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早晨，有生以來次，弗·簡茉莉不感到嫉羨。他也許來自紐約或加利福尼亞——可她不羨慕他。他也許要奔赴英格蘭或印度——她也不嫉妒他。在這個不安的春季和惶亂的夏季裡，她揣著一顆疼痛的心觀望著那些士兵，因為來來去去的是他們，而她卻永遠被鉚在這座小鎮上。可婚禮之前的這一天，一切都改變了，當她凝視著大兵，她的目光中不再有嫉妒和渴望。這天，她不僅感受到自己與全然不搭界的陌生人之間滋生出的一種無法解釋的溝通，而且還有了另一種對上了眼的認同感：在弗·簡茉莉看來，他們交換了一種友善而特別的凝視，是無所羈絆的天涯旅人在途中停歇，萍水相逢時的那種。那個凝視是深長的。卸去了嫉妒的重荷，弗·簡茉莉感到心裡坦蕩安然。“藍月亮”裡靜悄悄，婚禮的敘說似乎還在屋裡慢聲細語著。天涯旅人之間這一深長凝視之後，終，是大兵先掉開目光。
“是的，”過了片刻，弗·簡茉莉道，她的話並沒特別衝哪個人說，“這給我一種忒有意思的感覺。就好像我必須今天一天裡做完倘若我在小鎮過一輩子該做的一切事情。所以我想我得趕緊纔是。Adios西班牙語：再見。.”她後那句話是衝葡萄牙人說的，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掀頭上戴了整個夏季——除了今天——的墨西哥草帽，卻掀了個空，這一舉止虎頭蛇尾，手好不尷尬。她趕緊撓撓頭皮，後朝大兵瞥了一眼，就出了“藍月亮”。
這個早晨與她所知的其他任何早晨都不同，原因若干。首先，當然有婚禮的事要說說。很久以前，老弗蘭琪曾經很喜歡在鎮上玩一個遊戲。她在鎮上到處轉悠——從草坪住宅區的鎮北，到淒清的工場區，到有色人種聚居的甜村——扣著她的墨西哥草帽，腳蹬高筒繫帶靴，腰間扎一條牛仔用的繩子，到各處假裝墨西哥人。英語我不會——Adios Buenos Noches西班牙語：再見，晚安。——哇哩哇哩，吧啦吧啦，她模仿西班牙語，嘰裡呱啦信口胡謅一氣。有時候會聚攏來小小一群孩子，老弗蘭琪便又得逞又得意地抖起來——可遊戲一結束，她回到家就會生出一種自欺欺人的不滿來。今天早晨讓她想起從前玩墨西哥人遊戲的日子。她去了同樣的地方，而踫上的人——對她來說差不多都是陌生人——也都一樣。但今天早晨她卻沒假裝誰，也沒耍計謀捉弄誰；遠非如此，她隻想讓別人認識真實的自己。這種被了解、被認可的欲念如此之強烈，弗·簡茉莉竟忘記了火辣的陽光、嗆人的塵土以及遍訪全鎮的好多英裡長路——準有至少五英裡地。
關於這天不同於其他日子的第二個原因是，那些遺忘的音樂突然從記憶裡蹦了出來——管弦樂小步舞曲的片段，進行曲的調調，還有華爾茲，還有哈尼·布朗的爵士號——弄得她穿漆皮鞋的兩隻腳下總是踏著某一曲調。有關這天早晨不同之處的後一個原因是，她的世界似乎分成了三個層面，老弗蘭琪的整整十二年，眼下的今天，他們三“簡”客——將在天涯海角從此相守的未來歲月。
