高校歷史繫的高纔生，畢業後一年，他纔發現歷史是一門這麼沒有實用價值的科目。
為了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在這次時間旅行之前，羅聰還專門惡補了秦朝歷史。所以，他能從大篆、鹽井就能推斷出這裡是戰國時代、秦國統治之下的四川。
根據史書的記載，秦昭襄王統治晚期，任用李冰為蜀地郡守，這位因都江堰聞名於世的歷史人物，在蜀地做過兩件大事——疏通水道和開鑿鹽井，並將四川打造成現代人熟悉的天府之國。

冰又通笮道文井江……又識察水脈，穿廣都鹽井、諸陂池，蜀於是盛有養生之饒焉。
——《華陽國記·蜀志》

二 兩小時前

雖然羅聰此前閱讀了大量的資料，但成行那一天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匆匆付完了賬，羅聰便躲入了休息室。
王會計則在前臺跟服務人員爭吵起來。
“你這個價格不對吧？” 
“先生，價格沒問題啊。打了一折，您看。” 
“那為什麼賬單顯示的錢數會多了這麼多？” 
“多出來的部分，百分之五是時空地勤人員的服務費，還有百分之五是保險費。” 
“宣傳單上可沒說什麼保險費、服務費，你們加收這些錢， 小心我去消費者協會投訴你們。” 
那位負責收款的前臺小姐，扶了扶如同歐洲宮廷舞會面具般裝飾華麗的金絲框眼鏡，無奈地說了一句： 
“這兩項服務並不是強制購買，但是您也知道，時間旅行是高危項目，存活率隻有百分之五十，如果您不購買這些服務，出了事後果自負。” 
王會計在心中掂量著前臺小姐的話，瞪著一大一小的眼睛質問道：“我要是買了這些服務就能保證百分之百存活嗎？” 
前臺小姐被問蒙了，想了想答道：“這兩項服務並不能提高你的存活率，隻能在時間旅行過程中，為您提供一些幫助。說句不好聽的，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意外的話……還能獲得賠償。” 
“就這……”王會計不屑地笑了笑，“不要也罷。” 
結過賬後，王會計特地問羅聰： 
“那個什麼服務費和保險費，你交了嗎？” 
羅聰這種自小花錢大手大腳的獨生子，就連去超市購物也不看小票，怎麼可能真的認真閱讀旅行費用的明細。但是剛纔王會計與前臺在外面的爭吵他聽得一清二楚，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不好意思地說：“交了。”
“你這孩子，怎麼不等我來一起付款，這種低價旅行，可是有很多不合理收費喲。”
羅聰先是不解，心想：付款之前，你怎麼不和我說？等我著了道兒，又跑出來假好心。
後來想想，其實早該習慣啦。
說實在的，王會計這種人在公司裡很常見，嘴上各種照顧別人，真做起事來卻要靠貶低別人抬高自己。
羅聰心裡委屈，明明是被擺了一道，做了王會計證明實力的陪襯，嘴上還要客氣地說：“王哥，以後還麻煩你多照顧。”
王會計也不客氣道：“有什麼要幫忙的你開口就行。”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他介紹自己如何發現時空旅行亂收費的先進經驗：
“其實，旅行團亂收費，無非利用了遊客的兩個特殊心理：一是怕麻煩，覺得多交了錢，就能獲得好的服務；二是怕危險，認為多交了錢，旅行團就能保證他的安全。但是哪有這麼簡單。很多旅行中的危險或麻煩，都是旅行團故意渲染出來的。目的就是讓遊客害怕，這樣就可以從中牟利。大部分的保險金、服務費都是白交的。”
王會計的話有一定道理，設想一下，時空自由行的時間一般為三個小時，也就是去澡堂子泡個澡的時間。隻要別遇到兵荒馬亂，怎麼也是能撐到時光隧道再次開啟的。
哪怕在古代犯了什麼過錯，也是秋後處斬，斷不會三個小時之內就送了性命。
“但要是遇到了像白起那樣的殺神，一夜之間坑殺了十萬趙兵又當如何？” 
“這樣的情況是不會出現的。”王會計早已想到這一層，微微笑道，“時間機器偏差繫數在十年左右，我選定秦王嬴政繼位那年為終值，踫不到長平之戰的。” 
羅聰細細推算，這個時間段的確算上選。
人類現階段的科技，雖然可以打開時空隧道，完成穿越。但因為時間之箭的運動方向是不可預知的，所以人類隻能穿越到過去，而不能去往未來。所以在時空穿越中發生的偏移，也隻能向後， 不能向前。而以秦王嬴政繼位為終止，向上踫不到長平之戰。同時，這十年也是秦國很少發動對外戰爭的十年。在這樣的情況下， 保住小命三小時應該不在話下。
羅聰想到自己學了這麼多年歷史，還不如王會計熟悉那個時代，這讓他不免露出仰慕之情。
王會計見他這個樣子，心中更是快慰，什麼想找個熟悉歷史的人做向導，完全是瞎編的。隻因為兩人團購，可以在一折的基礎上再便宜五百塊。至於去秦國要注意什麼，根本不需要從史書上找答案，看看網上的旅遊攻略就知道了。
所以，他確認這次行程並沒有想像中危險，隻是有一層他想不明白：為何這時空旅行的費用會如此便宜？ 
細細推算下來，一折的優惠，旅行社連打開蟲洞的成本價都賺不回來。就此事他也詢問了客服小姐。
客服給的回答是：“先生，不必擔心，一折遊跟全額付款的服務是完全一樣的。本公司之所以推出一折遊是希望吸引更多的新用戶。也隻有次時空旅行的客人，纔能享受優惠價格。” 
王會計恍然大悟，旅行社的做法跟新開的食肆特價酬賓的原理是一樣的，無非是賠錢賺吆喝。他在網上看到的很多評論也說， 大部分參加過時間旅行的人，無不想再去第二次。
所以現在網上有句流行語：想讓一個男人破產，就讓他體驗一下時空旅行吧。
這樣的理由表面看上去的確合理，卻也可能是旅行公司自己的炒作，因為到現在王會計也想不明白什麼樣的人，願意做一件花費大量金錢，存活率僅有百分之五十的事情？
於是，他做好了兩手準備。

