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錄

小說

銅鎖  陳巨飛 / 003

半條手絹  帥忠平 / 030

鷹兒嶺  張揚 / 063

春風多料峭  孔曉岩 / 074

南北  秋野 / 087

半壇蘿卜干（外四篇）  冷鬼 /124 

喇叭開花  黃亞明 / 138

月亮在雲裡走  許鼕林 / 150

藍山  馬洪鳴 / 167

後一出戲  夏群 / 183

白樺林  陳少俠 / 199

散文

我從皖南來  錢紅麗  / 213

骨頭的記憶  高翔 / 222

馬燈及其他（外二篇）  宇軒 /231 

沃土盛開紅色花  徐春芳 / 237

觀瀾  黃丹丹  / 242

撥開淮海的煙雲  張韻秋 / 252

金寨三秋  禹茜茜 / 261

難忘績溪那幾抹紅  方勇 /267   

報告文學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張秀雲 / 275

紅色主題，文學闡釋

——《喇叭花開》序言

許春樵

一個時代的文學能不能打動人心、教化靈魂，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作家與人生、與現實、與歷史建立起的無縫對接、深度開掘、真相還原的實質性關繫。這種關繫默契而牢不可破，文學因此擁有了體面與尊嚴。

在安徽這片紅色的土地上，每年春天的杜鵑花如期盛開，血染的旗幟已經飄揚了整整一個世紀。在建黨百年之際，安徽作家們紛紛站了出來，他們走出書齋，走進皖南、皖北的革命根據地歷史現場，走進為自由解放而英勇犧牲的先烈們的靈魂深處；作家們眺望著炮火紛飛的崢嶸歲月，感受著初心信仰的巨大力量，於是，一篇篇張揚紅色主題的小說、散文、紀實文學陸續走上了《中國作家》《天津文學》《延河》《小說林》《美文》等文學期刊的版面，終以《喇叭花開》為名在這本書中集合。

“紅耀江淮，薪火永繼”主題采風活動由安徽省文聯策劃，省作協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組織全省二十名作家，迅速開赴皖南、皖北。那是六月初夏，頭頂上的陽光已很強烈。

一周的采訪興奮而辛苦。興奮的是作家們在槍聲和硝煙散盡後的土地上，要與那些逝去的歷史和先烈進行精神對話；辛苦的是采風的每一天都要早出晚歸連軸轉，中午烈日當空，采訪車在皖南山區和皖北大地上馬不停蹄地趕往一個個地點，晚上回到駐地，每天都有作家累得喫不下飯，還有人中暑。

可真正的挑戰不是在采風的路上，而是在提起筆的紙上。文學不是新聞、不是科研、不是考證，歷史在文學中該是什麼樣的面貌，文學如何記錄和呈現歷史，這是作家們首先要面對的一個必答題。省文聯、省作協在隊伍出發前，專門用半天時間對參與主題采風活動的作家們進行培訓。培訓確立的一個基本創作目標是：紅色主題，文學闡釋。

也就是用文學的方式記錄歷史事件，探索革命內涵，還原人性真實。

“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是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說的。“紅耀江淮，薪火永繼”是此次采風活動的題材資源和主題導向，對革命理想信念的堅持與捍衛，對人性光輝的發現與謳歌，是紅色主題當代性的時代要求，也是文學與歷史深度融合後豐富而深刻的藝術使命。

八月流火的盛夏酷暑，初稿彙總後，肥東鄉間一個荷花塘邊的會議室裡，紅色主題創作次改稿會從早晨開到黃昏，整整一天，省作協對十一部中短篇小說逐一解剖，具體分析，從主題立意、小說視角、人物塑造、情節設計、細節選擇、敘事調性、節奏控制、段落整合、素材剪輯等進行全方位交流、研判、討論，找出問題，提出修改意見。在取得共識後，大家進入全面修改的第二階段，一些作品微調，一些作品大改，一些作品直接被否定，另起爐灶，重新創作。

