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清道光年間,潘德輿以學行詩論負時令望,雄視一世,蜚聲南北,尊敬者、追從者、私淑者皆甚眾,乃當時詩壇一顆耀眼的明星。
潘德輿(一七八五——一八三九),字彥輔,號四農,別號艮亭居士、念石道人等,江蘇山陽(今淮安市楚州區)車橋鄉人。出身於沒落的書香門第,十二歲即能詩。十五歲應童子試,成諸生。自十六歲始,歷經十三次應考,方於道光八年,亦即四十四歲那年中。繼之六度參加會試,終未考取進士。道光十五年三月,大挑一等,以知縣用分發安徽。四載未得實授,道光十九年七月廿七日鬱鬱病卒於裡第。湯鵬說他是“叟之用心若日月,惜哉不上白玉堂”[一],客觀地道出了其可悲的生活歷程。王柏心雲:“山陽一老殊絕倫,道高自比渭與莘。可憐槁馘死牖下,明月但照空山墳。”[二]更道出後學對四農的無限惋惜。
四農歿前五月,作絕筆詩曰:“五十年來骯髒身,癡心獨掃世間塵。一腔熱血噴何處,惟把文章示後人。”[三]眞實地道出了其平生所為。從十八歲開始,除了讀書應試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授徒與著述上,刊行有《養一齋集》二十六卷、《養一齋劄記》九卷、《養一齋詞》三卷、《金壺浪墨》一卷、《示兒長語》一卷、《傳恭堂祭儀》三卷、《養一齋詩話》十卷及《李杜詩話》三卷等。他曾坦言:“萬族紛有營,嗟我溺文史。竭精不適用,賤不如眾技。冥行數十年,蹩躠未知止。猶冀鉛槧間,名字永不死。”[四]雖然其跡未登仕版,但是其“冥行數十年”所取得的豐碩的學術與創作成就,如其所願,已然名垂史冊。《清史稿》卷四八六列其事蹟於《文苑傳》,諸清代詩學史、思想史競誇其名。特別是其《養一齋詩話》,已經成為清代文學批評的經典之一。
他是一位成就斐然的詩學批評家。從早期零星閃光的《說詩牙慧》,到後來漸次深入、偏重藝術的《古詩源》批點、《陶淵明詩》批點、《唐賢三昧集》批點、《王摩詰詩》批點,再到引領時代風會、宣導“詩敎”的《養一齋詩話》十卷及《李杜詩話》三卷,他經歷了一個成功的批評家應當完成的全部過程。他終奉獻給文學批評史的十三卷詩話,所論“必求合於溫柔敦厚、興觀群怨之旨”[五],“在當時的詩壇上,樹起一面旗幟,力圖推挽一代詩風,使之沿著風雅方向發展。”[六]。有人“私謂為國朝論詩書”[七],有人以為“近時詩話,當以此為首矣”[八]。前輩錢仲聯先生縱論曰:“從嘉慶到道光一段時間,清王朝已開始走下坡路,詩壇也趨於岑寂。值得重視的是山陽潘德輿。潘氏著《養一齋詩話》,昌言‘詩言志’、‘詩無邪’,以三百篇為根本,強調詩歌的教化作用,譏斥性靈派所言性情,不過是嘲風雪,弄花草,歎老嗟卑,荒淫狎邪之語。他標舉‘柔惠且直’一語,以為是‘古詩人之性情’。其論詩境,提出‘質實’二字,以救格調、性靈諸說的偏蔽。在詩論方面,跟葉燮《原詩》先後輝映。”[九]時賢則讜言:“他繼承了《詩經》以來的現實主義詩歌傳統,吸取了白居易、黃徹、張戒、宋大樽等的現實主義詩論和嚴羽、姜夔、徐禎卿、王世貞等人的詩歌藝術論方面的合理內核,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建立了以‘詩品之人品’為核心的詩學理論體繫。”[十]其詞學觀則針對新興的常州詞派宣導比興寄託、過度尊崇南宋之弊,率先針鋒相對、旗幟鮮明地提出:論到詞“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於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十一]如此“針砭張氏,亦是諍友”[十二]的獨卓姿態,同樣贏得了後人的尊敬。