從接待室出來，兩人去往時空海關領取了自己的簽證。時空簽證並不是一張薄薄的紙，而是具有靶向定位功能的文身。初文在身上時，是阿拉伯數字“3”。這其實是個倒數計時，隨著時間的流逝，數字會慢慢變小，方便遊客等待蟲洞打開。
領完簽證之後，就到了身體檢查階段，先是通過安檢，看看身上有沒有什麼違禁品。然後去醫務室接種疫苗，以防遇到什麼瘟疫高發的年代，或是防止有些遊客一個不小心把現代的細菌帶到古代。比如，次世界大戰時爆發的西班牙流感之所以如此難以治愈，是因為感染患者的病菌是遊客帶過去的。這些病菌在現代抗生素的滋養下，早就變異到二十世紀初的人們難以想像的地步。
完成一切準備後，遊客就可以自行去更衣室更換符合時代特征的衣物了。
王會計一邊換衣服，一邊對羅聰使眼色，意思是讓他看看門口有沒有人。
羅聰會意去門口瞄了一眼，連個人影都沒有。王會計這纔放心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從貼身衣物裡掏出一把3D打印的王八盒子。
“王哥，你怎麼能帶槍？”
“什麼槍不槍的，看不出來嗎？這就是個一比五比例的玩具。”
羅聰仔細打量那東西，果然比正常大小的王八盒子小不少。王會計又扯下腰帶，在金屬腰帶扣上有一個暗格，暗格中放著同樣按照一比五比例縮小的子彈。子彈放在皮帶扣裡自然逃過了安檢，而3D 打印的王八盒子不是金屬制物，放在貼身衣物裡也沒被人發現。
“你別看這東西小，對付那些古代人不在話下。”王會計不免得意地說。
“王哥，你帶這些東西去古代，被網警發現，可是要判刑的。” 
羅聰所說的網警就是在時空網絡中臥底的警察，他們通常會潛伏在某個時代一定年限，假裝平民百姓。當遇見想要改變歷史、破壞正常時間線的遊客，他們就立刻出來制止，以防止時空網出現漏洞，分崩離析。
“不用不就完了。”王會計打著哈哈，“真要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管他三七二十一。再說人家網警那麼忙，隻要我們不開槍殺死什麼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網警纔不會管路人的死活呢。” 
羅聰想想王會計的話有幾分道理，真要是遇到生死攸關的時候，還是保命要緊。說著話，兩人換好了衣服，進入時空隧道， 在漫長的黑暗中走了不知多久，便在前方看到一點亮光。

