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 讀程效新作《黃庭堅散文選評》隨感
題記:別人的書都是注解,你的心纔是原文。
(一)黃庭堅與林語堂
2023癸卯年,一個孟鼕夜。
微醺後,匆匆與程效道別,踏著月色,揣著他的新作《黃庭堅散文選評》。進了家門,直奔書房。
沒有對程效的新書一睹為快,而是眼睛如雷達般在挨挨擠擠的書叢中搜羅著林語堂的書,迅即瀏覽《林語堂作品(精華本)》中的一篇文章“讀書的藝術”。我在2014年讀過此文,近10年來,時常引用文中幾句話,包括提醒兒子。原文如下:
“蘇東坡的朋友黃山谷所說的話最妙。他說:‘三日不讀,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黃氏所謂美麗的臉孔,一個不是脂粉裝扮起來的臉孔,而是純然由思想的力量創造起來的臉孔。”
林語堂寫過《蘇東坡傳》,他對“蘇門四學士”之首的黃庭堅應熟稔。急著找這句話,是因為《黃庭堅散文選評》裡有這句話的正版出處,即黃庭堅寫在兒子黃相書桌上的一段留言:“士大夫胸中不時時以古今澆之,則俗塵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亦語言無味。”(見“小子相貼”一文)。我想看看博學的林語堂引語有無紕漏。
今天看來,林語堂的說法與源頭有些出入,但也未必。對於其中的流變,程效在《黃庭堅散文選評》裡進行了解釋:蘇軾在“記黃魯直語”一文中曾記錄道,“黃魯直雲:‘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則義理不交於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語言無味’。”(見《蘇軾文集》)。
程效認為,“小子相貼”可能就是能見到的最早文字原版。後來見之於蘇軾所記載的,可能是經黃本人提煉修改過的最終版本。
然也。中國的詩歌散文等廣泛流傳的作品,不光有作者,有時還是全民創作的成果。舉個例子,李白的“靜夜思”,我們熟知的版本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其實,據專家考證,在北宋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宋洪邁的《萬首唐人絕句》中都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靜夜思”尚會被如此“再創作”。相信,黃山谷的名言也大抵如此,因為這句警語太形像了、太有影響力了。
(二)黃庭堅的蘭與蕙
我是《黃庭堅散文選評》的第一批讀者。
寫作過程中,程效會預告我下一篇寫什麼。每寫完一篇都會第一時間發給我,我也會漫無天際地談感想。“書幽芳亭記”曾誘發我感想泛濫。
“書幽芳亭記”好句成串,起始便是:“士之纔德蓋一國,則曰國士;女之色蓋一國,則曰國色;蘭之香蓋一國,則曰國香。”這種開宗明義的寫法,痛快!有點類似討論經濟學問題。先講清三駕馬車之一“投資”的定義,再說GDP、經濟增長。一般人說的股票、債券,那不是“投資”,請勿提及。
蘭花為“四君子”之一。自屈原以來,文人雅士都有些偏愛。大名鼎鼎的鄭板橋,一生隻畫蘭、竹、石。自稱“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
“書幽芳亭記”首段全是為人稱道的名句:“生於深山薄叢之中,不為無人而不芳;雪霜凌厲而見殺,來歲不改其性也。”“清風過之,其香靄然,在室滿室,在堂滿堂,是所謂含章以時發者也。”
讀完前一句,我腦海閃過孔老夫子的一句話:“芝蘭生於幽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讀罷後一句,口齒留香,頓生幽思,開始向往“竹下研墨碧,蘭前釀茶香”的高士生活。
在“書幽芳亭記”中,黃庭堅對蘭與蕙進行了區別,“蓋蘭似君子,蕙似士大夫……”“至其發花,一干一花而香有餘者蘭,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
嘖嘖,以“君子”與“士大夫”之別,類比蘭與蕙,這個黃山谷乃史上最早分辨蘭蕙差別之文人也。寫到此,很自然地聯想起一人,她便是“氣質美如蘭,纔華馥比仙”的蘇蕙,前秦時期的女詩人,以創作回文詩《璇璣圖》而聞名。
黃庭堅寫過一首詩《織錦璇璣圖》,說的就是蘇蕙:”千詩織就回文錦,如此陽臺暮雨何?隻有英靈蘇蕙子,更無悔過竇連波。”山谷或許還看過《璇璣圖》,寫過回文詩;東坡猶擅長此道,起碼寫過7首。