紅色主題創作是帶有命題性質的創作，作家的主動性隻能體現在規定題材下的想像、思考、發現與判斷，這與作家平時由著性子跟著感覺走的寫作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是難度，是挑戰，也是考驗一個作家對陌生題材的處理能力和把控水準。好在各位作家在動筆前都已經形成了創作的自覺，即用文學的方式、以人性的視角去透視和再現歷史風雲，再造信仰的榮光。

九月，桃花潭秋風漸起，早晚的風中已有涼意，中午的空氣還是熱的。“紅耀江淮，薪火永繼”主題創作與全國期刊對接會開得熱烈而激烈。《大家》《山花》《小說月報》《天津文學》《廣西文學》《芙蓉》《美文》等七家刊物主編、名編齊聚桃花潭，就次改稿後的小說、散文作品再次進行研判。對接會上，各家刊物主編、名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些優秀作品在對接會上脫穎而出。

於是《半條手絹》《南北》《銅鎖》《我從皖南來》《骨頭的記憶》《馬燈及其他》《春風正料峭》等作品率先被刊物選中，其他作品再度修改後，陸續在《延河》《小說林》《天津文學》等刊物和多媒體中面世。戰爭與人性、革命與愛情、正義與犧牲、善良與道義在《半條手絹》《南北》這兩部中篇小說裡實現了扎實的表達、準確的呈現、深刻的開掘，而其他作家的小說作品，以及所有散文作品，整體上較好地完成了用文學手法闡釋紅色主題的任務。革命性與人性在這次紅色主題作品中，是互補，也是相互成就，相得益彰：革命是為了人民的翻身、解放和幸福，人性的自由、崇高、仁愛和善良的充分實現，是對革命的定義和完美的闡釋。

“紅耀江淮，薪火永繼”主題創作活動將隨著這本書的出版而畫上句號。而這次主題創作活動留下的啟示，將深刻影響著安徽作家創作觀念的更新、調整和變革。這次主題創作的實踐意義可概括為：一是如何去面對生活經驗之外的寫作資源，去處理豐富復雜的陌生化素材；二是如何發揮想像力和情感體驗能力，還原和打開一幅全新的歷史畫卷；三是文學要素在紅色題材創作中無差別覆蓋時，深化和升華主題就是作家不可回避的責任和使命；四是專注、專心、嚴格、嚴謹的創作態度可以使得一次文學實踐轉化為一次文學觀念的更新。

“藝無止境”，文學永遠在探索的路上，紅色主題創作，以組織化、規模化的強大陣容深入一線，走進現場，這是對紅色歷史的一次集體性致敬，也是探索文學原創高質量發展的一次形式創新。歷經一年，改稿多次，所有參與這次活動的作家都悟出了一個道理：紅色主題，文學闡釋，是文學與歷史真誠、準確的鏈接。

許多年後，未來的讀者在讀到《喇叭花開》時，肯定會說：這是一本有小說、散文的文學書，也是一部有溫度、有情感、有靈魂的歷史書。

銅鎖

陳巨飛

一

清明節放假天，汝生決定再去一趟鷹嘴崖。

汝生買了鹵菜、花生米，還有兩瓶宣酒。他心想，死馬當作活馬醫，就當是後一次了。無論怎樣，還是要試試，資產階級腐蝕我們用的是糖衣炮彈，我們團結無產階級用的是老酒、花生。

車子開到村部，汝生找村主任借了輛電動車——去鷹嘴崖的路，隻能走兩個輪子的車。主任正站在人字梯上摘香椿頭，說，車子電不多了，你到老鐘家充一會兒，不然騎不回來！汝生一邊推出電動車，一邊打趣道，主任你真摳門，昨晚上我就發微信給你說今天去鷹嘴崖，你是故意不充電的吧？主任說，這纔一年多，我這輛車都被你騎報廢了，也不曉得丑！

汝生騎上電動車一溜煙跑了，聽見主任遠遠地喊道，快去快回，香椿芽拌水豆腐，你的愛！

騎了一段，汝生的手機響了，是小挽打的。小挽說，爸爸，都放假了，你怎麼還不回來？汝生說，爸爸有事呢。小挽說，那你忙完事情就回來，我新學了一支曲子，想吹給你聽。

春天的風吹在身上涼絲絲的，讓人神清氣爽。汝生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經過波光粼粼的月牙塘，向大山深處騎去。白鷺和灰鷺在山間飛來飛去，嘴裡銜著築巢的樹枝；油菜花開得正歡，田野上到處都是草木新發的味道。

