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人與花 

劉 恆 

認識沐齋之前，先讀到了他的文章，繼而看到了他的水墨。他行文多古意，畫格亦如是。終見到了他的人，三十來歲的書生，眉清目秀，優雅謙遜，與其筆墨種種竟極為和諧，令人驚訝。當今乃俗世，俗氣當道，俗霧彌漫也！此人小小年紀，竟有這般禪心雅意，殊為難得，遂引以為知己。無奈鄙人老朽，欲知之而不知，欲深知而更不得知之，故此序不免胡言，須先在這裡求諒了。 

前幾日遊山入林，心情大快，不由嘆曰：一見樹就高興，咱們確實是猴子變的！同行者信然大笑。然而，我不喜蘭花，這是怎麼搞的呢？那些喜歡蘭花的，又是為什麼呢？無解，因為我無知。大約兩年前吧，頭一次踏入沐齋的住處，被二百多盆蘭花驚獃了。我倚老賣老，竟然批評他生活態度懶散，不規律且不整潔不振作，似乎還說了千萬不要玩物喪志一類的話，就差斥其為戀物癖了。現在，仍能記起他含笑不語的樣子，卻斷定這謙遜的後生是在心裡嘲弄著我的武斷和糊塗了。他不反駁，也不解釋，直到把這本《蘭花旨》遞到我的案頭。翻開這精美的篇什，無須他來辯解，我要親自動手，自己來打自己的嘴巴了。他是對的。他在公寓裡種滿了蘭花，然而——他是對的。 

我相信，在所有關於蘭花的書裡，他的書是獨一無二的一冊，且是質地極為優良的一冊。散文、舊體詩、行書、水墨畫，哪一項都有上佳水準，配得上專業人士的明斷，亦經得住外行人挑剔的眼光。感滿足的，乃至感到驚喜的，無疑是他的知音，是那些愛蘭花愛藝術且愛寧靜愛寂寞的人們。沐齋以及他身邊的同道，未必是這個世界中的強者，卻是一批有力量的人。至少，這本書便具備了讓我肅然起敬的力量——如果精神力量也算一種力量的話。

坦而言之，溺愛蘭花，難免給人以弱不禁風之感。然而，錯覺在此，奧妙亦在此。以愚之見，喜愛蘭花的人，並非喜愛它的纖弱，而喜愛的恰是它所蘊含的力量。在知音者的眼裡，這小小的花朵，必定含了無窮的境界，令養護者與觀賞者一並與眾不同了。的不同，便是脫俗。在俗世的泥污之中，蘭花似乎有了超撥的力量，或者說泥足深陷的人們希望它具備這種力量，將自己從污泥濁水之中拎出來。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們寄托於蘭花的，不就是這些嗎？沐齋陶醉於蘭花的原因，不會有例外吧？自然，說過的和準備說的，一律都是我的揣度，請各位明鋻就是了。

世間之俗，乃不靜。天不靜，有人一味呼風喚雨，引雷惑世；地不靜，車馬人獸爭於途塞於道，一派烏煙瘴氣；人不靜，七情六欲鬧於心，雞鳴狗盜累於身，害得個個遍體鱗傷。有人說不靜是常態，五千年來就不曾靜過！不靜便是病，五千年不靜則是民族之大病。此患不除，國無寧日。志士仁人尋醫問藥，求靜之心就沒有歇過。蘭花卻是靜的，靜靜地生，靜靜地死，無論生死都靜靜地吐出芳香。一代又一代，在那些善心未泯的文人心目中，這便是一味良藥吧？即便治不了俗世之病，至少可以讓自己優先安靜下來了。無疑，蘭花確乎有一種靜的力量。

世間的另一大俗，乃不淨，即不潔也。身心不淨不必提了，便是身外亦不淨。極而言之，正因為身外不淨，纔導致了身心之不淨。倘若天淨地淨、食淨水淨、街淨宅淨，人之身心焉有不淨之理？有人又說了，漢民族本是潔淨的，讓北方遊牧民族打得顛沛流離，欲淨而不得淨，終於以不淨為常態，連便溺之隨意也歸罪於北方流竄的騎兵們了。蘭花卻是淨的，至少是需要潔淨之所的吧？歷代文人寄情於蘭花，有企求安定的意思，然而骨子裡渴求的必定是潔淨的生活狀態，一枝葉淨花潔的幽蘭足以成為這種安定狀態的標志，乃至成為一種幸福的像征。在國人的缺點中，被人詬病的便是不淨。不淨貌似小病，實為大病也！蘭花非花，或許真真就是一味藥，不食則禍，食之則不僅有效而且有益。在愛蘭者的固執裡面，其求淨之心，幾乎可以稱得上悲愴了。何年何月，堂堂中華民族纔能被視為講究潔淨的一群人呢？且候神州大地，家家養蘭愛蘭之日吧。我實在找不出更簡便更可行的求淨之法了。沐齋或許更為幸運一些，他手裡多了一支畫筆，在一幅幅整潔的畫面中，他將心中之淨呈現了出來，閃耀著聖潔之光。所謂求淨之淨，也無非如此了。與人世間的種種不潔作戰，他有了優良的武器，而我們呢？惟有各自為戰罷了。

