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海明威回到了古巴的居所,由於在戰爭中數次受傷和腦震蕩,他的健康受到了很大損害,頭痛和耳鳴時常折磨著他,思維和語言也不如以往敏捷;可是作為一個作家,他的願望仍是寫作。一九四六年在擱筆幾年後,他開始創作長篇小說《伊甸園》,但寫作時斷時續,顯得力不從心,為此,他的情緒一直很消沉。一九四八年秋天,在身體稍有好轉的情況下,他和妻子瑪麗乘船赴意大利旅行,當他們走下熱那亞碼頭時,他不禁心潮翻湧,難以自已。一九一八年作為紅十字會志願人員次到意大利戰場時,他還是個未滿十九歲的熱血青年,一九二○年和一九二七年雖然又來過兩次,但都是匆匆往返;眼下美麗的秋天景色使他覺得好像回到了熱愛的故土家園。上岸後,他立即雇了一輛汽車,決心好好看一看這個國家。往威尼斯駛去的沿途中,他和妻子受到意大利北部居民的盛情接待,出版商阿爾伯托?蒙達多裡告訴他,自從二戰結束以來,他的書在這個國家比其他作家的書好銷,平民百姓和上層社會中的人都愛看他的書。初抵意大利的這些見聞令海明威的精神為之振奮,稍後的威尼斯之行更使他心情激動,這個城市的建築和歷史引發了他無數的感觸和遐想,他決定重訪三十年前受傷的戰場。當他站在福賽爾塔城外長滿蘆葦的坡地上時,昔日在意大利戰場經歷的種種情景又重現眼前,撫今追昔,百感交集。從福賽爾塔返回住地後,他便放下手頭正在寫作的“海洋小說”,興致勃勃地寫起幾個月來在意大利的見聞和感受。他腦海裡充滿可供描寫的景像和人物,他寫信告訴他在二次大戰中結下生死之交的蘭阨姆將軍,說書中主人公坎特韋爾上校的形像是依據生活中三個原型塑造的:坎特韋爾年輕時在戰場流血負傷,五十歲時飽經滄桑重遊故地的情景是他本人的經歷,而主人公在二戰中任美軍精銳步兵團團長奮戰沙場的描寫,則是蘭阨姆將軍的寫照,此外還有一些勇猛善戰的斯威尼上校的影子。故事的主題和以往一樣,仍是戰爭、愛情與死亡。
《過河入林》的主要內容由兩部分組成:一是歷經戰爭磨難的坎特韋爾上校對於參加兩次世界大戰的沉痛回憶和反思,二是上校在威尼斯與心愛的少女和好友會面、打獵的情景。書中血腥廝殺的戰爭場面和上校內心對美好愛情與自由生活的依戀互為映襯,表達了作者對戰爭的強烈憎恨,對人類生存狀態的真誠關注。
坎特韋爾上校十八歲時,懷著為正義而戰的自信走上次大戰的戰場;可是不久,戰場上血肉橫飛的殘酷現實使他在震驚之餘,逐漸對戰爭的意義產生懷疑。當他回想起這次戰爭時,曾經有過的自豪感蕩然無存,充斥在腦海中的隻有壅塞在運河裡的腫脹尸體,還有叮在滲血傷口上的成群蚊蠅。坎特韋爾的這種感受實際上是作者的親身經歷,目睹生命毫無尊嚴地遭到殘暴踐踏,海明威當時曾痛苦地想道:“選擇死似乎比活著更合情理。”作者通過坎特韋爾之口否定了這場戰爭,他和昔日的戰友、“格裡迪”的侍者領班對在伊松佐和卡爾索參加過的愚昧屠殺,隻想“把它當作可恥的蠢事忘卻”,並“為那些下命令屠殺的人感到羞恥”。但是,作為一個職業軍人,他後來又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他本人雖未直接遭受希特勒和墨索裡尼的迫害,但他對納粹和法西斯極其痛恨,因此在諾曼底登陸、進軍巴黎和赫特根森林戰役中表現英勇。其實這正是海明威本人在二戰中的真實表現。即將攻占巴黎的前夕,海明威奉命帶領一個七人遊擊小分隊,在滿布的朗布依埃的街道中穿梭偵察,有時甚至要進入德國人的坦克集中地。用海明威自己的話說,“那會兒簡直是提著腦袋前進”,然而他仍能準確迅速地把有關的軍事情報記錄下來。當時朗布依埃的指揮官布魯斯上校曾這樣評價海明威:“在軍事方面,他可說是個真正的專家,尤其在遊擊隊活動和收集情報方面,他更為優秀。阨內斯特十分驍勇,但決不粗枝大葉……”一九四七年美國政府授予海明威銅質星字勛章時,榮譽獎狀上也赫然寫著同樣的贊譽。可是,在《過河入林》中,作者對於幾場大戰役的描寫,非但不像現實中那樣驚心動魄,反而作了低調處理。當雷娜塔反復請求上校講述攻占巴黎的情景時,上校隻是簡略地敘述了盟軍參戰的經過,繼而沉痛地告訴姑娘:“我想我們殺死的人比一代人還要多。”為贏得戰爭而付出的慘重代價使他感受不到勝利者的喜悅。他心愛的一個團在他違心執行上級命令時,大半做了冤魂,剩下的全都成了殘廢。因為“在軍隊裡,你就得像條狗那樣順從,你隻能希望自己會遇上個好主人”,然而,坎特韋爾上校不無諷刺地補充說,自他當上指揮官後,“手下的士兵都很優秀,可是好的主人隻有兩個”。他對盟軍高層的某些決策人物無比憤慨,斥責他們遠離戰場,在設有諸多安全措施的地方盲目指揮,造成前線將士許多無謂的傷亡。他甚至把矛頭指向當時任盟國遠征軍司令官的艾森豪威爾,說他是“一個不同凡響的政治家,政治家型的將軍。對政治非常在行。”上校如此尖銳的評判,完全發自內心深處強烈的反戰意識。與此同時,他對自己曾經參與的屠殺和破壞也一直悔恨不已。