汝生此去鷹嘴崖，是為了再一次或者說後一次動員老鐘搬遷。老鐘是汝生結對幫扶的貧困戶，也是如今鷹嘴崖的釘子戶。老鐘是個銅匠，寡漢條子，整日敲敲打打，除了做銅壺銅盆，還兼帶鼓搗銅花銅鳥。本來日子還能過下去，但近些年誰還用這些老物件？現在都是機器生產的東西，又好用又便宜。並且，大家的日子也漸漸好過了，大多數人家就搬到了城裡，鷹嘴崖幾乎成了一個空心的莊子。老鐘的銅匠鋪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老鐘的日子也越來越緊。好在老鐘喂了不少雞，可以補貼家用。村裡想讓他擴大規模搞養殖，他拿著小錘子叮叮當當地錘擊著銅絲，頭都沒有抬一下，像聾了一樣。村裡又讓他種貢菊，或者栽桑養蠶，他都斷然拒絕。

汝生當初選擇困難的一戶進行幫扶，雖然有些草率，有些意氣用事，但實際上是主任誤會了他的意思。汝生的意思是要選經濟條件差的一個貧困戶，主任理解為汝生要選擇一個工作難度的來鍛煉自己。年輕人嘛，都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兒，專揀硬的磕。想來想去，脾氣倔、行事古怪的老鐘便落到了汝生身上。汝生次去鷹嘴崖就踫了釘子。他帶著幾份材料，興衝衝地找到老鐘，讓他填表。老鐘問，填什麼表？汝生說，鐘師傅，我仔細研究了你的條件，完全符合五保戶和低保戶的要求，材料都幫你打印好了，你簽個字就行。老鐘啪嗒一錘子砸在鐵砧子上，把汝生嚇了一跳。我不識字！老鐘沒好氣地說。汝生說，不識字沒關繫，我讀給你聽，你摁個手印就行。老鐘沒接他的茬，說，我有手有腳有手藝，養得活自己，不要你瞎操心。踫了一鼻子灰後，汝生騎著主任嶄新的電動車回到了村部，心想，這是個什麼人呢？狗咬呂洞賓。

主任留汝生喫個便飯再回去，一盤香椿拌豆腐被汝生喫個精光。汝生隻顧低著頭扒飯，不好意思看主任，生怕主任看出什麼。主任卻嘿嘿笑了，說，出師不利啊。汝生停下筷子，抬頭問，主任，你怎麼知道的？主任不緊不慢，從電動車的後座上取出文件袋，放在桌子上。汝生的臉唰地紅了。

老鐘這個人，死要面子，也不願給人添麻煩。我們做過多少次工作了，他都不肯向政府伸手。主任接著說，老鐘是好人，也不懶，隻是有自己的活法。想要改變，怕是也難。汝生說，累點、苦點我都不怕，我就怕這種又臭又硬的。主任說，你纔跑一趟，受點委屈，有啥苦、有啥累的？你是重點大學的高纔生，大學時就入了黨，這點挫折算什麼？相信你有本事讓石頭開花，讓老鐘發家！

後來，汝生又跑過幾趟鷹嘴崖，不是喫個閉門羹，就是沒個好臉色。一來二去，汝生多少有點意見。打生下來起，汝生就沒有受過什麼委屈。汝生想，老鐘真是不識好歹，誰也不欠他的，都是為他好，這麼不配合工作，這不是故意的嘛，存心和國家的好政策過不去。