在不靜與不淨之外，想擺脫的一大俗病，乃不精。做大事要事不精，做小事瑣事亦不精。總之，不論難易，甚至也不論禍福，隻要事情經了自己的手，皆以不精了之。粗枝大葉之病或許一時要不了命，卻如牛皮癬一樣，附在民族的肌體上，其癢難耐，久而久之真有令人發瘋之危。精致地做事情，精致地做東西，難道真的會令人痛苦不堪嗎？或者，粗枝大葉地做事情，粗枝大葉地做東西，真的能給父老兄弟姐妹們帶來極大的快感嗎？果真如此，就讓我們永遠粗枝大葉好了，讓世界上拒絕粗枝大葉的異族們統統倒霉去吧！自然，此乃痴人說夢之語，真的血淋淋的事實則明擺著，一部屈辱的近代史，便是粗枝大葉及其惡果的演出史，令人慘不忍睹啊！蘭花卻是精的，不僅要精致地種，還要精致地養，精致地觀賞，精致地吟誦，精致地描繪，真可謂無處不精。如此精致地對待一株植物，或許無以救國，亦無以療病，卻是更生與新生的起點，是靈魂之野火得以復燃的一種像征。無須追求出手便有扭轉乾坤之力，隻須以點點滴滴做起，誓將粗枝大葉之陋習拒於千裡之外，則上上下下今今後後幸甚矣。試問，在窗口小心翼翼地養一盆蘭花，還有比這更捷近的求精逐弊之道嗎？

沐齋這冊書，便是解釋何為精致的一個範例，所有不經意之處，皆為其耗盡心血之處。猶如粗枝大葉必遭報應，沐齋之精誠，必將在這日日進步的人世間得到美好的報答。蒼天不負，漸漸攏到他四周的知音們，將越聚越多，那贊美之聲則無異於天使的歌唱了。藝術之神，將以他平凡而不懈的努力為傲，而我們則樂於與他並肩求進，並將以此為榮。

我比沐齋年長，且偶有好為人師之時，此亦為一病也。以求靜、求淨、求精而論，沐齋則優於我也長於我，堪稱我師了。此書便是教材，此序權當作業了。讀者則請自便，有願意給師生打個分的，則不管您手緊手松、心冷心熱，我都預先在這裡替自己也替沐齋，深深地謝謝諸位了。鞠躬不贅。