他是一位矯立不群的儒學思想家。民國初徐世昌撰《清儒學案》,計列正案一百九十四,“四農學案”居其一。當代錢穆著《清儒學案》,計列專案六十四,“四農學案”亦居其一。僅據此便已可約略揣測其思想高度。其思想的主要特點是:融合傳統漢學及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三位一體,“不袒漢、宋,而以近儒之破碎穿鑿為漢學之糟粕,語錄渺為宋儒之筌蹄。”至於其論治術,則“以為天下之大病不外一‘吏’字,尤不外一‘例’字,而實不外一‘利’字。近世一二魁儒負匡濟大略,非雜縱橫,即陷功利,未有能破‘例’字、‘利’字之局,而成百年休養之治者也”[十三]。正如張樹聲所指出的那樣,雍、乾以來,“士大夫好言心性、講太極,而於義、利之界每鄙為粗旨,不屑講明,惟是肆高論、辯同異,不待考諸其行而知其難副所言”[十四]。潘德輿的新儒學思想正是針對這種侈論空談而進行的強力反撥,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因而認定其與魏源等人同屬以龔自珍為代表的經世致用派的主要成員之一,確實是頗合事實的。
他是一位名聞遐邇的文章家。為文“醇厚剛勁”[十五],“旨醇體潔,力追南豐”[十六]。在桐城文風席捲天下之際,堅定地彰顯著自己的特色。
他是一位個性鮮明的詩人。其詩題材廣泛,尤以“田家雜題,篇篇皆佳,不啻親歷,令人味之不盡。”[十七]姿態“貌豐骨勁,氣足神完”[十八] ;風格“深微窅穾,興趣邈然,能以古厚寓雄宕,思深力瀋,無蹶張狡憤之氣”,“往往詩中有畫,蓋詩家而有道氣者也。”[十九]。於詩體則“五言蒼深沉鬱,直逼少陵而不襲其貌;歌行豪宕,律句遒亮,與虞山、伯生抗行,李、何諸子不及也”[廿] 。特擅五古,“能繼陶、杜的傳統”,“乾嘉詩壇的不良習氣,已經湔洗淨盡”[廿一]。南社詩人周實總結為“養一齋家法”[廿二]。在乾、嘉以來“六十年詩人,名重格愈下”[廿三]的委靡詩坫,四農別樹一幟,贏得了魯一同、孔繼鑅、葉名灃、吳昆田、黃秩林等眾多追隨者。探花詩人馮煦稱其已獨開一派,雲:“我昔學詩宗孔融(謂宥函先生),詩派上溯養一翁。一編私淑五十載,廉立頑懦聞清風。”[廿四]
他是一位詞人。其詞師法辛棄疾、張炎兩家,間“參以北宋一唱三歎之旨”[廿五],或“渾灝流轉”,或“縱橫跌宕”,或“清矯高曠”[廿六],詞學家品評為“清疏老成”[廿七],亦足傳世。
他是一位書法家。早期從臨摹《黃庭經》、《閑邪公家傳帖》及王羲之法帖入手,後與包世臣、周寅等書家交遊切磋,轉益多師,逐漸自成一面。作為學者型書家,其書法結體遒勁,顧盼自如,潛氣內轉,韻味沛然。
面對這樣一位學者型的作家,後世眾學人已經從不同的方面對其進行了不少的研究,所依據的當然都是上述部分刊本。其實,四農平生著述甚夥,除已刊諸本外,尚有為數可觀的未刊鈔本甚或稿本存於天壤間。如果我們能夠充分地利用這些材料,必將能夠使直到目前為止的四農研究品質提升到一個更高的水準。非常可喜的是,本人近從楚州藏書家陳愼侗先生處又獲睹了一批向未為人知的四農著作稿本或鈔本。它們分別是:《養一齋外集續鈔》、《養一齋酬世詩文輯鈔》、《養一齋集外詩文》、《養一齋家書》、《養一齋日記》、《北行日錄》、《淮語》,以及批點《古詩源》、《唐賢三昧集》、《陶淵明詩集》、《王摩詰詩集》等。同時,本人也在楚州區圖書舘發現了四農《五科會試遺卷》等稿本,包括令郎亮弼、亮彝兄弟為其所作《先府君行略》,復從南京圖書館獲睹作為當年魯一同等人從事《養一齋集》選錄工作的底本《養一齋全集》。這批材料的發現,為我們進一步瞭解四農的生平行跡及其早年創作狀況,提供了極為可貴的原始資料。為使四農研究儘快更上層樓,本人特將四農著述已刊諸本,連同這批未刊材料一併加以標校整理,公佈於世,但願能為海內外四農研究者貢獻綿薄。
需要稍作說明的是:陳愼侗之所以能夠保存如此多有關潘德輿的資料,乃因其與潘德輿有著特殊的淵源。原來陳先生之尊人陳畏人老先生(一八八三——一九七〇)本姓史,名鑒庭,五歲時出繼姨,改名陳宗書,字畏人,後乃以字行。其本生曾祖史珣(字蘊東)即四農夫人史氏嗣弟,故畏人先生於有關材料跋語中屢稱四農為曾太姑丈。關於這一歷史淵源,南社詩人邵天雷在應邀為《史氏宗譜》中之史步瀛作傳時,敍述綦詳。茲特轉錄如下:
先生姓史氏,諱步瀛,字蓬仙,自號曰曲肱居士。其先……聖對,字陳左,……配俞氏,無丈夫子,生女子子六:一適鹽城安豐鎭梁某。……一適鮑先生西垣,附貢生;一適範某某;一適嚴某某;一適潘先生諱德輿,道光戊子科鄉舉,崇祀鄉賢,裏人所稱四農先生者也;一適紀先生燕庭,鹽邑庠生。……陳左公無子,嗣子珣,字蘊東,為諧音公第三子。生希曾,字省三,配楊氏,無出,而以先生兼祧之。……先生之高祖蔭槐,曾祖諧音,諱聖聰,……祖佩鳴,諱珩,本生祖玉函,諱琳,……考善亭,諱希賢,妣氏湯。……先生配徐孺人,生女子子一,適郝氏。生丈夫子四:長曰味馨;次味清;次鑒庭,出繼於陳氏;次味芬。咸為商業,而相年不永。惟鑒庭以商業立家,好儒術,恆交士大夫,絕重文學。先生之孫曰愼侗、曰愼伯,咸入學校,皆鑒庭子也。”(邵天雷《曲肱居士傳》)【廿八】
陳愼侗先生告知筆者,其聞於庭訓曰:四農於自己的著述手稿未曾完全刻意保存,故當其在世時已有流失,僅存友朋過錄本。四農去世後,次子潘亮彝為保存先澤,一方面將家傳手稿題識密藏,一方面從各種管道將其散落的著作加以搜集整理。亮彝兩子蘭實、蘭同皆乏可觀文纔,故亮彝臨卒,囑傳先澤於長兄亮弼之子潘蘭寯(字伯英,號筱軒)。蘭寯三子名賡、名選、名揚乏可觀文纔,故蘭寯臨卒,囑傳其堂弟潘蘭璘(亮弼三弟亮熙之長子)之子潘名泰。名泰後染煙霞癖,財產散盡,乃鬻家藏舊書為生。畏人先生世襲醫道,家底殷實,久悉其曾太姑丈乃淮壖文宗,聞表弟潘名泰售先人藏書,乃出重金徵購其中四農已刊著作及未刊諸稿。為求完璧,復輾轉鈔錄已落入他人手的四農文墨,雖片紙亦不忍棄。畏人卒,遂由其子陳愼侗(一九一〇——二〇一〇)寶藏迄今。
本書是潘德輿著作的大結集。筆者雖力求蒐羅全面,但一則由於四農手澤散落四方,訪求匪易,二則也由於本人居處僻陋,見聞有限,故遺珠之憾,在所難免。雖自詡《潘德輿全集》,祗恐猶同當年魯一同、吳昆田等所編號稱《養一齋全集》,仍待來哲增補。同時,由於諸稿本、鈔本出自眾手,書寫習慣各異,兼或塗抹勾乙,或漫漶不鮮,故盡管本人力求辨認精確,然囿於學殖,魯魚帝虎之處實不敢言無。再者,在有關校勘過程中,對於諸異文的取捨判斷亦未必悉數恰當。凡此種種,誠懇期待同道師友不吝賜正,以便讓世人對潘德輿的了解更加全面、細緻、深入。
後 記
全面搜羅整理潘德輿的存世文字,是筆者多年的夙願。因為四農不僅是清嘉慶、道光年間山陽一帶的詩壇魁首,所謂“潘(德輿)、魯(一同)、丁(晏)、高(延第)”是稱,同時也是聯結當時東南詩壇與京師文苑的重要樞紐,是嘉、道詩界在創作與批評兩方面都卓然自立的活躍分子,“粉絲”甚眾,藉之足覘一代詩史與風會丕變之奧窔。再者,他那耐人尋味的創作祈嚮與批評主張前後期的轉化,他那集嚴師、慈父、清友於一身的布衣詩人形像,他那從“事業休言燕石勒,文章猶望太山封”(《感懷》)式的自信到“別淚多於山下雨,東風將去作塵沙”(《題<燕山話雨圖>》)式的絕望之偃蹇遭際與心路歷程,無不顯示著他在嘉、道文苑的典型意義。為了讓世人對四農思想觀念、創作風格及其學術成就有更細緻、全面的瞭解,推出本書顯然是必要的。
在搜集與整理本書的過程中,陳愼侗先生助力尤多。四農生前卽嚴誡子孫,其所有著述“不許出養一齋一步”。及家世剝復,終歸藏陳氏父子後,陳畏人老先生在世時,包括陳愼侗先生八十歲之前,家藏文獻亦非摯友難得窺見一斑。予生也晚,少於陳先生五十有奇,蒙先生不棄,結為忘年之交。或許正因為結交在其晚年,故其對於筆者慷慨非常,有求必應,特別是聞知我正從事潘德輿研究後,竟主動傾其所有,這纔使得本人幾乎占盡了四農存世的資料。在完成有關四農生平研究的《潘德輿年譜考略》一書,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梓行後,本人卽潛心從事於編纂《潘德輿全集》。遺憾的是,正當本書面世在卽,先生卻於今年清明節翌日以百歲遐齡魂歸道山。行文至此,唏噓無盡。謹以心香一瓣,聊祭先生在天之靈。陳先生之外,友人郭壽齡先生、葉飛先生、師弟許雋超博士、周子翼博士、王愛榮博士、及門周金標博士、戴蕾碩士等,或供示材料,或協助鈔錄,也都程度不同地有功是役,在此一並敬謝。
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將其列為二〇一〇年度古籍整理出版資助項目,本人尤感榮幸。是為記。
庚寅年盛夏,洋河朱德慈書於南清河康城明珠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