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說四則（一）

[法國] 愛米麗·芭拉尚

和晉羽/譯

夫妻

巨大的月亮仿佛要吞噬了天空。是熱浪過後的橙色月亮。同樣是橘色的天空中，稀稀落落地散落著幾顆星星。它們似乎要窒息在這無邊無盡的煩悶之中。燒退後，發酸的汗水浸濕了我的身體，它看上去亮光光的。

還要等待一個月。我已經無法繼續忍受。我腹中的“創造物”像個魔鬼似的動來動去。我不敢想像。怎麼能在這惡魔的軀殼下想像出人的模樣？一個野蠻的踢著腳的惡魔。我本來幻想著披著透明羽翼的仙女，後卻得到一個惡魔，一個鉤形腳的惡魔。原諒我吧，上帝，我並不會因為孩子而感到幸福的。

我妻子是一粒珍珠。承蒙上帝的恩賜，我真是個幸運的男人，我有一個溫柔又順從的妻子。她就躺在我身邊，正待產下我們的個孩子。幸福讓我感到滿足，為此，我每天都對上帝充滿感激。

天終於亮了。這將是和夜晚一樣昏暗的一天，充滿塵垢和炎熱的一天。我的身體如此沉重，已經到了雙腳所能承受的極限。

我給他煮咖啡。他一口氣把咖啡喝完，沒有半句感謝的話。我低下頭，因為我不願與他的眼神接觸。

她就是人們都夢想擁有的妻子。甚至為我盛咖啡時，她都帶著謙卑的態度。她把愛都藏在了那些細微的動作裡。她如同蜻蜓般殷勤有禮。

痛苦的一天開始了。日復一日。自從我們結婚以來，我不曾有過一天快樂的回憶。隔壁的那些女人來家裡找我，刻薄的話總是免不了的。從不在場的人開始，她們的評論覆蓋到整個世界。她們給我建議，教我怎麼討好我的丈夫。她們談論著性，像小女孩一樣嗤嗤地笑。我幾乎用沉默招待她們。我知道她們背地裡都叫我大胖老鼠，因為我話不多，膽小怯懦，又大得像個球。

我一進門，女人們的聚會就散了，像一窩飛散的麻雀。我不喜歡她和那些女人在一起。我寧願不去想像當我們都不在場的時候，她們是怎麼談論我們—她們的丈夫的。但我也不能讓我妻子整天一個人待著，她需要那些女人陪陪她。

她們終於走了。我丈夫用眼神指了指廚房，該做飯了。那個男人餓了。他總是餓。他喫起飯來就像永不滿足的餓狼。

我要做炸藷條。難以忍受的高溫讓我一陣惡心，我在廁所裡吐了，吐得很多。那男人把目光挪開了。隻要一想起食物，我臉色就發白。那男人強迫我喫東西，因為這對孩子好。我覺得自己不再是個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我隻是個肚子，一個他買來為他繁衍後代的肚子。但是我並不恨他，我做不到。我隻是對他感到厭倦，對這荒謬的，令人惡心的婚姻感到厭倦。

我妻子做得不錯。盡管如此，當初我們被介紹認識的時候，我還是有些顧慮。那時她二十二歲，二十二歲對於一個沒結婚的姑娘已經很老了。在那之前，她母親對她進行過教導，但對這位強勢的母親，我了解不多。現在我知道了，她確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她知道如何伺候丈夫，但又不會做得太過分。她是個好女人。娶到她，我感到幸福和自豪。

當我父母把我介紹給他的時候，我在房間裡哭了一整夜。我纔剛剛畢業，我想當個小學老師。那個男人對我說，我不需要工作，他完全能養活我和我們的孩子。我小心翼翼地反駁說我想工作。但是我母親用嚴厲的目光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我不能去工作。我隻用服侍這個男人，不管我願不願意。我曾向神秘的力量禱告，懇求它改變我的命運，但這卻是上帝的旨意。我本不該為此痛苦，我應該感謝這一切，但是我做不到。

我妻子開始感覺到陣痛，就是女人的那些事。我花了很長時間去泡一杯咖啡，因為我想避免在陣痛到來的時候出現在那兒。

我蹲在肮髒的地板上拖地，像接受刑罰一般痛苦。如同一頭鬥牛，被灼燒的發白的投槍插入我的背脊。像一頭役畜，我忍受著與願望背道而馳的人生。我會下地獄的，因為我不想要這個孩子。算了。我在地獄的生活已成定局。

相比我母親，我妻子更聰明，也更溫柔。感謝上帝。我知道，她那巨大的肚子讓她備受煎熬，她喘著粗氣，她嘔吐，但是她從不抱怨。我妻子像聖母一般，她是我的至寶，我常常在朋友面前炫耀，引發了他們強烈的妒意。他們娶到的都是糟蹋了他們人生的潑婦。我的妻子是如此可愛。

從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我不會愛他。他並不討厭，也並不壞，但是，他是被別人強加給我的。我不能愛上他。

這場婚姻，是我母親明智的決定。是她一生中明智的決定。

新婚之夜，我是那麼擔心我那堅硬的肚皮會將他拒於千裡之外。他不能進入我的體內。他抓住了我的肩膀，並用力，他用力直到我的肚皮炸裂開來。我內心發出尖叫，我哭了，但是沒有眼淚。他滿足地睡著了。

和她做愛就像絲綢般溫柔。我深入到她的體內，上帝為我們準備的快感，帶著仁慈，迅速地侵占了我的身體。

一切都隻為了那一夜。我感覺到了。

我打電話給助產護士和我喜歡的那幾個鄰居，讓她們來幫忙。我將和他們的丈夫一起喝茶，也許要喝上一整晚，然後抽著土耳其水煙，等待嬰兒的降生。

我疼得快要死了。我想離開這裡！放開我！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是個漂亮的男孩。感謝上帝，我是幸福的父親。

我不愛這個孩子。以後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