劉恆

癸巳深秋八月廿日於牛街宅中

大富貴
皆言富貴如浮雲，個個追逐雲浪裡。
夢得此生終還夢，超然一笑看名蕊。
鄭同荷
“大富貴”又名“鄭同荷”，得名是緣於其初培育者湖州蘭家鄭同梅。
古往今來，荷瓣代表大富貴與梅門領袖宋梅，為所有蘭人所推重和鐘愛。這兩種名蘭，從花品上來說，為萬世蘭蕙樹立了楷模；從氣像上來說，宋梅為“祿”，有堂堂之官相，大富貴為“富”，盡顯雍容之儀。也許正由於大富貴的富麗堂皇之氣，人們纔附會了一個關於花主鄭同梅的傳說。
故事說的是，湖州雙林古鎮上，有位藝蘭名家鄭同梅。鄭氏乃當地累世之富戶，但他不喜出仕，平日裡養蘭讀書，樂善好施。他收養了一個孤兒，視如己出，教育他為人處世和治學之道，並送之入京趕考。
在孩子離家後的一天夜晚，鄭同梅做了個夢，夢見這孩子的親生父親向他感恩，並特意叮囑道：“我知道您一生愛蘭，這幾日您須留意，倘若遇到一個跛腳的老人，就會遇見您要尋找的傳世，切記切記。”夢醒後，鄭同梅有些感動，但對於托夢蘭花的事，他並未太在意，也許是自己太過於喜愛蘭花了吧，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哪裡會真的有什麼傳世來到眼前呢？正在此時，家僕來報，說他的一位蘭友邀其上門賞蘭。鄭同梅穿戴好，樂呵呵地出了家門。
去那位蘭友家，要經過一條青石巷，鄭同梅緩步行走在深巷裡，忽然，隻聽到一陣叫賣蘭花之聲。鄭氏一轉頭，巷口進來一個跛腳老漢，肩上挑著一副擔，兩個籮筐裡露出的鮮綠蘭草，隨著老漢一顛一顛的腳步不停地擺動。鄭同梅剎那間憶起了那個夢，連忙叫住賣蘭人，低下身去細細辨尋。這時那老漢開口道：“先生，我這些蘭草都是剛剛下山，壯實得很。您若願意，我就半賣半送，您全部拿去。”鄭同梅心想也是，也不討價，遞給老人幾錠銀，老漢大喜過望，連聲稱謝。
蘭友家是去不成了，鄭同梅回到家中開始閉門選蘭。一叢叢、一株株挑下去，終於，一塊約有近十苗的蘭草躍入眼簾：葉甲紫紅，葉片闊厚，光綠細糯，尖鈍起兜；還帶了幾個花苞，那花苞更為獨特，渾身通紫，遍布紅筋，碩大渾圓，閃耀沙暈。鄭同梅憑經驗和直覺知道，此草非凡，定出。餘下的蘭草，鄭氏吩咐僕人皆送與蘭友，自己從此開始專心蒔養這盆夢中。
時光飛逝，過了一旬，臨近年關，這下山蘭的花苞開始綻放，果然不負所望，竟然是標準的荷瓣——色澤瑩潤，嫩綠而透金黃，緊邊飽滿，儀態雍容，而那花舌也闊綽，點綴一鮮紅的馬蹄形斑，更增幾分華麗氣派。鄭同梅喜不自勝，每日裡就繞著這“荷”轉圈地看，並以自己的名字為此花命名為“鄭同荷”。當然，湖州的蘭友聞訊紛紛趕來一睹芳容，個個贊不絕口，如痴如醉，每日裡鄭家府上都擠滿了人。
正當大家伙沉醉於“鄭同荷”的芳姿之際，鄭府門外忽然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原來，鄭同梅收養的義子中了進士，此刻衣錦榮歸！“蘭花開出進士來”、“雙喜臨門，大富大貴”，一時間雙林鎮的人們都在交談議論著這轟動性的新聞，而蘭人們更是依據這個美談，另給鄭同荷起了個稱謂叫“大富貴”。
大富貴
這當然是一個寄寓著美好希冀和祝願的傳說。事實如何，我們也無從知曉。但鄭同梅作為此花的原始主人之一，肯定是毫無疑問的。在“大富貴”的另一位主人，藝蘭名所著的《蘭蕙小史》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大富貴。團荷，新種。前清光緒己酉年出上海花窖中。三瓣圓短而厚，邊極緊，蒲扇捧心，舌大紅鮮，花光淨綠，外苞衣全紫紅色，奇種也。草八九筒，倪敬之購得隻半，歸以相贈。餘草為雙林鄭同梅君所得。丁巳春日，餘處復一花，因攝影並識其由來雲。淳白珍玩。
淳白，的字。這裡寫到大富貴初流傳的情形，是由倪敬之、鄭同梅分別購得，而倪敬之購來後轉贈。但另一部蘭著《續蘭蕙同心錄》則記載：
鄭同荷，出上海，初名團荷，雙林鄭同梅先生以昂價購得，始名鄭同荷。民國丁巳年王章友由雙林獲得一盆，分售與杭州九峰閣主及吾虞嚴寅庭先生。九峰閣主復名之曰大富貴。
九峰閣（淳白）的齋號，按此載，則大富貴之早選育者惟鄭同梅一人而已，至、嚴寅庭，以及餘姚王叔平等人皆在其後。如果鄭同梅是從上海花窖購得“大富貴”，那麼花窖中的“大富貴”初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有人從散佚的《蘭蕙小史》原件底稿中發現了關於大富貴原始的一則信息在花照的一行草稿中寫道：
富陽山之唐家塢，都華章掘得售與王長有，得佛。
由此我們得知大富貴的出世地，正是浙江富陽山區（許多名花都出於此），而都華章則是此蘭的挖掘者。王長有，又作王長友，便是前面提到的王章友，是蘭史上一位著名的蘭販，本極熟悉。但這裡就出現了很多疑問和矛盾：都華章采得此草後，到底是全數賣給了王長友，還是售給上海花窖呢？如果是前者，就與《續蘭蕙同心錄》等書所載矛盾，線索應為：
都華章（采掘）—王長有（早購得）—上海花窖—鄭同梅—倪敬之（分購）&mdash、嚴寅庭—王叔平
如果是後者，則線索又變成這樣：
都華章（采掘）—上海花窖—鄭同梅（初購得）—倪敬之（分購）—王長有&mdash、嚴寅庭—王叔平
鄭同梅，近代著名蘭家，著有《蒔蘭實驗》一書。該書較早采用“科學”方法和理論之於藝蘭實踐，是我國藝蘭史上一部不容忽視的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