誰知道剛從時空隧道中出來，就聽到身後有人衝他們大喊： 
“在那呢，抓住他們。” 
對方其實是押送犯人前往廣都做苦工的亭長和他的手下。
王會計和羅聰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轉身要跑。亭長和他的手下反應更快，先頭的兵丁反手便將羅聰摁在地上，王會計跑出數丈，也被亭長一計飛腿踹倒在地。
王會計隻感到全身麻酥酥的，身體疼得緊，就算這樣也不忘替自己辯護，高聲說道： 
“我們都是良民啊，大人。”
亭長卻不為所動，翻著母狗眼問道：
“你們兩個有戶籍沒有？”
這話問得兩人啞口無言。秦國自商君以來就有嚴格的戶籍制度，現在又是農忙時節，正經佃戶哪會出沒於荒山野嶺之中。因此，亭長斷定這兩人不是逃奔回鄉的軍戶，就是楚國的難民。
正巧他押送的犯人中途跑了兩個，按照秦律規定，戍邊的犯人跑了，就要拿負責押送的亭長治罪。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見這兩人從天而降，哪還管那麼多，抓住充數再說。
就這樣一路上被繩索捆綁著，羅聰和王會計被送到了廣都挖鹽井。
鹽在古代是生活的必需品，春秋五霸的齊桓公就是靠伊尹的計策，將鹽鐵特許經營，這讓齊國挖到了桶金，並稱霸一時。
秦國地處關中，雖沃野千裡，卻是缺鹽之地。當初秦惠文王在位，命司馬錯征服巴蜀，為的就是此處的鹽田。
很多人會好奇，巴蜀地處四川盆地，哪裡來的鹽水可以曬鹽？
其實在三疊紀早期，四川盆地是當時的內陸海，類似現在的地中海。後來大陸板塊運動，纔形成了現代人所熟知的面貌。
所以，巴蜀地脈中蘊藏有大量的鹽水。
不過被打敗的巴國也不消停，隔三岔五就會來騷擾秦國軍隊，試圖搶回鹽田。就這樣，老秦人和巴蜀原居民因鹽田打起了持久戰。
直到秦昭襄王統治晚期，命令李冰坐鎮巴蜀。李冰破格立新，想到地表的鹽水定是來自地下，於是便在廣都鑿井取鹽水。 
誰知這卻觸怒了蜀地的火龍神。傳說李冰前世曾是望帝座下的鱉靈，當時便因為治水患和這火龍結下了梁子。多年後鱉靈轉世投胎，再次回到蜀地，這火龍自然不會放過機會出來作祟。
所以，秦人挖鹽井期間，時常有工人出現頭暈眼花的現像，蜀地的大巫說這是龍蜃氣作怪。
後來，鹽井裡還冒出了躥天巨焰，燒死了將近一半的工人。
如果史書記錄屬實的話，羅聰他們這次可就危險了。

