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錄

001城牆根下

012走在西安大街上

020安定門裡的日子

024生而快樂

030我是兔子我怕誰？

036通道

043想像父親的樣子

053媽媽在家就在

060“瓜女子”的堅持

065我愛廚房

069後一塊煤

074一段能“作”的日子

081種桃記

089名字

092你什麼都不欠

096楊爭光是一棵樹

城牆根下

一

西安四大城門，東西南北門的稱呼，過於簡單，毫無特點，有人提議應沿用明代時所用的名稱：東門——長樂門；西門——安定門；南門——永寧門；北門——安遠門。很吉祥，很古典，也與西安古老城市深厚的文化積澱相吻合。

其實,四大城門的進出門洞上方早已明確鑲嵌了舊時名稱的匾額，但是西安人習慣上仍然按照“東西南北”的方位這樣稱呼四大城門，公交車上報站名也是如此。如果誰要乘出租車去北門，你卻說要去安遠門，估計九成九的司機都不曉得方向盤該往哪裡轉。但是四大城門旁邊的小門古名倒是一直叫得響，比如朱雀門、含光門、文昌門等等。

二

無意間，我的生活住所總在西安的城牆根下。人常說眼眉前的事物是容易被忽略的，何況我又是個對現實環境很不敏感的人，所以，盡管離西安城牆很近，我對它卻了解太少。

工作之後有17年的時間，我住在東城牆根的東門裡，陝西省作家協會家屬院。那時，總是東門東門地叫著，待搬走後，有一天途經東門，一抬頭，卻看到門洞上方隸書鐫刻的“長樂門”的匾額，纔知道我一直生活在“長樂”之中卻渾然不曉。

那段漫長灰暗的日子，我時常像隻鴕鳥，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入沙土裡。盡管暴露著遍體鱗傷的身心，卻沒有勇氣抬起頭來面對現實，因為隻有有意識地麻木自己可憐的神經，纔能熬過每一個失敗的日子。

瑣碎的生活，使我變得庸常而瑣碎。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注意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乘坐在風雨飄搖的小船上，打造的卻是一艘囚禁自己的海盜船，我淪為船上的奴隸。雖然時刻想著要逃離，但是船已揚帆，駛入茫茫無際充滿險惡的大海，仿佛是一次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港灣的航程。我以為，我隻有葬身大海纔能徹底解脫。

是女兒給我空虛、無望的生活帶來了撫慰和快樂，城牆根兒就是我和女兒創造快樂的園地。女兒三四歲時，我們走在高大的城牆邊，她總試圖攀緣城牆，她那胖胖圓圓的小腳蹬在窄窄的磚牆上，一級一級往上攀登，我在下面托著她的小胖屁股。顯然，她是無法拾級而上的，就像我在痛苦的婚姻中無法拾級而上。

後來讀好友杜愛民的散文，他說他小的時候就經常從容地一級一級攀上城牆。那本不是憑一日之功可以做到的，杜愛民卻在玩耍中輕易完成了。

鼕天飄雪的日子裡，層層灰色的牆磚落上了潔白的雪花，襯托出城牆威嚴之下的典雅與少有的柔美。在環城公園裡雪厚的地方，我和女兒毫無顧忌地打著滾，拍照片。夏天到了，一度對書法感興趣的女兒在雙休日的早晨，早早起床，提著小水桶拿一支大毛筆，跟隨樓下我的編輯前輩路萌先生來到東門外，毛筆蘸著桶裡的水，在光滑平坦的石板地上練書法。待太陽光熱起來了，女兒提著小桶回到家裡，興奮地拍著還在床上睡懶覺的我，希望媽媽能和她分享早晨涼爽的晨風。

我很慚愧，於是開始起早，跟隨練書法的女兒來到東門外的環城公園。那時，環城公園是收費的，好像每人每次五毛錢。為了避免帶錢的麻煩，也為了讓自己天天堅持來鍛煉，我買了月票。

這裡熱鬧極了，年紀大的跳著節奏緩慢的扇舞，中年人跳著動作幅度很大的健身操，還有一些人排成一排，一個給一個拍背，嘴裡“咳咳”地高聲叫喊著，令人匪夷所思。始終喜歡遠離喧鬧的我，不可能加入這些隊伍中，於是我選擇了一個人跑步。從東門開始跑，跑到建國門結束。

一路上，我見到不少熟人和同事。和我大學同學又一同分配在省作協工作的姚逸仙，在一塊空地上打著太極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像是武林中人。接近建國門時，在一片綠蔭下，青草地上，看見的是《陝西日報》文藝部的田長山，他穿一件運動休閑服，一條白色寬松的燈籠褲，手執一把閃閃發光的長劍，劍把上一穗紅纓上下飛舞。田長山全神貫注，他練的大概是太極劍，劍法舒緩流暢，不急不躁，劍劍中的，像是站在城牆上保衛城池的古代勇士，正在認真地比武練劍，隨時準備抵抗外來的侵略者。

田長山的身材並不高大，但是虎背熊腰，結結實實，說話也是底氣十足。每次有作品研討會，或是省作協召開的長篇小說座談會，都能聽到田長山準備充分的發言。不像有的批評工作者，到開會時纔在一張小紙片上順手寫上幾條，然後按照慣常套路信口開河。田長山總是謙虛地拿出打印好的發言稿，他說，我就照著念了。於是，他渾厚的聲音就響起來，他的聲音共鳴很好，說話鏗鏘有力，整個會議室裡都回蕩著他嗡嗡的尾音，空氣仿佛都在震顫。

