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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漫漫

植物賜予我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滋養，我是從結識植物開始，纔慢慢體味到生命，以及生命的循環往復，接受世事無常和人生的苦辣酸甜。植物固執地占據我的生活，隱秘地充斥於我個人的成長歷程中，於今後，還將會促使我的生命日益完滿。換言之，我筆下的植物，無不帶有我個人的經歷與感受，是我的悲傷、沮喪、振作與歡欣。

草 紫

草紫就是紫雲英，豆科植物，開紫白或紫紅的小花。我自小生活在江漢平原，記憶裡那一帶的鼕天農田裡是種草紫的，浙北這邊卻是稀見。秋天，晚稻收割完畢，將稻秸在田地裡聚攏起來，放一把火，在暮色裡紅通通地焚燒成灰，就是地裡的火肥。我老家不是這樣的做法，稻子連同秸稈收割回去，脫完粒，稻谷歸倉，稻秸在房前屋後碼成帶尖頂的草堆。至於田地，也不會荒著，稻茬地不用再翻，直接撒播草紫的籽粒，沒多久光景，就會綠茵茵的一片。

草紫長起來後，母親會把我們趕到田地裡。草紫可以打來養豬、喂牛。鼕天的菜肴，白菜幫子和蘿卜當家，一直喫到開春，嘴裡寡淡。還沒開過花的草紫，掐下三莖芽的嫩尖，焯了水，放點菜油進去清炒，別有一番風味，端上桌來不啻是一個驚喜。不過這東西不能多喫，喫多了肚子會發脹，胃脕難受。村裡頭，牛喫多了草紫，膨死掉的事情也時有聽說。

小時候貪玩，早早去地裡，暮晚纔歸家。一幫孩子由田野和風聲照看著長大，野慣了，在草紫地裡追逐、打鬧，玩耍著打豬菜，就是摔著了也不打緊。草紫的葉片嬌嫩，綠白的莖稈細密柔軟，天然一張厚實的墊子。累了，索性一起躺下來。幼年那單薄的身體正好被草紫擋住，就是大人來了，隻要他們不走進田地中央去，也是看不到人影的。我們在那裡逍遙快活，看雲，看小人書，連閑聊的話似乎也帶著草紫莖葉與汁水的香味。說來也怪，草紫的花並不太香，隻是好看，盛開了，仿佛成千上萬隻打開翅翼的蝴蝶在田野裡翩然飛舞，采摘下來，卻沒有多少味道。草紫，香的是它的莖葉，微風拂動，泥根處一陣又一陣的馥郁濃香，讓人十分沉醉。

草紫主要用來做來年的綠肥，可在我看來，那是鼕日鄉村裡好的裝點。土地再一次顯現出它的勃勃生機，在金黃的陽光照耀下，湧起一陣又一陣的綠色波濤。現在回憶起來，仿佛又到了鄉下，在田埂上放眼望去，那可是讓人憧憬、茁長著希冀的一片綠野。我甚至這樣想，在我幼年的時候，我並不貧窮，我曾經擁有那麼大的一片綠海，真想穿過歲月，一個猛子扎進去。

馬 齒 苋

下雨天，鄉下來的老太太坐在菜市場門口。雨絲不時揚起，半邊身子已經濕透。市場監管人員不時轉過來察看，倒也不難為她，看著了也就猶豫一下，折轉身子離去。一籃子玉米，苞衣與玉米須上都是細密晶瑩的雨珠。堆在腳邊，一大蓬馬齒苋被雨水洗得綠裡泛白。我注意到她的指甲縫裡污黑，手指泡得發白，手與袖口都沾上了青草渣子和泥巴，黑色的衣袖口緊貼在腕部。這是辛勤勞作、艱難討生活的人。

我的記憶裡，祖母也是這樣。夏天，雨季來臨，馬齒苋吸飽了水，一陣瘋長。祖母多會在這時節去野外，揀那些莖稈肥壯的馬齒苋挑一些回來。回家時，渾身都會淋濕，袖口上沾滿濕漉漉的黃色花瓣碎末。剛拿回來的馬齒苋先不喫，放在水缸邊上，去一去暑氣。這東西極耐旱，大夏天暴曬十幾天，也不會死。有一點點水，或者沾些濕氣，它就不會蔫巴，能放好多天。馬齒苋常用來清熱，家裡孩子如果扁桃體發炎，或者小便赤熱，喫一些，見效快，立馬就好了。

我是從那個時候喜歡上馬齒苋的吧。新鮮的芽頭，隻要黍米粒大小的花苞尚未打開，掐下來，搗點蒜泥，再拌上家裡曬成的大麥醬，或是豆瓣醬，就可以給孩子們下飯了。大人們喫得粗糙，可不管它開花了沒有，一樣掐回來，放些辣椒段、紫蒜頭，加了粗顆粒的井鹽用猛火炒，炒得一片紫紅，再潑兩勺醋進去，一起鍋，便是鮮、酸、辣、咸，不光下飯，佐以土燒，喫得腮幫子鼓起，牙幫子咯吱響，頭上、肩背上爆汗，好一副恣意的光景。小孩子這樣喫不得，味太衝，咸得咂舌，辣得霸道，酸得倒牙，多是夾一筷子進嘴，然後狂扒飯，在口腔裡裹著咽下，末了，跑到井架邊，打一小伢瓢清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祖母見我們饞，又創新了做法。她把馬齒苋焯水，在案板上剁成碎齏，然後用搪瓷缸子盛起，上面撒一層蒜蓉和細鹽，腌上一個“對時”（24小時），拿出來淋上熟油，這纔給孩子們喫。馬齒苋本身酸酸甜甜，再讓蒜泥與鹽巴提一提，味道格外純正，就著白米飯咀嚼，讓人齒頰生香，回味無窮。

為什麼馬齒苋這麼好喫呢？晚上，孩子們坐在祖母兩腿的空間裡，一邊由她打扇，一邊聽她講故事。因為它們是天上來的呀，祖母說。馬齒苋又叫“楊戩菜”，傳說二郎神和孫悟空打架打累了，就把三尖兩刃戟往地上一插，跑一邊喝水去了。等他抽起兵器時，地上就有了馬齒苋。瞧瞧馬齒苋，圓柱形的莖稈，從對葉中間往前伸出的新芽尖，還真像一把三尖兩刃戟。原來是這樣，神仙菜，當然好喫啦。長大了，知道這植物的學名，也覺得形像，那是從葉形上來說的另一個比喻，馬的牙齒。

那樣的年代，還有多少野菜曾經被祖母賦予美好，像仙女鳳冠一樣的車前子，還是像翡翠墜子一樣的馬泡？不喫這些，還能喫哪些呢？家裡四代同堂，老老小小十幾口人，都長了嘴，集體給的那點口糧，如何能填飽肚子，隻有去野地裡謀生計。家裡前幾代開私塾和中藥鋪，那樣的格局，過的是另一種生活。到新中國成立，輪到了祖父頭上，他根本就不會種地。除了打長牌，就是整天貓在家裡寫“老戲本”，這哪是莊戶人家的營生。祖母九歲就進了我們家，她是童養媳，連房間也沒有，無論寒鼕酷暑，都是一張竹子做的涼床抵在後門口睡覺。但我們這個家，得虧了她，祖父的妹妹們、父親和父親的兄弟姐妹們，哪一個不是她撫養成人。總想寫寫我大字不識的祖母，她一輩子的溫馴、善良，照顧子孫們的含辛茹苦、劬勞顧復，這麼多年在我的心頭縈繞，卻不知從何下筆。今天，一盤清炒馬齒苋，喫得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