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陸處。
——《蜀王本紀》

三 現在

母狗眼亭長將犯人送到廣都後，遲遲不肯離去，現在又和縣尉請來的大巫攀談起來。
“你說他們說什麼呢？”王會計用一大一小的綠豆眼斜睨著問道。
“不知道。” 
王會計現在真是有點兒慌了，如今這樣的意外情況，是他從旅遊攻略中看不到的，於是沒好氣地說： 
“你怎麼能不知道呢？你一個學歷史的。” 
羅聰心裡冤枉，他雖然是學歷史的，可歷史書中記載的都是帝王將相的故事，又怎麼會記載一個小小的亭長和巴蜀巫師之間的對話。
過去的兩個小時，羅聰也算是長了見識，這亭長一邊趕路， 一邊說起他和老婆小翠相知相許的故事。
亭長與他的小翠兩人如何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後，他跟隨白起將軍打仗，在山林中迷了路，出來後已是秦昭襄王五十二年， 範雎早已離開相位，宰相也換成了蔡澤。
他立刻回鄉尋找小翠，小翠已經守寡多年，拉扯兩個孩子長大，身材也變得臃腫，沒了當初的青春俏麗。
亭長卻不改初心，將她迎娶過門，從此過上神仙美眷的生活。
聽完這個故事，單身的羅聰心裡酸溜溜的。直到剛纔，工人們聚在一起干活，纔知道亭長所說的感天動地的故事，不過是他自己杜撰的。
原來他本是從楚國逃到巴蜀的流民，因為沒有戶籍差點兒被官兵抓去戍邊。
恰好村中有一寡婦，怕叔伯趁其子還未成年，以她家中沒有勞動力為由，奪了她家的田地，於是便召這個流民入贅，硬生編出了那個青梅竹馬的故事。官兵見有鄉人為他作證，也不為難，自行離開了。
亭長自然是對寡婦心存感激，日夜小心伺候不在話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兩人年紀相差十餘歲，又怎會是他們口中的青梅竹馬？
此等鄉人閑事史書又怎會記載？羅聰不知這亭長來歷更不稀奇，隻是在王會計眼中，學歷史的就該知道歷史的所有細節。殊不知歷史是為王侯將相而寫，小小一個亭長，成不了劉邦又有什麼記錄的價值。
此刻，他隻能猜測，亭長遲遲不走，不過是為了等縣尉回來討些賞錢，畢竟，押送犯人可是個苦差事。