不過有一次，汝生讓老鐘的態度有了改變，當然還不能算根本的轉變。那一次，汝生剛到老鐘家的銅匠鋪，就感覺不大對勁。一群雞在院子裡覓食，看到人來，一哄而散，留下了一院子的溏雞屎。汝生盡管很小心，還是難免踩上幾坨。銅匠鋪靜悄悄的，既沒有火苗的呼呼聲，也沒有敲打銅器的叮當聲。擱在往常，雞應該在後山坡散放著，另外，以往每次汝生還沒到院子，打銅器的響動就會很悅耳地傳來。汝生心存疑惑，在一塊石頭上蹭了蹭腳上的雞屎，然後一推門，發現鋪子的門是從裡面閂上的，這說明老鐘應該還在鋪子裡。這都幾點了，老鐘該不會還在睡覺吧？汝生敲了幾下門，也沒人答應。他搬來一根毛竹，順著毛竹爬上木格子窗戶，看到老鐘躺在床上，眼睛睜著，豆大的汗滴顆顆滾落。

汝生飛快地從窗戶爬下來，下了門閘，鑽進銅匠鋪。有那麼一瞬，他感覺自己是個身手不凡的遊擊隊員，甚至可以飛檐走壁。他一摸老鐘的腦袋，像是觸到了盛開水的銅壺。汝生想，糟了，發這麼嚴重的燒，得趕緊弄到醫院。他用涼水擰了塊毛巾敷在老鐘的額頭，掏出手機打120急救電話。由於山高路遠、交通閉塞，扔塊石頭都打不到人，鷹嘴崖這一塊兒幾乎沒有網絡信號，汝生的電話打是打通了，可是汝生能聽見對方說話，對方卻聽不見汝生說話。汝生就在院子裡移動著找信號強一點的地方，都不行。屋後有一條小路，一直通向鷹嘴崖，汝生想，鷹嘴崖那麼高的地方，肯定有信號。於是他循著小路往山上跑，路上的雞受了驚，撲稜著翅膀亂飛。到了半山坡，總算把電話打通了。汝生讓120救護車馬上到村部，他想辦法把老鐘弄過去。正待離開，汝生這纔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墳茔的墳頭上，他不禁打了一個激靈，跳下墳頭，朝墓碑作了個揖，說，冒犯冒犯。他掃了一眼墓碑上的字，上面寫著“故先考鐘公大民之墓”。

回到銅匠鋪，老鐘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一對眼珠子像是要跳出來似的。他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腹部，全身已經濕透了，連蓋的被子都在滴水。汝生想扶起老鐘，但老鐘根本站不起來。汝生心一橫，那就背吧。他抓住老鐘的胳膊，背起老鐘往屋外衝，可沒出院子，老鐘就滑了下來，蹭了一身的雞屎。看來使蠻力是不行的，更何況離村部還有五裡路呢。看著老鐘痛苦的樣子，汝生又累又急，一籌莫展之際，他環視一周，瞅見柴房裡有一輛板車——有救了！他把老鐘放到板車上，給老鐘擦了一把汗，正待拉起板車，又想起老鐘的身份證和醫保卡沒帶，就問老鐘。老鐘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汝生跑進屋內，找到靠床的抽屜，用力一拉，嘩啦一聲，裡面的東西全散落地上。好在東西不多，汝生找出身份證和醫保卡，把剩下的東西又放回抽屜。抽屜裡有一個銅鎖，小孩子戴的那種，用一根紅繩子穿著。紅繩子是新的，銅鎖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汝生看這個銅鎖有點眼熟，但時間緊急，也沒多在意。當然，這種銅鎖在從前的皖南很是常見的，也不是什麼稀罕之物。

老鐘得的是膽結石，發炎感染，情況危急。醫生說，若遲兩個小時送來，老鐘命就沒了。做了手術，取了結石，老鐘對病床邊兩天兩夜沒合眼的汝生說，小夏，你受累了。

汝生心頭一熱，說，鐘師傅，我不累！

二

還記得那一天，杜鵑打開門，看到門口齊刷刷地站著一隊人馬，可嚇得不輕。那天，天還沒亮，杜鵑的大大鐘老三就生了爐子，屋裡漸漸暖和了起來。大大的吆喝聲傳來，杜鵑，起床啦。