蘇蕙,字若蘭。“蘭”與“蕙”集於一身。黃魯直,你咋區分她是君子還是士大夫。全不是,因為她是個女文青。嘿嘿。
(三)黃庭堅與王定國
《黃庭堅散文選評》裡有幾篇文章,一看名字我就有摳著一字一句讀完的衝動,像“王定國文集序”“黃幾復墓志銘”。
讀這類文章,我的重點不在黃庭堅的原文,而在於程效的評注。
之所以這樣,其實是想滿足自己探秘欲。王定國、黃幾復,這兩位在北宋算不上大名人,後者在史書上甚至岌岌無名,但他們卻因別人的“口吐蓮花”而在史上留下千古不能磨滅的印記。就像李白《將進酒》裡的岑夫子、丹丘生;特別是高適《別董大》中的董大,一句流芳千古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讓人不想探究大琴師董庭蘭其人都難。
Δ 修水的黃庭堅紀念館
熟悉王定國,是因為蘇軾的《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王定國即那個“琢玉郎”,宇文柔奴就是那個皓齒裡飄出“此心安處是吾鄉”的“酥娘”。
對於《王定國文集序》的評注,程效完整闡釋王定國的一生風光——出身名門,好使性子,就像一聽說林黛玉沒有玉,就摘下自己的“通靈寶玉”狠狠摔去的怡紅公子。通詩詞、書畫,還曉音樂,與王維、阮籍、嵇康等同類。
而知曉黃幾復,得益於黃庭堅的《贈黃幾復》詩中的超一流級經典頷聯:“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個有點像那個不知名的小官吏——施酒監寫的《卜算子·贈樂婉》:“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讀罷,不由得擊節贊嘆,全沒有了當初“施酒監大名不知,樂婉生卒年不詳”的些許遺憾。
黃幾復,南昌人,與黃庭堅是發小,同科鄉試中舉,在嶺南為官10年,後不幸英年早逝,令山谷哀慟不已。
還有一篇“書梵志翻著襪詩”,與此類似。對於王梵志,我略知一二,感覺他像皎然、寒山、趙州禪師一樣,有智慧,目光如炬,看透了世間苟且。不信,且看他的詩句:“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
程效補充延伸了我的認知,他認為《紅樓夢》的“饅頭庵”就出自王梵志的詩句:“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一人喫一個,莫嫌沒滋味。”
信夫!
(四)黃庭堅與東郭居士
曾有知名學者指出,黃庭堅散文當列在“唐宋八大家”之後的“第九家”。
《黃庭堅散文選評》裡有兩篇文章——“東郭居士南園記”“寫真自贊”,甚合我意,尤為喜歡。先端上“東郭居士南園記”的兩個精彩句子:
“文章之報,雖不華於身,而輝光發於草木,於是白首肆志而無彈冠之心,所居類市隱也。”“委而去之,其亡者,莎雞之羽;逐而取之,其折者,大鵬之翼。”
Δ 作者夫婦在黃庭堅紀念館
對於“東郭居士南園記”這篇文章,程效認為文中若隱若現的導遊似的人物,既非單一的作者黃庭堅,亦非單一的園主東郭居士,而是二者兼而有之的組合體。
他的看法讓我想起蘇東坡的一篇散文《方山子傳》,那位滿身充滿神秘色彩的大隱士——方山子,就是蘇東坡非常熟悉的故人——陳慥。陳慥其人,即被蘇東坡取笑過的那個懼內的家伙:“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蘇東坡寫方山子的故事,說白了,就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
在”寫真自贊“的評注中,程效借助《金剛經》中所謂的“四相”之“三相”作對應解讀。我不諳佛學,僅感興趣黃庭堅也是王維的粉絲。
前一段時間,電影《長安三萬裡》熱映,王維、杜甫等大唐文學明星一一出現。說心裡話,我也挺仰慕“高富帥”的王維。學歷高—&mdas郎,顏值高——妙年潔白,風姿郁美,出身名門——爹媽都是世族後代,諳熟音樂——李龜年是他的知音。他本該封“詩聖”,卻非要撿個“詩佛”玩性靈,有趣有料。
在唐代,那個名聲並不甚響的杜甫,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一生甘做李白骨灰級粉絲,夢李白、贈李白、懷李白……“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可人家李白最惺惺惜惜的是年長些的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竊以為,李杜之間畢竟年齒相差逾雙位數,雖曾有“醉眠秋共被”的情意,但彼此寫詩風格和行為做派似有些齟齬,故李白一生隻給杜甫回詩3首。以此鋻之,小字輩的杜某對老李略有“單相思”之嫌。