她這麼走著，身後不遠就好像有老弗蘭琪的幽靈，灰頭土臉、目光貪饞地拖沓著腳步，悄沒聲兒跟蹤著她，而對婚禮之後的未來願想，恆長如天空。單就這一天而言，它與漫長的過去和明媚的未來同等重要——就如合頁之於一扇雙向門。正因為這是過去與未來交彙的一天，弗·簡茉莉對它的漫長和離奇並不感到困惑迷茫。因此這些便是為什麼弗·簡茉莉感覺——用語言說不太清楚——這個早晨迥異於她這輩子裡任何其他早晨的主要原因了。所有這些事實和感覺裡，強烈的莫過於讓真實的自己被別人了解並認可的需要。
沿鎮北樹蔭掩映的人行道走，離主街不遠，她經過一排掛著蕾絲窗簾的寄宿舍，屋舍回廊欄杆背後擺著空椅，終她踫上一個正清掃自家前廊的婦人。對這位婦人，弗·簡茉莉以評論天氣打開話頭，之後她告訴婦人自己的計劃，就跟她告訴“藍月亮”咖啡館裡的葡萄牙人以及那天她將會遇見的所有人那樣，婚禮的敘說有了一段尾聲，一段開頭，有了一支歌謠的樣式。
首先，就在她要開始的瞬間，心頭陡然降下一片柔靜，之後，隨著一個個名字的報出，計劃的展開鋪陳，飛升起一種漸強的輕快，後，躊躇滿志地結束。婦人倚著掃把聽她。她身後是一條洞黑的門廳，廳裡一條沒鋪地毯的樓梯，樓梯左側一張擱信件的桌子，洞黑的門廳裡衝出一股濃重刺鼻的煮蕪菁氣味。濃烈的氣味和洞黑的門廳似乎與弗·簡茉莉的喜悅交融在一起了，當她凝視婦人的眼睛，她愛上了她，盡管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婦人既不反駁也不責備。她什麼話都沒說。直到後弗·簡茉莉正轉身要走，婦人這纔說：“哎呀，嚇我一大跳。”不過這時一段歡快、輕捷的進行曲調擺動起弗·簡茉莉的兩隻腳，她已經又匆匆上路了。
到了夏花園草坪綠茵茵的一片住宅區，她拐上一條小路，遇見幾個正在修路的工人。空氣裡彌漫著熔化柏油的刺鼻氣味，滾燙的砂石和隆隆的牽引機，以及鬧哄哄的興奮。這回是開牽引機的司機中了弗·簡茉莉的頭彩，聆聽她的計劃——她跟在他身邊跑著，仰頭望著他曬黑的臉，她不得不舉起雙手圍在嘴邊作喇叭狀，這樣纔能被聽見。就算這樣，她還是喫不準他聽明白了沒有，因為她停下來時，他哈哈大笑起來，衝她喊回來什麼，而她沒怎麼聽清楚。就在這裡，在這一團喧嚷和興奮中，弗·簡茉莉看到了不折不扣的老弗蘭琪幽靈——擠進鬧猛地方去湊熱鬧，嘴裡嚼一大團堿煙，中午時分轉悠著看別人打開一隻隻午餐盒。離修路工人不遠的街邊停著一部漂亮大摩托，離開之前弗·簡茉莉眼熱地把摩托瞧了一回，接著對準寬舒的皮座啐了一口唾沫，用拳頭仔細將它擦擦亮。這地方是位於鎮邊的高尚地段，新蓋的磚石住宅，路沿圍著簇簇鮮花的人行道，汽車停在磚石車道上；不過地段越高尚，來往的人就越稀少，所以弗·簡茉莉便又返身往鎮中心走去。太陽燒得滾燙，她頭上像頂著一隻鐵鑊蓋，襯裙汗津津地前胸貼後背，就連蟬翼紗連衣裙也濕透了，不時粘在身上。進行曲調調逐漸疲軟，軟成小提琴吟出的夢幻曲，慢了她的步履，慢成一種晃蕩。腳下踩著這種音樂，她走過主街和棉紡廠，走入歪歪斜斜的灰暗廠房區，來到小鎮的另一側，在這裡，在嗆人的塵土與寒酸、破敗、灰暗的棚屋區，會有更多聽眾，可以跟他們說說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