可杜鵑不想起來。寒鼕臘月的，天太冷啦，風穿過屋頂的茅草和土牆的縫隙直往屋裡鑽。皖南的鼕天真冷，山溝裡更冷。一家四口蜷縮在僅有的兩床被絮下，盡管鋪了厚厚的一層稻草，還是冷。

不過相對於別人家，鐘家的鼕天算是好過的了。鐘家有的銅匠手藝，村頭的那間銅匠鋪子，以前開在江寧府，算到如今，至少已經經營了一百年。大大閑聊時，說自己小時候聽老人講，鐘家的銅器，清朝的皇上都用過呢。後來鬧長毛，鐘家為避戰亂，逃到了皖南的山溝裡。到了這一代，除了鐘老二在南京城有一爿小門面，就隻剩鐘老三這一間小小的作坊了。小有小的難處，也有小的好處。打銅器就要燒焦煤，爐子生出藍色的火焰，不一會兒就把銅絲燒得通紅。每到熱天，杜鵑就感覺自己住在密不透風的灶膛裡。姆媽挑來沁涼的井水，杜鵑抓過葫蘆瓢，先給弟弟大民舀一口，然後自己灌了滿滿一肚子。這是難處。好處在鼕天，鼕天家裡要溫暖得多。可沒生爐子的時候，杜鵑還是戀著熱被窩——稻草鋪還是不頂寒啊！

大大又喊了聲，杜鵑，起床啦！

杜鵑應了一下。她聞到姆媽熬的玉米糊糊的香味，聽見銅水壺開始滋滋冒出熱氣的聲音。天剛剛泛亮，也該起床了。家裡的幾隻雞還等著杜鵑放出去呢，那可是家裡的油鹽罐子。按照杜鵑的想法，姆媽把這幾隻雞看得比她和大民還金貴。它們生了蛋，被姆媽小心地收了，攢在壇子裡。攢些日子，姆媽就去鎮上換點錢。姆媽膽大，“逢賭”的時候，還去山窩裡的賭場賣過煮熟的雞蛋。聽姆媽說，賭場的雞蛋比平常貴多了，贏錢的人不把錢當錢。但姆媽也有賠了老本的時候。前一段時間，有人說晚上“逢賭”，還是個大場子。這些年，兵荒馬亂的，好久沒有“逢賭”了。於是姆媽就把家裡所有的雞蛋都煮了，準備用賺來的錢給杜鵑和大民各添一件棉襖。煮雞蛋的時候，大民在鍋灶邊轉來轉去，眼巴巴地想喫一顆，口水流得比青弋江還長。要知道，杜鵑和大民一年隻有兩次機會喫雞蛋。過年是一次，還有就是過生日那天，姆媽會下一小碗長壽面，碗裡會埋一顆白燦燦、香噴噴的雞蛋。為此，今年大民過生日那天喫了雞蛋後，咂巴著小嘴巴說，好想每天都過生、每天都過年啊。姆媽說，大民真是個好喫佬。

杜鵑在灶下添火。她看見大民趿拉著一雙舊草鞋圍著鍋灶，仰著頭，張著嘴，一動不動地看著姆媽，由於瘦，那一雙黑黑的大眼睛更黑更大了。杜鵑對姆媽說，姆媽，我的棉襖不要了，我家鼕天那麼暖和，都穿不上棉襖。你給大民買雙布鞋吧。

姆媽沒有回答她，讓杜鵑的心裡一陣失落。雞蛋煮熟後，姆媽用涼水澆了，讓杜鵑拿來竹籃把雞蛋一顆顆放進去。放後一顆雞蛋時，杜鵑看了一眼大民，手一滑，雞蛋落到地上，摔裂了。姆媽罵道，毛手毛腳的，冒失鬼！摔爛的雞蛋品相不好，不好賣，姆媽就把雞蛋塞給大民。大民一把搶過雞蛋，歡天喜地地飛遠了。