城牆根下的跑步繼續著，一張月票畫完了，我換了第二張、第三張。我能堅持跑下來，應該說也與天天堅持打拳練劍的姚逸仙、田長山有關，如果不願被他們笑話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得努力堅持。

    跑步讓我暫時忘記了一睜開眼睛就鋪天蓋地而來的生活失敗感，我頹廢的身心得到了物理的療治，雖然痊愈是不可能的。起初環城公園那段不長的路程，我跑到半途見到姚逸仙時就氣喘吁吁了；等到見到田長山，我幾乎累得像在走路了。慢慢地我的腳步加快了，身體輕盈了，呼吸均勻了，有時輕松地跑過田長山面前，他會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不記得是我換第幾張環城公園月票時，一連多天我都沒有見到田長山，我以為他出差了，卻傳來令人震驚的壞消息，他被查出患有肺癌，住院做了手術。我簡直不能相信，病魔為什麼要侵襲那麼健壯的身軀哦！但是，以後跑過那片樹蔭，就再沒有見到他那敦實的身影，心中悵悵地希望，他那套行雲流水般的劍法能助他戰勝侵入他體內的侵略者。

後來我搬離了省作協家屬院，住進了鳥巢一般的高樓裡，麻木和頹廢的心理仍像病魔一樣如影隨形，令我整日渾渾噩噩，消磨時光，浪費生命。

2003年“非典”已經結束的那個夏天，我在新聞出版大廈的電梯前等待上樓。電梯門開了，一個一張臉都掩藏在大口罩裡、頭戴白色遮陽帽的人，拖著一輛裝滿書籍的地平車出了電梯。我好生奇怪，“非典”的危機已經過去，這個季節本不該戴口罩的。待那人抬頭的一瞬間，我從那雙眼睛和那依舊敦實的身軀認出，他是田長山。我想下電梯幫幫他的，但是電梯門已經關閉，開始緩緩上升了，我突然有種與他河漢相望的感覺。

這是我後一次見到田長山，不久，我的信報箱裡收到了田長山剛出版的著作《方言誤讀》，再不久就傳來他去世的噩耗。和省作協的同事到他家裡祭奠他時，我意想不到地看到，他的家除了書，真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清貧得令人難以置信，更加為他突然的離去黯然神傷。

他在臨終之前完成的簽著“艷茜女士雅正”的著作還在我的書架上，但是一個曾經健康的生命從此在城牆根消失了。他是真正的勇士，懂得如何尊重生命，勇敢地生，尊嚴地死，直到後時刻，他都不失太極劍法泰然自若的內功。

三

2004年，我多年動蕩不安的生活發生了質的變化。逃亡一般，我勇敢堅定地選擇逃離這艘使我身心備受傷害的“海盜船”。我終於明白，希望的航程和溫暖的港灣不是我能等來的，而要靠我自己去創造。我要為此拼命一搏，哪怕葬身大海，也不能丟失自己，毫無尊嚴地繼續苟活。

在寒冷的鼕季裡，無助的流浪漢一般，我和女兒落腳在西城牆根下，租住房就在西門。現在知道了，那是安定門。命運將我安置在安定門，這是否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暗示呢？住在長樂門卻始終沒有一絲快樂，但我被風雨侵蝕得幾乎千瘡百孔的心靈從來都渴望著生活的安定啊。

我的租住房沒有暖氣，這個鼕季，讓我找回了早已遠去的對於寒冷的記憶。那份寒冷是徹骨的，被冰魔包圍著一般，它面目猙獰，始終恐怖地冷笑著，一點一點企圖把我和女兒身體裡殘存的體溫抽光。我們眼睜睜看著它從容不迫、剝繭抽絲般猖狂肆虐著，卻束手無策，難以抵御，更無處可逃。

每天下班回家，我能看到正在翻修復原的西門城樓。它如夢初醒一般洗去鉛華，逐漸凸顯出鮮艷的色彩。待到有一天它脫去了身上的安全網和腳手架，一眼望去，不禁悚然一驚：色彩誇張的亮麗，竟像是看到一幅凸顯血紅大嘴的口紅廣告畫，眼球很刺激，卻不舒服，與兩側城牆的滄桑、古樸很不相稱。

雖然人都有喜新厭舊的毛病，但自然樸素的品質卻仍然被更多人所推崇。也許是看得久了，或待灰塵撲面，風吹雨淋，有了時光剝蝕的痕跡後就和諧了吧？我的隨遇而安的惰性心理又在作祟。便時常想，修飾一新、高大威風、盛裝出場的西門城樓，與樸實無華、深沉寧靜、莊重典雅的城牆連接在一起的感覺，很像舊時的婚姻：兩個幾乎未曾謀面的青年男女，一夜之間，要求他們天衣無縫、絲絲入扣、夫唱婦隨並且終身廝守，悲劇就是這麼輕易地被制造著。

近，我接觸多的一個詞語，就是“磨合”。新手和新車的磨合；夫妻或戀人的磨合；同事之間的磨合；國家之間的磨合；人與自然界的磨合；單位裡人員結構調整，舊有的人事秩序破壞了，重新洗了牌，進入新一輪人際關繫的磨合。這其中，每個人都討厭圓滑世故，每個人都討厭雜亂無章而且心情惡劣，但是每個人卻都在追求應對自如遊刃有餘，每個人都在無聲等待有人出頭整頓無序、恢復正常而與自己無干。社會的球磨機在高速運轉，不接受磨合，就可能被壓成齏粉。

城牆和城樓也要在時光隧道裡接受歲月的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