(五)黃庭堅與蘇東坡
&ldq祐文章,世稱蘇黃”,二人詩歌齊名,書法同列“宋四家”。
吾友程效,是黃庭堅故鄉人,也就是江西修水縣。1982年,程效考入江西大學(現南昌大學)中文繫,受過繫統化的文史教育,科班畢業。對於家鄉兩位文史巨擘——黃庭堅、陳寅恪,他研究和關注了30餘年,也經常為我答疑解惑,如兄如師。
在我們談話中,除陳寅恪外,蘇東坡和黃庭堅一直是我們談論的重點。程效寫過三本黃山谷著述,我認為,《黃庭堅故事》《黃庭堅散文選評》隻是《黃庭堅傳》的一個支脈。
Δ 陳寅恪的祖屋
在《黃庭堅散文選評》裡,跟蘇東坡有關的文章有5篇,分別是“上蘇子瞻書”“跋東坡論畫”“跋東坡水陸贊”“跋東坡墨跡”“題東坡字後”。程效認為:蘇黃彼此正式訂交,正是以“上蘇子瞻書”開始的。
Δ 惠州的蘇東坡雕像
對於蘇黃的友誼,我更喜歡程效在《黃庭堅傳》裡引用的一首詩《雙井茶送子瞻》:“人間風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我家江南摘雲腴,落硙霏霏雪不如。為公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黃對蘇仰慕、關愛、勸告之情,躍然字裡行間。
對於蘇黃的書法,《黃庭堅傳》有引用,程效在《黃庭堅散文選評》中的“題東坡字後”一文再次提及,亦然有趣。一次,東坡、山谷師徒酒酣耳熱之後,互相調侃起彼此的書法。
蘇曰:黃九,你的字雖然勁爽可觀,但有時筆鋒偏清瘦,猶如樹梢掛蛇。
黃反唇相譏:大蘇的字名滿天下,但有時酒醉後用墨偏重,就像石壓蛤蟆。
“石壓蛤蟆”懟“樹梢掛蛇”,哈哈哈,如此高人論道,此中有機鋒!
“題東坡字後”中還對蘇大學士有一段描述:“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哈哈哈,笑死我了。如此性情中人,爽歪歪至極,仿佛王羲之寫《蘭亭集序》的昨日重現。
(六)秦檜是修水人的外孫
吾國好像有一個不成文傳統,評價一個文人的學養,詩歌散文寫得再好,都不是主要尺度,終究要看學術著作,尤其考據之類。
所以以詩歌聞名的聞一多考證出:伏羲是個葫蘆、女媧是個瓜。文字犀利,“像投槍,像匕首,直刺向黑暗勢力”的魯迅,還寫了第一部繫統地論述中國小說發展史的專著《中國小說史略》。淺吟低唱著荷塘月色的朱自清,也寫了個小冊子《經典常談》。
Δ 黃庭堅故裡
程效勾陳歷史碎片的功夫了得!在《黃庭堅散文選評》裡,他根據“王純中墓志銘”記載,考證出“奸相”秦檜是修水人王純中的外孫。王純中在修水沒有列入修水鄉賢名錄,可能受累於他那個害死嶽飛的外孫。
據說中國有幾大姓氏是不通婚的,秦和嶽就是其中一對。通婚尚且受辱,何況還是親外公。當然不能載入史冊,即使他王純中是堂堂的進士,做過幾任州縣的長官,又如何?因人而廢言也。
其實,秦檜是個可憐的讀書人、背鍋俠,也曾做過教書匠,他有感而發說:“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猢猻王”。似乎至今仍為師者津津樂道。
(七)黃庭堅與李清照
對於黃庭堅的詞,我讀過一些,最愛其《清平樂·春歸何處》:“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尋春無跡,無果追問,巧轉借問黃鸝,嘆春、惜春之情,飛出紙面,美得窒息!
Δ 修水風貌
當然,對於黃庭堅,乃至蘇東坡,婉約派大詞人李清照站在“詞當合樂”的視角,或多或少是看不上眼的,她在《詞論》裡評價黃庭堅詞“尚故實而多疵病”。
在此,我鬥膽引用黃庭堅《苦筍賦》的結尾語,回敬李易安:“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
說這話,也是給程效聽的。他此番在故紙堆裡搜羅爬梳,從山谷存世的2800餘篇散文中,精選出50篇佳作進行注釋和點評,算是功夫未負有心人,但願他能給《黃庭堅散文選評》添個姊妹篇,擬暫定名《山谷詞鋻評》。
李太白道:“非有老筆,清壯何窮!”
深圳讀書月再添一縷書香,程效新作《黃庭堅散文選評》發行
“舌尖上的經典”——《鋻賞家:汪曾祺美食小說散文選》新書在深發布
老舍散文獎得主秦錦屏新作《萬木生芽》在深首發