傍晚的時候，姆媽挎著一籃雞蛋正準備出門，突然來了一隊當兵的，有好幾十人，端著槍闖進來。進了鐘老三的銅匠鋪，一個鼻子旁邊長著個大痦子的軍官說，我們是國軍，奉命抓土匪、抓漢奸。他的痦子像是遺落在鼻孔邊的一粒大鼻屎。大痦子手一揮，一伙士兵馬上開始翻箱倒櫃。大大戰戰兢兢地上前道，老總，我們這兒沒有土匪，也沒有漢奸。再說，人也沒法藏在抽屜裡啊。

大痦子一巴掌打在大大臉上，耳光響亮，大大的嘴角流出了殷紅的血。杜鵑和大民大氣不敢出，緊挨在姆媽的身後。

恁你話多！大痦子氣咻咻地撤回手，把皮帶松了松，吼道，查！

能查出啥呢？！不一會兒，家裡被抖了個底朝天。大痦子鄙夷地望了大大一眼，對手下說，又是個窮鬼，撤！他一轉身，發現姆媽腳邊有個竹籃，就朝手下努努嘴。杜鵑趕緊把籃子抱在懷裡，但一切都是徒勞的。一個士兵一把奪過籃子，籃子裡的雞蛋滾出來幾顆，落在大痦子的腳邊。

大痦子一腳把一顆雞蛋踩破，咧著嘴笑道，我當什麼寶貝呢，原來是一籃破雞蛋。帶走吧，總不能空著手。

手下提著雞蛋就要走。姆媽衝上去，想要奪回籃子。大痦子上去，一巴掌把姆媽打倒在地，姆媽的嘴角也流了血。姆媽喊道，你們這是明搶啊，你們纔是……話沒說完，大大捂住了她的嘴。

大痦子走到門口，裝模作樣地直搖頭，對左右士兵說，你們看看窮鬼的覺悟，嘖嘖，老子替他們打日本鬼子，他們就是這樣對待老子的，連顆破雞蛋都不給我們！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左右士兵連連稱是。

大痦子一伙走了後，姆媽邊哭邊收拾銅匠鋪子。姆媽說，一籃子雞蛋啊，就這麼被搶了，還打人，這不是土匪是什麼呢！

大大說，幸虧雞還沒回籠，要是回籠了，估計隻有雞屎是我們的了。眼前這個景況，我留了個心眼還是對的吧，把存的千把斤玉米偷埋在鷹嘴崖的山洞裡，不然啊，我們一家得餓死！

姆媽說，早知道，還不如把雞蛋給兩個伢子喫呢。大民那麼饞，我隻給了他一顆爛的。杜鵑還沒有喫到呢，她上次喫雞蛋，還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說完，姆媽又哭了。

杜鵑的生日是在春天，她生下來的時候，整個鷹嘴崖的映山紅全開了，像是緋紅的雲彩。鐘老三就給女兒起了個名字叫杜鵑。杜鵑今年十歲，已經是家裡的半個勞力了，能幫大大和姆媽做很多事。連大民也幫著干活，窮人的孩子嘛，又不是少爺、小姐，要享清福。所以，杜鵑成了大大和姆媽的小幫手，大民成了杜鵑的小幫手。

杜鵑在屋後喂雞，大民跑過來對杜鵑說，姐姐，給你。說完伸出小手，手心裡攥著一顆雞蛋。杜鵑問，哪來的？大民說，姆媽給我的我沒喫。我知道，姐姐是故意摔的，姐姐對我好。杜鵑眼睛一紅，抽著鼻子說，大民自己喫，我不喫。大民舔了舔嘴巴，說，我喫過啦，臭鼻屎踩碎的那個雞蛋，我撿起來喫啦。杜鵑破涕為笑，說，大民你真是好喫佬，臭鼻屎踩過的雞蛋你都喫。

後，杜鵑決定和大民一起喫雞蛋。大民喫一口，杜鵑喫一口。他們舍不得大口喫，於是一顆小小的雞蛋，他們喫了很久很久。直喫到雞兒回到籠中，大地披上暮靄，鷹嘴崖旁邊的松樹上掛上了一瓣彎彎的月牙，他們纔回到銅匠鋪。

大民問，姐姐，你說會不會有一天，可以雞蛋敞開了喫，想喫多少就有多少？

姆媽說，好喫佬，快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