“大巫，你看這雞可是你要找的？”
亭長手持一隻通體烏黑的雄雞來到大巫面前，大巫站在龍頭骨旁，口中念念有詞，見是他來了，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回道：
“還是老哥厲害，連這烏骨鳳凰都能找到。”
在蜀地，雄雞又被稱作鳳凰，巴蜀之人視其為驅邪避兇之物，特別是這通體烏黑的烏骨鳳凰，從裡到外都是黑的。蜀地巫師認為，它的血可以除去天下所有邪祟。
“要不是這火龍頭骨極其兇險，也不用麻煩老哥幫我尋此物。” 大巫客氣答道。
“不麻煩，不麻煩。”亭長打著哈哈，把黑色顏料往褲子上蹭了又蹭，心中打著算盤：總不能等著領賞，毫無建樹。如今這般見了縣尉，我的賞金還會少嗎？ 
正如歷史書中記載，蜀地工人在挖掘鹽井時的確出現了頭暈的癥狀，而之所以會記錄為火龍作祟，則是因為他們挖出這龍頭骨。
那頭骨有一人多高，白森森的甚是嚇人。
“這天下真的有龍啊？”王會計驚道。
“這天下當然有龍，不過是恐龍。”看著眼前的龍頭骨，羅聰突然想到《史記》中記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 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 
老秦人的祖先以善訓猛獸聞名天下。武王伐紂時，手下有一支龍馬大軍正是由老秦人的祖先率領。
周立商亡後，武王便令老秦人居於西北豢養龍馬。直到春秋， 西北之地也常有龍馬出現。隻是後來禮崩樂壞，楚莊王問鼎中原。當時秦國還未經商君變法，難與楚人抗衡，更加無力保護龍馬， 隻能將它們放歸於山野之中。奈何楚國蠻夷，愛喫龍肝鳳髓，龍馬這纔漸漸從世間消失。
而根據現代的考古發現，四川地區曾出土大量的恐龍化石。這樣想來，《史記》中記載的龍馬，很有可能是當時還未滅絕的恐龍， 或者是它們的變種後裔也未可知。
隻可惜這些好不容易逃過小行星撞擊的上古巨獸，終還是未逃過兩廣、兩湖、四川等地喫貨們的魔爪。
“怎麼會是恐龍，恐龍哪裡來的龍角？” 
王會計拉著羅聰悄悄靠近這巨大的龍頭骨，明明在其額上看到兩塊龍骨，狀如枝丫，形如鹿角，其外觀與秦漢帛畫上的中國龍一模一樣。而考古發現中的恐龍化石，還未見過任何品種的恐龍，有這種形態的龍角。
“那不是龍角，是這頭恐龍的兩個前肢。”
羅聰嘆了口氣，指著那龍頭下方空蕩蕩的地方。
王會計這纔意識到，那不是什麼龍角，隻是古代人不懂骨骼構造，根據傳說胡亂拼湊而成。殊不知獸腳食肉類恐龍的前肢，的確與華夏民族圖騰中的龍角有幾分相似。
羅聰和王會計躲在龍頭骨後小聲議論，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立刻引起了大巫的注意。
“那兩個給我過來。”大巫厲聲說道。
羅聰和王會計見叫的是他們，寄人籬下也不敢違抗，愣獃獃如行尸走肉般來到大巫面前，傻傻站住。
“你們兩個在這干什麼？”
“我……我……”羅聰結結巴巴言辭閃爍，更加惹人疑心。王會計剛欲開口，一旁的亭長怕他二人將中途拉人湊數之事說出，便在他們身後對著屁股一人給了一腳，兩人登時跪在地上。
“還不給大巫跪下。” 亭長一生威喝，先讓王會計把話憋進了肚子，然後對著大巫解釋道，“他們兩個家伙從鄉裡來，沒見過世面，定是好奇想來看看。”
大巫雖有猜疑，但見周圍秦人甲士護衛，想著兩個鄉野之人，也搞不出什麼名堂，於是對他二人說道：“既然如此，你二人來協助我驅除邪祟吧。”
還沒等羅聰他們答應，人已經被拉入了大巫驅邪的隊伍中。
隻見大巫戴上面具一陣歌舞，口中念念有詞，沒人知道他在說什麼。
“這是在干什麼呀？” 
“這是巫舞，古代的祖先認為跳舞是一種巫術，可以與上天溝通，驅除邪惡。” 
“是這樣，怪不得每次聯歡會都要唱歌跳舞啦。” 
“兩——碼——事。”羅聰一臉無奈地回道。
大巫完成儀式後，把那隻烏骨鳳凰殺了，將它的血澆在龍頭骨上。
“邪靈遠離，邪靈遠離。”大巫又用手蘸上雞血，往在場的人額上一點，便淡淡說道，“惡龍已除，現在你們可以放心下井干活了。” 
囚犯們還是戰戰兢兢沒人敢往井中去，畢竟昨天挖到這龍骨時，四五個工人都中了龍蜃氣，先是頭暈嘔吐，從洞裡出來後， 還沒一時三刻就見了閻王。
大巫見眾人不相信他的法力，惱羞成怒，讓兵丁押著他們下井干活。
工人們一個挨著一個，在士兵武器的脅迫下往井底深處走去。
羅聰和王會計則跟著大巫走在後。
王會計看這情形，忍不住摸了摸褲襠裡的東西，給羅聰使了個眼色，心道：“沒什麼好怕的，把爺逼急了，有你們好瞧的。” 
但現在還沒有生命危險，王會計就服服帖帖地跟在人群後頭， 往洞中走去。
越是深入洞中，越覺頭暈。
走出半刻不到，已經有人暈倒在地上，嘔吐不止，從他們口中嘔吐出的黃色液體，都帶著難聞的異味。
此時，王會計也感覺自己有些頭暈，說什麼也不肯再往前走。
兵丁們卻不依不饒，用長戈指著他的後心，斥道： 
“快走。”
說時遲，那時快，王會計急中生智，劫持了大巫。然後，掏出貼身攜帶的王八盒子，對準了大巫的太陽穴，命令道：
“都給我退下，否則大巫就要沒命了。”
老秦人的士兵哪見過抗日戰爭時期的武器，還以為他手上拿著一塊石頭，舉起長戈就要將他刺倒。
羅聰正自焦急，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感到，有人從身後拉住他的手，說道：
“跟我來。”
來不及細想，羅聰就跟著那人往洞外逃去，快到洞口時，他聽見王會計的慘叫聲從身後傳來：
“老子和你們拼了。”
接著就是一生槍響，羅聰回頭再看，竄天的火龍從洞底升起，王會計、大巫，還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老秦人，在一瞬間被火舌吞沒了。
身後濃煙滾滾，這口開采不久的鹽井，也因為剛纔的爆炸開始崩塌。
碎石滾滾落下，羅聰本能地向洞口逃去，前面拉住他的那隻手也一直沒有松開，在這股力量的支持下，他終於在洞口即將封死的前一瞬間，逃出升天。

