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鄭小驢 / 騎鵝的凜鼕 003
聶夢兮 / 午夜咖啡館 043

非虛構
凌仕江 / 川藏線筆記 061
葛筱強 / 黃榆筆記 080
吳莉 / 哈爾騰草原筆記 098

翻譯
［美］庫爾特·馮內古特 陳東飚 譯 / Thanasphere  121

藝術
李穎超 / 少年對中年的仰視  141
遠人 / 唯青山永恆  157

特稿
孟悅 / 人類世版圖與人類世的物  169

光明
汪破窯 / 匆匆那年（小說）  183
王池光 / 橋上開滿苦菜花（散文）  200
李鳳琳 / 故鄉如同一個夢想（組詩）  205

文本與繹讀
胡亮 / 片羽（組詩） 211
辛泊平 / “我以外的我，詩以外的詩” 230

騎鵝的凜鼕

鄭小驢

1

一群鵝，共五隻，三白兩灰，一公四母。立夏來回數了幾次，放心了，端起盆，邁出門檻。雞就來了。它們仰著頭，咕嚕嚕地瞅他。立夏佯裝撒谷，它們拍打著翅膀，騰躍起來，發現上了當，轉而又咕嚕嚕盯立夏的手看。立夏捏了把谷粒，揚起手，空中便多出一道金黃的拋物線。沙沙沙，每粒都落了地。鴨子嘎嘎嘎，搖擺著也來了。它們伸著脖子，長喙東戳戳西探探，看似笨拙，撮起食來得勁，喙子像把吸塵器。都精明著呢，哪裡谷粒撒得厚往哪裡鑽。雞被擠得彈腳舞翅，來了怒火，脖頸處雞毛炸裂，雞冠筆挺，朝鴨背狠狠一啄。嘎的一聲，鴨子扇著翅膀跑了。鵝後纔來。它們優哉遊哉，從桃樹下慢慢踱過來。鵝群一來，就沒雞鴨的事了。連搗亂的小黑狗也怏怏走了。五隻鵝，白花花一團，誰敢搶食，嘩啦一翅膀，扇得它們七葷八素，站腳不穩。立夏就笑。笑得懸在鼻翼的兩條“紅藷粉”搖搖欲墜。他趕緊吸溜一聲，“紅藷粉”又縮回鼻孔。
說來奇怪，這年鼕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滴水成冰，是南方少見的凜鼕。立夏又從盆裡抓了把谷粒，朝的那隻白鵝喊，慶松，慶松，快過來！那隻鴕鳥似的肥白鵝拍了拍翅膀，一搖一擺過來了，杏黃的喙比立夏小手掌還寬。慶松勾勾脖子，朝他歡叫。立夏趁勢捉住它，騎了上去。白鵝頓時身子一沉，嘎的一聲，“載”著立夏在院裡慢慢走著。立夏學著電視裡騎馬的樣子，駕駕駕，馭……覺得手中多了一條馬鞭，時不時往空氣裡揮擊一下。白鵝靈性，聽得懂立夏的口令，他喊停就停，喊走就走。立夏經常騎白鵝，在他家院裡搖晃，叫人好生艷羨。孩子們騎過牛，騎過狗，可誰都沒騎過鵝。大家隔得遠遠的，喊，白痴騎白鵝，白鵝載白痴，白痴白鵝不分啰！
立夏怔怔地望著他們，也不懂回應。

因為這群鵝，孩子們都不敢靠近立夏。當然隻要靠近立夏，立夏肯定沒好果子喫。現在水車鎮誰都曉得這是個傻子。時間再往前退點，立夏四歲，水車人背地裡嚼舌頭，說包子鋪雷老頭家的孫子腦子燒壞了，四歲還不會說話，是個傻子。
這群孩子裡，要數二告壞。二告指著地上一團暗綠的雞屎，逗他，糖，甜的！立夏就蹲下去，抓了把，猶豫地望著他們，訕訕地笑，得到肯定的目光後，猛地往嘴裡一塞。孩子們強憋著氣，不敢作聲，生怕壞了好事，看立夏咧嘴皺眉，似在回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呸呸呸，罵道，壞人！大家憋得臉紅脖子粗，噗的一下，像針戳破了氣球，紛紛爆笑起來。笑得腸疼，笑得腳軟，笑得眼淚長流。幾隻狗也受到感染，吐著紅舌，搖起尾巴，歡快地圍著孩子們打轉兒。
立夏受到傷害，緩緩站起來，一邊吐口水，一邊抹眼睛。院門這時開了，雷老頭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咳嗽一聲，喊，立夏，回來！孩子們的笑聲就打住了，紛紛望向雷老頭。雷老頭瞪著一雙牛眼，因生氣而漲得發紫的臉上，那道傷疤紅得像枚印章，格外醒目駭人。雷老頭當過兵，傳言他臉上的這道傷疤是槍眼，對越自衛反擊戰時，越南人留下的。也有人懷疑這是雷老頭的謊言，說不定是哪個仇家弄的。他是害怕仇人上門，所以纔躲到水車鎮來的。
孩子們終於笑不動了，都沉默下來，愣愣站著，目送立夏朝自家小院跑去。雷老頭依然冷著臉，遠遠地望著他的傻孫子跑來。那群鵝嘎嘎地從院門湧出，拍著翅膀，隔老遠就來迎立夏了。立夏臉上還掛著淚痕，用力吸了吸兩筒子鼻涕，躡足走向鵝群中間，牽了一隻，騎在上面。鵝嘎的一聲，顛起屁股就跑，其他鵝也跟著叫起來，院子頓時熱鬧起來。孩子們還想湊近點，被雷老頭擋住了。孩子中要數二告個頭，雷老頭長臂一伸，佯裝來抓二告，二告和孩子們嘩的一聲，四散而逃。警告聲追著屁股就來了，“再叫我看到你們欺負立夏，小心你們腦袋！”孩子們沒跑遠，等院門嗚的一聲關了，喘著氣，嘻嘻哈哈的，又歡快起來，一起朝雷老頭家吐口水。
“我噗！我噗！”

立夏的這群鵝比狗還管用，一有風吹草動，就伸著長脖，像高度警惕的眼鏡蛇，生人根本攏不了邊。看到鵝，孩子們的腳啊腿啊屁股啊隱隱作痛，都給鵝啄怕了。鵝一來，孩子們都躲得遠遠的。方圓幾裡，都曉得立夏家養了幾隻鵝，兇神惡煞的，比狗還護家。孩子們打不過鵝，將怨怒都記在了立夏頭上。
“立夏，出來啰。”
“不出來，你們都是壞人。”立夏貼著院門的門縫，餘怒未消的臉上夾雜著一絲猶疑。
“哎呀，我們不會再欺負你啦！”
“立夏，掏鳥窩去！”
“對！清江對岸那株苦楝樹上剛搭了隻鳥窩呢！”
立夏卷起衣角，放在嘴裡嚼著，兩條鼻涕隨風飄蕩。要是他們再慫恿幾句，立夏保不準又出去了。這時院子裡又響起雷老頭的聲響：
“立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