戰爭烙下的傷痛使坎特韋爾對人類的生存狀態感到悲觀,而日益嚴重的心髒病也時時向他發出死亡的威脅,但他從來不對命運的不幸發出一聲哀嘆,而是勇敢鎮定地尋找生活後能給予他的快樂,盡管這種快樂並不能真正卸下精神的重負。在確信死神召喚他的後一刻,上校“很順當地坐到了後座上,並且關好了車門,他關得很仔細很穩妥”。這種在精神上戰勝死亡的從容舉止,是海明威畢生崇尚的做人原則。據說當時為該書打字的女打字員讀到這一段時,和在場的幾位客人以及海明威的妻子全都感動得流下淚來。
書中雷娜塔的形像清純動人,她的名字在意大利文中的原意是“再生”。在坎特韋爾上校的心目中,她的確是青春、愛情、真誠和理想的化身,而這些生命中美好的事物,正是他一生所向往的,他愛她,希望在純潔的愛情中淨化心靈,得到新生;雖然他明白愛情的結局不會完滿,但是它讓他的生命之火在熄滅前燃放出美麗的光彩。
雷娜塔的原型是一個名叫阿德裡安娜的意大利姑娘,但她並不是伯爵小姐,而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學生。有一次海明威與幾個朋友外出打獵,同行的一位朋友帶來一個身材纖細的黑發姑娘,她那柔和的聲音和文雅的風度立刻讓海明威產生了好感。打獵結束時,姑娘的頭發被雨水打亂,海明威很溫和地安慰她,並把自己的梳子一折二送給她;他的舉止使姑娘很感動。他們後來一直保持著親密友好的關繫。阿德裡安娜生性聰慧,擅長漫畫和素描,還為《過河入林》的美國版本設計了封面,為海明威寫的威尼斯童話畫過多幅插圖。《過河入林》正式付印前,阿德裡安娜的哥哥特地趕到海明威家裡,坐在打字機旁連續工作幾個小時,幫助他改正書稿中一些錯誤的意大利地名。一九五○年阿德裡安娜和母親到海明威在古巴的“觀景莊”作客,海明威在眾人面前把姑娘稱作“女兒”,而且保持著一種長輩的姿態,但在心裡卻熱烈地愛著她,每當跟她會面後,他就發覺自己的創作能力大大提高,然而,這隻是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他們之間的關繫並沒有像小說中描寫的那樣,超越了一般好朋友的界限。
《過河入林》的書名是海明威幾經斟酌後定下的,先前他也考慮過其他幾個書名,但都因不合適而被一一否定。《過河入林》借用了托馬斯?傑克遜將軍臨死前說的一句話:“讓我們蹚水過河,到樹蔭下休息”。坎特韋爾上校在去世前特意對司機提起了這句話,旨在表現一種坦然接受死亡,視死亡為身心休息的無畏精神。
海明威對《過河入林》的出版寄予很高的期望,可是一九五○年該書面世後,文學界的評論卻出乎他的意料,評論家們認為主人公的形像和精神狀態令人厭倦,小說的創作模式也沒有任何創新。這種觀點固然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作品的基調比較低沉,卻也難免失之偏頗。《過河入林》雖說不是海明威成功的作品,但是和作家的其他作品一樣,是他人生歷程中一個階段的真實記錄,從中可以了解作者在那段時間裡的思想感情,尤其是他經歷了三次戰爭後人生信仰所發生的變化。據他自己說,一九一八年在意大利戰場上受傷時,內心很害怕死亡,因此對宗教十分虔誠,相信依靠祈禱能夠實現精神自救。到了西班牙內戰期間,盡管戰爭的陰影使他對日後的美好生活仍心存懷疑,但是反法西斯戰士獻身正義的崇高行為感動了他,他覺得隻為個人的利益祈禱未免太狹隘,並且逐漸消除了對死亡的恐懼;在反映這次戰爭的劇本《第五縱隊》中,他表現出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期望通過鬥爭走向自由。可是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他的思想觀念又有了很大的變化。在一九四四年的法、德戰場上,面對數次生死攸關的險情,他從未祈禱過一次,對死亡完全抱著藐視的態度。然而戰爭的創傷使他對人生充滿了悲觀的看法,戰後他的思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復雜、矛盾,情緒也更消沉;他不接受任何外來力量的影響,更不乞求宗教的安慰,他隻崇尚人道主義、情感主義和回歸自然的快樂。海明威在這個時期的思想狀態,通過坎特韋爾上校的形像很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為此,《過河入林》對於全面、完整地了解海明威及其後期創作,是一部不可忽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