“你小子還是有點兒運氣啊。”
驚魂未定的羅聰，被說話的人拉回現實，他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抓他們充當苦力的亭長。
“你為什麼要救我？”羅聰結結巴巴地問道。
“因為，你小子買了保險啊。”
“保險……你說的是時空旅行保險？”
亭長一臉得意地點點頭，看樣子救下一位遇到生命危險的遊客，會給他帶來不錯的收入。羅聰萬萬沒想到，自己得以保全活命， 竟然是因為買了保險。看來“傻人有傻福”這句話似乎真有幾分道理。除了自己的遭遇之外，他對亭長其人也是大為好奇，於是問道：
“那你是秦朝人，還是現代人？” 
“我當然是現代人。”亭長脫下上衣，他身上也有一個數字文身，是黑色的。
時空旅行的簽證分為三種，短期、長期、永久。
短期簽證就是羅聰他們身上的青色數字文身，倒計時的數字代表了小時。長期簽證則是亭長身上這樣的黑色文身，數字倒計時， 代表的是年。至於永久的，羅聰還未見過。
“這是工作簽證，你見過的吧。” 
羅聰點點頭，他隻是想不明白，什麼樣的人會選擇留在古代幾十年。
亭長仿佛猜到了他的疑惑，解釋道：“我本來是個警察，警校還沒畢業就被長官看中，派到秦朝做臥底，也就是你們口中的時空網警。”亭長顯得有些落寞，聲音干啞，“本來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隻是三年之後又三年，人生有幾個三年啊。直到有一天， 我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這個時代了。” 
“為什麼？” 
“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就是小翠。”說到小翠的名字，亭長的眼中滿是深情，“為了她，在結束任務那天，我對上級說，‘給我一個機會，以前我沒得選，現在我隻想做個古人。’上級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推薦我到時空旅行公司做保險調查員，也就是我現在的工作。可惜時空穿越法則，不允許穿越者去往曾經去過的時代，再加上時空測不準原理作祟，當我再次回到秦朝時，小翠已經結婚生子，還比我老了十歲。雖說造化弄人，但現在能跟她生活在一起，我已經滿足了。”
羅聰恍然大悟，也就在這時，回到現代的時空蟲洞開啟，羅聰身上的文身也消失了。
“快回去吧，年輕人。”亭長揮手送別。
羅聰這纔想起，他還有個問題沒問：“你叫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叫什麼？”
亭長被這麼一問，整個人都愣住了，他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隻是淡淡說道：“名字啊，我也不記得了，你就叫我可愛的人吧。”

回到現代，羅聰立刻得到了保險公司的賠付，他不僅保住了性命，還在私立醫院中修養了長達半個月。
在這段時間，他再次翻閱史料，發現傳說中所說的蜀地火龍作祟，並不是什麼靈異現像，隻因為四川盆地之下，除了蘊藏了大量鹽水，還有豐富的天然氣。
工人惡心嘔吐，是因為天然氣中毒。而鹽井底部冒出的火龍，則是王會計手槍發射時的火花引爆了天然氣。而直到漢代的史書，依舊認為這是火龍作祟。對於天然氣，當時的人一無所知。
如此豐富的細節是歷史書上看不到的，羅聰終於明白那些參加過一次時空旅行的人為什麼會欲罷不能。
至於李冰後會用什麼方法克服天然氣造成的困難，順利完成廣都鹽井的開采，又為什麼會留下鱉靈戰火龍的傳說，羅聰隻有再次回到那個時代，纔能找出真相了。

東有巴賨，綿亙百濮。銅梁金臺，火井龍湫。
——揚雄《蜀都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